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忍受了袁沢將近一個時辰的廢話之後,我問他秦軍要來攻打新城,怎麼辦?
袁沢沉默了片刻,道:“某將開城門降秦。”
我正要質疑他是否對得起韓王的提拔和重用,只聽得袁沢幽幽道:“我也當自刎以謝我王。”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能理解這些人是怎麼想的,好像只要自刎謝罪就沒有罪了。我道:“貴大王將新城委於君子,如何能輕言棄之?與其自刎死,不如一戰。我墨者善於守城,可以一試。”
袁沢看着我,搖頭道:“墨子之學,某也深爲佩服,然則終究是小學。世之大學,當看透天下玄機,順勢而爲。請問先生,新城即便守住了,會有多少百姓填於溝壑?新城在墨者的幫助下又能守住幾年?新城若是永遠不落入秦人之手,對天下萬民來說真是件好事麼?”
袁沢一連拋出三個問題,目光變得清澄起來。這三個問題都是對當世社會有着深刻見解的人才會提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生與義之間取捨。第二個問題是勢與力之下的判斷。第三個問題是天下一統與諸侯分立之間的思考。韓國居然還有這樣的學者!
我不敢大意,略一沉思道:“郡守所問,正是燎多年來所想,冒昧一二,還請恕罪。生生乃天性,義卻是百姓立身之本。君子憐憫其填於溝壑,難道就不悲慟其苟活人間爲亡國之奴?屈從暴行就是最大的不義,只要君子獻城,滿城百姓及其子孫都將揹着不義的負累。”
“至於能守幾年。”我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袁沢追問道:“鉅子以爲,此亂世之時,還要延續多久呢?”
“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我看到袁沢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我們都互相低估了對方。我道:“不過我們墨者不願意看到由殘暴的秦國來完成這樣的天命,他們會將天下帶入更悲慘的境地。”現在列國間的諸侯還是很有排場的,而經過楚漢戰爭之後,就連皇帝都只能乘坐雜色馬拉的車。
後世都說項羽是個莽夫,只會燒殺搶掠,如果不是秦國連楚人的老墳都不放過,項羽至於那麼報復麼?整個秦末戰爭,很大成分上都是在報復秦人的殘暴統治,以至於漢朝開國之後,只要事事都跟秦法反着做就能得到天下百姓的擁護。
“鉅子以爲,該由誰來統一天下呢?”袁沢直截了當問道。
“鄙人更相信趙國。”我道,“想必君子聽說過吳王與孫武子坐論吧?”
袁沢搖了搖頭,道:“願聞其詳。”
“昔者,吳王問孫武子晉國六卿之事。”我清了清喉嚨,侃侃而談。雖然不知道當時吳王怎麼會對六卿爭權的晉國感興趣,但是孫武從田畝大小和稅收制度上論述了六卿的先後敗亡順序,還是十分精彩的。
孫武預言,範氏和中行氏會最先滅亡,因爲他們的畝制最小,以一百六十步爲一畝,租稅高達五稅一。其後是智氏,再然後是韓、魏,因爲他們三家與範、中行都是一丘之貉,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只有趙氏以二百四十步爲一畝,十五稅一,上不貪婪,下民則有活路。這就是所謂“得人者得國”,也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初級版本。
“現在趙氏寬政簡刑,狐子又在趙國推行變法,輕刑獄,重公義。鄙人遊走列國,未嘗見趙國之氣象者。”我道。
“狐子變法,某亦得聞。”袁沢道,“只是聽說狐子已經遠遁齊國,趙國大司寇李兌盡廢狐法?”
“狐子之法順應大勢,凡逆其所動者,誠如以螳臂之薄而擋厚車,必然粉身碎骨。”我道。
袁沢點了點頭,道:“鉅子此言善。然則遠水不能救近火,此地與趙國並不接壤,趙國也未必肯爲救一韓城而靡費百萬。除了降秦還有其他法子麼?”
“以新城之固,屯糧之厚,擋住二十萬秦軍一年半載倒也不成問題。”我道,“但是,秦軍大可好整以暇,圍城打援。新城固然得守,也誠如郡守所言,人民困死無數。”
“聞鉅子所言,必有教我。”袁沢躬身拜倒。
“鄙人以爲,可以先降秦。”我見袁沢一臉茫然,“先降秦,而秦不疑,大軍必然東進。待秦軍悉數過了新城,則我等可以起事。”
戰國時代的城牆都築得很變態,以我所見識過的那些夯土牆和磚木牆,一戰時的火力都未必打垮。列國戰爭之中,城牆被撞塌是雙重十分不可思議的事:守方建造了豆腐渣工程是第一不可思議;攻方會去撞牆是第二不可思議。
所以秦國能夠不攻城自然樂得不攻城,等他們佔據了新城之後我們再從內部起義,殺其首腦,佔據新城。只要做到這點,東進的秦軍就被斷了後路。二十萬人馬,人吃馬嚼,日費千金,到時候新城等得起,秦軍等不起,開出什麼條件都沒問題了。
等我將這些考量說給袁沢聽了,袁沢沉默片刻,道:“到時候城中盡是秦兵,該如何是好?”
