明暗不定的虛空。
遠處散落的一座座星辰散發着顏色各異的光芒,透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重瞳者們的縫隙,照映在王魃和六指神魔的臉上。
王魃目光微微眯起。
環顧四周。
那一張張重瞳紫袍道人的面孔,妖異的重瞳,滲人而又詭異。
六指神魔俊美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惟有四目之中的不快、惱怒、遲疑,以及些許慶幸之色,暴露出了它心底的一些想法。
“哼,藏頭露尾。”
身上漸漸變得虛幻起來的姚無敵低哼了一聲,不過他並非真的是個莽撞之人,這話倒是沒有說出來,而只是傳音給了王魃:
“小心些,這玩意多半不是什麼好鳥。”
王魃心中暗暗頷首。
回道:
“師父放心。”
姚無敵點點頭,隨即無聲立在王魃左右。
王魃則是掃了一眼六指神魔,見對方雖然還做出了對峙之態,但其中卻已然沒有了方纔的煞氣。
心中微轉,並未立刻撤去‘不攻’,而是目光掃過四周,隨後朝着這些重瞳者們沉聲開口:
“閣下費盡心思,將我等逼來此處,如今怎地卻又做起了好人?”
他說這話沒有半點身陷險地的懼色,反倒是多了幾分盛氣凌人的味道。
對面的六指神魔聞言微有些愕然,不過出奇的並未出聲,只是目露異色地看向王魃。
似是沒想到王魃竟然有如此勇氣。
而四周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重瞳者們,那一張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之上,聞言卻是稍有些疑惑,不過隨即便搖頭,出乎王魃意料地坦然道:
“你可以喚我爲‘滿’。”
“我之前的確是想要將你們逼入此處,不過你們能來到這裡,卻也的確出乎了我的意料,遠來是客,何況你們雙方無論傷了誰,於我皆無好處,是以這個‘好人’,我不得不腆顏擔之。”
“當然,出了此處,是打是殺,也便由得你們,與我卻是無關了。”
無數聲音重疊響起,分不清男女老少,但相比方纔,卻似乎又一下子少了幾分詭譎,多了幾分坦蕩和隨性。
王魃也沒有料到對方會是如此態度,略覺意外。
不過他並未被對方的兩句說辭所迷惑,神色平靜,反問道:
“既然如此,不知滿……前輩逼我們來此,又有何目的?”
周圍的重瞳們隨即僵硬地發出了一陣笑聲:
“呵呵,我知道你心中必有疑惑,我也自是可以爲你解惑,不過,你袖中的那位修士,若不再救治,只怕撐不了多久了。”
王魃心中一凜,神識連忙朝着袖中的餘無恨肉身和元神查看去,卻果然便看到了一道愈發潰散的元神……
他方纔與六指神魔對峙,根本沒有注意,此刻察覺,頓時心頭一沉。
以餘無恨眼下的狀態,只怕的確如重瞳道人所言,根本堅持不了多久便會自然潰散隕落。
儘管他與餘無恨私交算不得深,可餘無恨有眼下之劫與他脫不開關係,更關鍵的是,餘無恨這樣的戰力,他實在是捨不得白白折損在這裡。
雖然被六指神魔輕鬆擊潰,但那只是因爲六指神魔太過強橫,以及餘無恨自身狀態問題。
七階道域之下,以勢壓人,仍舊是小倉界的一大底牌。
正在王魃心中沉重、遲疑間,便聽到周圍無數的重瞳者們再度一齊出聲:
“若是你願意信我,便將她交給我,我來救她。”
“你救她?”
王魃面露吃驚之色,環顧四周,卻一時間也找不到對方到底在何處。
“你在找我麼?”
就在這時,王魃的身後驀然響起了一道重疊之聲。
王魃心頭瞬間凜然!
在對面的六指神魔那四隻凝重的眼眸裡,他清晰看到了身後的一道紫袍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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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姚無敵第一時間轉過身,四周的玄黃道域如浪盤旋,神色凝重,蓄勢待發。
王魃也緩緩轉身,看向身後。
面前不遠處,一道紫袍青須身影不知何時浮現,正捋須含笑看着他。
之前兩次,王魃匆匆掃過,不曾細看,如今當面仔細看去,卻見這身影面容奇異,彷彿有無數張面孔重疊在一起,又彷彿是一種錯覺……
王魃面色鄭重,沉聲道:
“閣下,到底是什麼人?此處又是何處?你逼着我們來此,又到底是爲了什麼?”
