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朝□□開國之後立下規矩,采女選自民間,凡年在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不論貧富官民,層層選拔,擇面容姣好端麗者入選,以充後宮、太子東宮、諸皇子府,諸王王府等。選中的采女車載入宮,先充掖庭,而後擇其中品貌出衆的充實後宮,餘下的再指往各處王府。
五輛載着采女的車架緩緩朝着太極宮駛去,采女們早經過訓教,入宮首當謹言慎行,所以雖有二十餘人,卻是個個默不做聲,只有車駕轔轔,眼瞅着到了太極宮門前。
玉娘在第二駕車上,與她同車的有個采女朱德音,倒是官家小姐出身,今年已十七了,生得白皙壯美,其父朱廣珏爲延平十九年二榜三十二名進士,如今做着國子監太學博士,雖官職不顯,門下學生倒是個個出身顯赫,不是國公子孫也是侯爵子弟,最差的也是三品大員家的子弟。朱德音自恃身份,就把商賈出身的玉娘瞧不上眼,上車時瞥見玉娘,臉上一冷,把下頜微微擡起,只拿着眼角瞟玉娘。
玉娘生得單柔,與朱德音相對而坐,更顯得弱不勝衣,尤其朱德音一眼瞟過來時玉娘將身子微微側轉的模樣,楞誰見了都是一副叫朱德音欺負了的模樣。朱德音見她這樣,心中惱怒,鼻子裡哼了聲,輕聲嗤笑:“你做這個樣兒給誰瞧呢,這兒可沒憐香惜玉的人。”這話兒說得不免太過刻薄,哪裡像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倒像是市井人家的口吻。
玉娘素來不愛爭口舌,垂目不語,倒是同車的另一個采女周蘅有些鋤強扶弱的脾氣,瞧不慣朱德音自高自大,見她又貶低玉娘,按着玉孃的手就道:“你。”
“你”字纔出口車行忽然停住了,就聽得宮門緩緩開啓的聲音。朱德音轉頭看去,只見太極宮宮門大開,裡頭走出個身着戎裝的男子來,二十出頭的模樣,面目冷肅,黑甲外頭罩着紅袍,走動間袍角翻飛猶如火焰一般。
“趙大人這是休沐了?”閹人尖細的嗓音在車列邊響起,內侍監福興安在路邊微微躬身,蒼白瘦削的臉上堆滿了笑。趙騰的目光從采女的車架上掠過,中間微微頓了頓,也不知道他瞧見了什麼,冷肅的面容一瞬間似叫人從中間劈開一般,轉瞬又恢復了常態,頜首應答:“福公公辛苦。”福興安一甩拂塵,笑嘻嘻道:“奴婢等不過跑個腿罷了,哪比得上趙大人身負拱衛皇城重責,夙興夜寐得,纔是辛苦。”趙騰的目光又緩緩從采女的車列上掠過,倒象是車中藏着什麼叛逆一般,又對着福興安又點了點頭,這才邁步走開,步履卻比方纔緩慢了許多。
周蘅拍了拍心口,輕聲說“這位趙將軍殺氣騰騰的”。一眼忽然瞥見玉娘臉上微微發白,以爲她叫趙騰嚇着了,就做換個若無其事得模樣,低聲笑道:“我聽人說,這位趙大人手握皇城護衛重責,最受聖上倚重,日後只怕前程無量。”
朱德音砸京都一住了好些年,自然知道京中官員掌故,聽着周蘅提及趙騰,就哈了聲。玉娘轉動眼眸將朱德音上下打量了回,微微一笑,竟是開了口:“是。”
本朝誰人不知神武將軍趙騰最受乾元帝器重,朝夕召見,果然信重得很,可不是前程無量。
朱德音原想說話的,見着玉娘應承周蘅應承得快,想起她對自己總是罕言訥語,把鼻子哼了聲,斜睨了玉娘眼,倒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趙騰一走,采女的車列又緩緩前行,守着北門的軍士略略盤查了幾句,也就放行了。進得宮門,便是通往掖庭的甬道,兩側高高的宮牆將碧藍得天空壓得只剩了一條線,玉娘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到得掖庭,采女們下車,做幾列站好,福興安就請掖庭令來陳奉來訓話。掖庭令自本朝□□立朝後改前朝永巷令而設,掌後宮貴人采女事,依舊由宦者任職,五品秩,比同刺史,下設左右丞,暴室丞。新來的采女雖也算有了品級,卻是在掖庭令手上過的,行動略有差池,從此不見天日的也大有人在,故此陳奉攏着袖子走到諸采女面前時,采女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陳奉將諸采女們一一打量過,他雖是個宦官,也有了些年紀,面目柔和,體態雍容,若不是白面無鬚,說話聲音略尖,也瞧不出他是個宦官,倒像是哪家富家翁。
