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楚爭霸,自威王登基以來,共計大戰二十九,小戰三十一。凡楚國所屬之蠻夷,盡數爲吳國征伐,方有今日疆域……”
會稽,失去傳統權力機構的越國都城,原本的大小貴族,都被盡數遷往姑蘇,留在這裡的,只有最強硬的老將,用以鎮守不甘心的越國士族。
儘管失去了政治地位,但是隨之而來的自由貿易,倒是讓整個城市,變成了浙江之南的貿易中心,哪怕是甌越、山越部族,也大膽地進入了曾經的強敵腹心,用以交換他們的特產。
象牙、犀角、蟒皮、雉尾……
會稽城前所未有的熱鬧。
商會自行地在本地組織了類似“江陰會館”一樣的館子,館子除了聚納同鄉之外,還承擔着逆旅、食肆的作用。
此刻,有個口音迥異越人的老者,正抱着一隻紫砂壺,很是愜意地飲茶乘涼。
“邯鄲會館”,只從名字看來,就跟“江陰會館”類似,不過也能看出來,這大概是晉國人的落腳地。
“夫子……可要前往姑蘇悼念?”
“何處不可悼念?”
老者面帶微笑,反問了一句,隨後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壺,“當初貪下李解猛男金牌,倒是不曾想其竟然不記恨,此子至誠啊。”
“夫子……這,從何說起啊。”
當兒子的一臉無語,“夫子有所不知,此人行事雖說莽撞,實則精於算計。至誠二字,是萬萬當不得。”
“噢?老夫問你。”
老者拂鬚問道,“李解所求,唯財帛女子,是也不是?”
“這……”
有心說大家都差不多,可仔細想想,李解好像特別偏執,對美色簡直毫無抗拒能力,猶如色中餓鬼。
至於財帛,反而要放在第二位。
但一想到江陰邑自己就有財帛產出,這又不好放在一起說,不缺財帛,自然談不上渴求不渴求,因爲並沒有創造這樣的需求。
換個形式,李解很缺勞力、土地,那此刻吳國在江北的大片土地,其實都落在了這個野人手中。
只是江北土地很不肥沃,直接點就是貧瘠,這纔沒有姑蘇權貴爭搶。
對吳國老世族而言,江北五十畝地,也比不上王畿地區一畝地。
因爲王畿地區的一畝地,是穩穩地幾石產出,而江北那些新開荒的,可能當年播種之後,就是顆粒無收,純血虧。
可不管怎麼說,李解都在積攢土地,然後改造田土,目前看來,效果還是不錯的。
至少豆麥已經多少能出一點,畝產八十斤,江北廣大地區,產個二十多萬石,那也總有。
那麼財帛女子,換成糧食女子,倒也的確就是李解所求。
當兒子的猶豫了一番,點點頭:“夫子所言甚是。”
“心中有所求,身體有所行,如何當不得至誠?”
老者笑得玩味,又道,“先王少時,亦是如此。所求,唯王位而已,故不擇手段,全力以赴。爲達目的,不惜一切。此乃至誠!”
說罷,老者神情嚴肅起來,像是回憶起了往昔:“後欲圖振作,故夙興夜寐,勤政練兵,方有百戰吳甲。合戰六十回,方壓服楚國,稱霸東南。”
“至誠,非是至善。”
將紫砂壺輕輕地放在案几上,手指點了點,“此茶、壺,皆爲精巧之物,於李解而言,不過是圈利手段。諸侯愛之甚,李解制之勤。”
“夫子,莫不是欲吾投靠李解?”
“哈……”
老者笑着搖搖頭,“汝今時寄人籬下,若非李解,早亡矣。”
“……”
被老爹這麼一吐槽,當兒子居然沒話講。
實在是老爹這麼一說,才讓他想起來,要說“投靠”,其實從姑蘇動盪之後,他們已經舉族投靠。
要不是李解的庇佑,整個吳國,想他們死全家的,不知道有多少。
李解這個野人頭子的威懾力,隨着戰績越來越輝煌,讓老世族們,也越來越忌憚甚至可以說是敬畏。
威震逼陽、威震中原、威震淮上……這根本不像是正常野人頭子應該能做出來的功業。
偏偏李解就是做到了。
“會稽山……隨老夫登山一觀。”
“嗨。”
來了一輛馬車,在“邯鄲會館”外停好,老者上車之後,馬車便緩緩地朝着會稽山而去。
到了山上,老父子到了當初吳王駕崩處,老者在當初勾陳所在的位置,遠眺着浙江入海口的滾滾波浪。
海浪就像是一條白線,宛若千軍萬馬,呼嘯着衝擊海岸線。
良久,老者才道:“若非李解,老夫當日……或許會徑自前往會稽,爲宗桑出謀劃策。”
“啊?!夫子!這……”
“汝是否在想,君臣一場,先王待老夫不薄,爲何這般思量?”
“正是!”
“老夫爲謀臣,又非吳人,君臣一場,已助先王霸業,互不相欠……”
負手而立的老者很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又說了一個讓兒子無比震驚的秘密,“當日老夫若是不走,只怕爲李解所殺。若同行者爲舊日同僚,必能放老夫一條生路。唯李解此人,殺人只在一念之間。”
“那夫子爲何又將族人,交託於李解之手?”
“老夫亡命於江湖,於先王而言,等同於自戕。李解又何必同死人計較?再者,越國贈予老夫一雙璧人,老夫連看都不曾看一眼,便轉贈李解,看在美色份上,也當行個方便。”
“……”
當兒子差點滾下會稽山,尋思着這他孃的原來當初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這要是老爹你摸了兩把越國小妹妹,又或者李解這條野狗突然人來瘋,就是要裝逼給吳王看,那不是死全家?
然而這話當兒子的不敢問,也不敢說,只好默默地放在心裡。
“唉……笑談而已,你又何必當真?”
“……”
當兒子的聽了,更添十倍的鬱悶。
會稽山頭,老者看着遠方的白色波浪形成了一條接着一條的線,後面的浪,就像是要追趕前面的浪,一層層地,一道道地,直到碰撞在海岸線上,徹底消失殆盡,後浪才又變成了前浪。
“若吳國有變,自認事不可爲,便離開吳國,前往晉國吧。”
“嗨!”
“有李解在,先王駕崩之危局,不復存在。”
“嗨!”
“無根之謀臣,唯亂局方能安身。”
老者一聲感慨,嘆了口氣,“倘使李解趁勢而起,汝便好好做個吳人罷!”
“嗨!”
登山觀海之際,卻聽馬蹄車轍聲傳來,不多時,就看到一輛戰車前來。
車上,正是老將工虎。
一身戎裝的工虎,披堅執銳腰挎吳鉤,到了會稽山上,見到老者之後,上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道:“工虎見過太宰!”
“同朝爲臣,何必如此大禮,工將軍快快請起。”
“還請太宰返回姑蘇,輔政少君!”
“老夫非是吳人,大仇已報,無憾矣。”
此言一出,工虎雙眼頓時流露出了失望,只好點點頭道,“先王滅越之時,還曾說起太宰。”
“君臣一場,老夫亦是想念先王。”
面帶微笑,看不出悲喜,消失已久的吳國原太宰子起,此刻道:“有云:落葉歸根。老夫當復歸晉國,以求尺寸藏身之地,傳授子孫。還望將軍勿怪。”
“豈敢,虎只望太宰得償所願。”
“善。”
子起微微頷首,依舊面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