伴隨着王魃的接連發問,下方的小倉界表面,白光流轉,那方玉印微微偏轉方向,同時對準了紫袍道人和六指神魔。
六指神魔冷哼了一聲,掃了眼下方,卻沒有說話。
紫袍道人卻是微微一笑,自顧自越過王魃,輕聲道:
“再晚些,便真的沒得救了。”
說着,卻是背對着王魃、姚無敵和六指神魔,負手獨自朝着重瞳者們飄去。
姚無敵的眼中,一絲厲芒一閃而過,氣息瀰漫,卻最終還是沒有出手。
六指神魔則是略作遲疑了下,掃了眼王魃和姚無敵,冷哼了一聲,隨即飄然跟着紫袍道人飛了過去。
風聲獵獵。
四周圍攏的那些重瞳者們,無聲地散開了一條通道。
外面星辰光亮也隨之傾瀉下來。
王魃的目光微微眯起,盯着遠處的通道盡頭。
忽地出聲:
“師父,您覺得該怎麼辦?”
姚無敵身體越發虛無飄忽,聞言微微搖頭:
“已至死地,前方於我,皆是生機。”
王魃頓時釋然地點點頭:
“師父說得對,是我愚鈍了……走吧,咱們跟上。”
說話間,下方的小倉界四周迅速凝聚出了一道道風旋,託着小倉界,朝着那條通道飛去。
姚無敵立在原處,看着王魃的背影,曾經在他庇護下的弟子,如今已經是整個小倉界的希望,眼中不由閃過了一抹深深的欣慰之色。
隨後目光掃過四周的重瞳者,玄黃道域迅速散開,隱隱護住了王魃。
小倉界,可以沒有。
但他的弟子,只要他還在……
兩人一猴,以及小倉界,順利地飛出了重瞳者們包圍的通道。
通道口處,紫袍道人和六指神魔一前一後懸立在虛空中。
看到王魃跟來,也不多言,只是徑直朝着那一座座星辰飛去。
王魃這時纔有心思仔細觀察那些星辰。
卻意外地發現,這些星辰竟並非是一個個界域。
一顆顆球狀物,好似前世所知道的那些星球一般。
只是並不旋轉,靜靜地懸在虛空之中,朝着四周散發着光亮。
這每一顆星辰,都隱隱散發着獨特、晦澀而神秘的氣息,讓人目視之時,竟隱隱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這些星辰……不像凡物!”
王魃目光掃過星辰,心中不禁凜然。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了重瞳道人‘滿’似是遙遠的聲音:
“這些都是仙人骨籽。”
“仙人骨籽?”
王魃有些驚異地重複了一遍。
“對,”重瞳道人步履不停,緩緩前行,只是微微側過頭,隨意地講解道:
“許多萬年前,附近諸界亂戰,甚至引得第二界海的仙人下界征戰,其間戰鬥之烈,交戰雙方仙人,一死一傷,隕落的那位仙人便是在此處坐化,其仙法失控,風亂此地,皮肉便化成了外面那些茫茫白霧,其骨便凝成了這些骨籽……”
這樣一則上古秘聞,便輕飄飄從重瞳道人的口中被隨意講述了出來。
王魃和姚無敵俱是心頭一震!
不由得互視了一眼彼此,皆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和深深的懷疑。
而六指神魔倒是沒有什麼神色的變化,顯然對這個秘聞早已知曉。
姚無敵目光微閃,忽地開口:
“仙人也會死麼?”
紫袍道人聞言不由輕笑了一聲,似乎對於姚無敵的問題感到十分好笑:
“那是自然,仙人仙人,雖是仙,卻也是人,是人自然便免不了生老病死。”
“既然都已經是仙人了,爲何還要回到第三界海?大家不都想着要去第二界海麼?”