“有墨者百人,盡是劍術高超,善於守城之人。”我道。
“恐怕不夠。”袁沢搖了搖頭道。
“狐子願意出私兵一千人。”我道。
我在陶邑的時候並不想動用上谷那邊的力量,一來要防止燕王反悔,二來廉頗帶去的都是強兵種子,不訓練出一支強軍出來就耗用在戰場上實在有些浪費。不過得到了白起爲將,秦軍二十萬大軍的消息,保險起見我還是得調用廉頗過來。如果不是考慮到田章年紀大了,我更希望能得到那位老將的指點。
這些日子廉頗在上谷編練新軍,真正能夠調動出來的不過五百。我翻倍告訴袁沢,就是想堅定他的信心,而且這個時代所謂的兵勢不都是加上雜役之類的麼?我那五百人可都是純正的戰士,戰十倍之敵是絕對沒問題的。
“千人之聚,怎麼能瞞過秦人的耳目呢?”袁沢道。
“大江大河即便再顯眼,一旦匯入東海也就看不見了。”我笑道,“只要天下人都來新城,誰還能分得清狐子的千人?”
“新城固然商賈聚集,但是與鉅子所言,相差甚遠吧。”袁沢疑惑道。
“那就要郡守出面了。”我微笑道。
有墨家和商家的雙重運作,炒作一下,弄得天下皆知,有什麼不好安排的?一旦成型,恐怕不止我的五百精兵能順利混過來,陶朱氏那邊應該也能給點軍事援助。我從郡守那兒回到住處,寫了一封不短的招股說明書,告訴了朱氏我將謀取的陶邑的計劃。當然,墨者是不能出仕受封的,陶朱氏顯然也更希望能夠潛伏地下,所以另一個合夥人狐嬰佔了總股份的四成,墨社與陶朱氏各佔三成。
入股的投資並不大,兩千私兵,只要能過服從調令就好,另外再加一批鐵錠和刀槍斧鉞。
爲了這個炒作活動,我特意拿出了三樣列國鉅富乃至諸侯都會感興趣的東西。
第一件是自行車。
第二件是千里鏡。
第三件是大水車。
其中大水車和千里鏡都是墨子流傳於世的東西,只是知道如何修造的人很少,我只是將它們復原出來,繪成圖冊,公開發行。大水車對於民生的促進很有用,千里鏡卻是用透明度極高的水晶打磨成兩個透鏡,一個目鏡一個物鏡,光學原理十分簡單,戰場用處很有限,只是讓那些富貴人家過過癮,玩個新鮮罷了。
自行車纔是我最在意的東西。早期的自行車幾乎沒有技術難點,戰略使用的意義很大,只要有了自行車,軍隊日行百里就不是什麼夢想。而且拆解之後容易仿造,各個環節都沒有什麼技術難點。在想到要把它拿出來賣錢的時候,真心有些不捨。更擔心工作效能極高的秦國人拿到這批自行車,以他們的製造水平,最多一個月就能仿製出來。
“那你把這些明珠賣掉不就行了?”龐煖受不了我的糾結,在一旁瞎出主意。
明珠賣了,我晚上怎麼看書寫字!
“得突出墨者啊!墨者!”我道,“否則到時候墨者出現在新城就太突兀了,也會讓人想到一些深層的東西。我們一定得是被郡守請來的客人,賣一些稀奇的墨家珍寶。”我道。
“嘿,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擔憂的。”龐煖不以爲意道,“雖然秦國或許會一時強大點,但是等流馬通行各國之後,最後還不是一樣麼?”
“先期的戰略優勢太重要了。”我搖了搖頭。
“那就別賣!”
“不賣就沒有墨家特色了。”
“自己買回來。”
“呃,我想拋磚引玉,認識一些人?”
“我去睡覺了。”龐煖很不仗義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裡糾結。
不過龐煖說得對,就算傳播出去也未必能很快成軍,或許會成爲那些貴族的玩物吧。就算成軍也只不過佔了點先機,列國很快也會跟上來的。何況鞍蹬轡纔是我的殺手鐗,現在還妥妥的藏在我的大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