王魃忽地出聲問道。
對於王魃語氣中的濃濃質疑,紫袍道人卻也似乎並未注意,又或者即便是注意了,也並不在意。
淡笑着回道:
“呵呵,方纔便說了,說到底,仙人也還是人,喜怒哀樂、利益攸關,抑或是涉及到後輩傳承等等,總會有人在意這些,回返第三界海,又如何不可能?”
聽到重瞳道人的解釋,王魃和姚無敵都不由得一陣默然。
並非無言以對,而是重瞳道人的言語平淡卻充滿了不容懷疑的肯定,就彷彿在敘說着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也讓他們不由得便相信了對方的話。
而一旦接受了對方的話語,心中也不由得更加震撼。
原來這漫無邊際的風災區,竟然便是仙人死後失控的仙法所致,而困住了他們百餘年的白霧區域,竟然是仙人的皮肉……
稍一試想,便油然生出一抹深深的渺小和驚悚之感。
“這仙人身軀得有多浩大,才能形成那般滾滾不絕的白霧……”
“難怪方纔那個六隻先天神魔,說這裡是仙絕之地……仙人隕落於此,倒是名副其實。”
“等等,那這麼說來,那些金汁,真的是仙人之血?!”
想到這個可能,王魃頓時心中劇震。
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疑惑。
既然這裡是仙人的隕落之地,爲何又會出現那麼多的重瞳者?
都是被騙來的麼?
重瞳道人‘滿’又是什麼身份,爲何會對這些本不該有人知曉的秘聞,卻似乎瞭若指掌?
更關鍵是,他爲何之前要蠱惑觀陶界的人,又爲何要逼着小倉界進入這裡?
無數的疑惑瀰漫在心頭,疑竇叢生。
他不由得掃了一眼跟在重瞳道人身後的六指神魔。
心中微微皺眉。
先天神魔也在此處,又是什麼緣故?
巧合,還是……
似乎感受到了王魃的注目,六指神魔微微轉過頭,冷漠地朝他看了一眼。
四目之中,帶着一絲忌憚、陰冷、思索和隱晦的殺意。
隨即又自顧自轉過頭去。
王魃心頭一凝。
除去眼前這位神秘莫測的重瞳道人‘滿’外,這頭先天神魔無疑便是小倉界流浪界海以來,所遇到的最爲強橫,也最不可敵的敵人。
若非百藝學宮這些年來搞出來的‘不攻計劃’,方纔小倉界或許便要被這頭先天神魔生生撕裂。
如今即便對方忌憚於小倉界的底牌,可亡小倉界之心顯然不死。
心中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戒備。
思索間,幾人以及小倉界卻是越發靠近這些‘仙人骨籽’。
遠觀時尚不覺得這些骨籽之大,直至到了近前,仰頭看着那浩渺宏大的‘星球’,跟在後面的小倉界,便像是一座大湖面前的一粒雞卵。
幾人和小倉界一齊從這些骨籽間穿過。
仰頭看着這些,王魃和姚無敵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抹敬意。
並非是對這位素昧平生的仙人有什麼敬仰,而單純是對更高層次力量的敬畏。
人須有敬畏之心。
也是在這過程中,王魃忽地再次開口問道:
“敢問滿前輩,那些重瞳之人應該都是修士吧?卻不知因何變成了這般模樣?”
聽到王魃的話,正在緩步從虛空中跨越行走的重瞳道人腳步微微一滯,回首看了眼遠處那些如行屍走肉一般懸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重瞳者,輕輕搖頭,重瞳之中,閃過了一抹悲憫之色:
“他們,也都算是可憐人……”
轉過頭,繼續朝着一顆顆骨籽深處行去。
同時也悄然說起了另外一樁秘聞:
“當時仙人隕落太過突然,以至於周圍同一陣營的修士們都未能反應過來,甚至有不少人想來救援,結果仙法失控,風亂此地,仙人之血也隨之飄灑而出,迅速覆蓋了整個仙絕之地……這仙人之血蘊藏了仙人臨死前的怨念與混亂意志,一旦被沾染,便會在極短的時間內,侵蝕修士的意志,雖提高了修士們的潛力,卻也如同一座囚牢,將他們的自我意志困在各自的身軀之中……他們,便都是當初沒能及時脫身的修士。”
無論是王魃、姚無敵,還是六指神魔,聽到重瞳道人的敘述,都不由得面露吃驚之色。
顯然即便是六指神魔,也並不知曉這些秘聞。
王魃卻微微皺眉。
觀陶界的衆聖是被其騙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身處在這些重瞳者當中,這和對方所說的,似乎並不一致。
而就在這時,重瞳道人似乎想到了什麼,隨意道:
“不過這裡面,也有一些是我特意騙來的,呵,他們與此處隕落的仙人乃是敵對,用來分擔仙人之血中的那些混亂意志,倒也不算錯。”
“敵對?分擔?”
王魃心中不由得一震。
所以,觀陶界便是此處隕落仙人的敵對陣營成員?
而姚無敵則是迅速抓住了這句話的另一個關鍵:
“分擔是什麼意思?”
重瞳道人語氣隨意道:
“仙人之血中,蘊藏的混亂意志總量是固定的,所以仙人之血分攤的人數越多,混亂意志攤到每一個人的身上,也便越少,若是數量到了極致,說不定便能在有朝一日重新喚醒他們的意志……”
他語氣微頓,背對着衆人,聲音悠遠:
“那個時候,他們或許便能夠破開仙人之血的牢籠,重新復生!”
聽到這句話,在場幾人,包括六指神魔,皆是不由得神色一震。
皆被其話語中的謀劃之大膽所震撼!
王魃卻很快便從震撼中警醒過來,目光凝重地盯着重瞳道人,沉聲問道:
“所以那你逼着我們來此,是爲了……”
“爲了請你們助這裡的衆修士一臂之力,分擔仙人之血,救他們於永生永世的沉淪之中!”
重瞳道人坦坦蕩蕩,沒有半點遮掩。
王魃頓時心中一沉,姚無敵更是目光閃爍着危險,緊緊盯着重瞳道人。
王魃隨即腳步一頓,語氣微冷:
“救了他們,那我們呢?”
重瞳道人轉過身,卻出乎王魃意料的誠懇:
“你們與仙人無仇無怨,所以我並未騙你們,雖動了些手段,但也不會真的強迫,我只能說,按照我的預計,若是算上你們一起分擔了仙人之血,仙人之血中的意志便會達至一個微妙的平衡,所有被仙人之血沾染的修士,都會重新恢復意志……”
王魃眉頭緊皺。
姚無敵卻是已經忍不住微怒道:
“這豈不是說,我們所有人的命都栓在了一起?若是他們當中有人死了,其他人都要重回仙人之血的囚牢!你這算是什麼勞什子辦法?”
重瞳道人聞言,微微沉默,顯然他也清楚這個辦法的缺陷所在。
王魃沉吟了一會,盯着重瞳道人的眼眸,出聲道:
“若是我們不願助他們呢?又當如何?”
“不願?”
重瞳道人遲疑了下,隨即微微一嘆,指着那一顆顆如同星辰一般大的仙人骨籽深處,平靜道:
“那裡,有通往外界的界海漩渦,若是你們當真不願相助,稍後救好你袖中這位修士之後,你們自可離去。”
“放我們離開?”
重瞳道人的態度再度讓王魃和姚無敵感到吃驚和意外。
王魃不禁掃了一眼重瞳道人所指的方向。
那裡,一顆金色和一顆渾黑色的星辰靜靜懸立,與四周的所有仙人骨籽似乎都有些區別。
而在這兩顆‘星辰’中間處,赫然便有着一座界海漩渦,不斷地旋動。
只要跨過此處漩渦,便能從這裡脫身。
那一座界海漩渦,此刻彷彿充滿了無窮的魅力……
而與此同時,重瞳道人身旁的六指神魔也終於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
“滿道友,你說了這麼多,又知道得那麼多,莫非你是那個仙人的殘魂?”
六指神魔的問題,頓時也引來了王魃和姚無敵的好奇與注意。
重瞳道人對這個問題似乎並沒有預期,聽到六指神魔的話,不禁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了一抹笑容,搖頭道:
“不,我可不是仙人殘魂。”
他看了眼外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重瞳者,平靜道:
“我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