“當今聖上踐祚已久,只一心在政務上,萬事以黎民百姓爲重,以致後宮多年虛空。虧得皇后娘娘賢德,幾次奏本,請選良媛以實後宮,聖上才允了這次採選。各位即進得宮來,便是八品采女,日後只需循規蹈矩,自然有後福。若是不省事,暴室丞是個鐵面無私的,到時便是我也說不得情,各位需自重。”陳奉笑微微說完話,又把采女們瞧了遍,就令散去。自有宮人們上來領着采女們往各自的寢室去。
采女雖有品級,因未承寵,所以是兩個采女住一間,玉娘恰同朱德音一個屋子。分給采女的屋子雖不算簡陋,也說不上寬敞,放上兩張榻,餘地便不多了,只勉強擱得下一張妝臺,到第二日梳妝時,這妝臺只怕就要搶了。
朱德音見兩張榻中的一張是靠着屋子北側的,便是大白天也照不到光,正要說話,玉娘先道:“我年紀小,原該禮讓姐姐,姐姐先選吧。”朱德音聽着玉娘乖覺,倒也喜歡,就指了裡頭那張榻道:“我瞧你膽子小,便睡裡頭吧,我在外頭也好護着你些。”
這話兒未免就有得了便宜賣乖的意思,若是方纔那個周蘅在,指不定就要跳起來指着朱德音的鼻子道:“你別把話兒說得這麼好聽,誰要你護着,你就叫玉娘睡外頭,深宮大內的,還能有賊嗎?!”只是這房中只有玉娘在,玉娘又是皮裡陽秋,冷淡從容的性子,且是自己叫朱德音先選的,自然沒旁的說的,過去將包袱放在了榻上。
朱德音見玉娘順從,倒也得意,又想了想,有意顯示自己的見識,過來扯了玉孃的袖子道:“方纔在外頭我見你一見那位神武將軍,臉都嚇白了,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倒真是怪怕人的。”玉娘聽着神武將軍是四個字,便是再從容,也不禁皺了皺眉,緩聲勸道:“朱姐姐請慎言,請朱姐姐細想,這裡是什麼地方,姐姐又是什麼人,怎麼好隨意提起外臣呢?”
朱德音把玉娘瞧了幾眼,臉上都是輕鄙之色道:“到底是商戶出身,這般沒見識,不過說一說,沒什麼打緊的,你不願聽也就罷了。”也就丟下玉娘,自己走開。
玉娘見朱德音走了開去,這纔打開包袱收拾。采女進宮,自有分例,原先家裡準備的衣裳,除了褻衣等貼身物件,都不許帶進來,是以包袱裡只有薄薄幾件,玉娘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展開,撫平,疊起,又緩緩擱在一旁,一副珍之重之的模樣。
朱德音瞧得納悶,又耐不住寂寞,撇了嘴道:“真是沒見過世面。”說了擡腳走了出去,自去尋相熟的采女說話,只沒瞧見,她前腳才踏出房門,後頭玉娘停住了動作,將褻衣緊緊握在手中,玉白的手背直爆出青筋來,只過了一息,玉娘就鬆開了手,緩緩將褶皺撫平,再擡起頭時,又是一副雲淡風輕地模樣。
采女進宮的消息,風一般地傳遍了未央宮,自是有人去椒房殿的李皇后,昭陽殿的高貴妃處報訊。
乾元帝劉熙的李皇后,其祖上是開國功勳,封爲護國公,襲三世而降,到得李皇后之父李源這一輩時,應降爲候,因永興帝指了其嫡長女李媛爲太子妃,是以格外施恩,允李源再襲一世國公。
乾元帝爲永興帝皇三子,生母敬賢皇后在乾元帝七歲那年就故去了。敬賢皇后爲永興帝元后嫡妻,少年結髮,相敬如賓。敬賢皇后故去後,永興帝十分哀痛,罷朝三日,終身不復立後,皇子齊王劉煦的生母萬氏雖寵擅專宮,執掌鳳印十來年,也不過止步貴妃位,連皇貴妃也上不去。
乾元帝是永興帝唯一的嫡子,可因無母親護佑,外是嫡子也不敢任性,處處謹言慎行,不敢比哥哥弟弟們出色太多,怕叫他們記恨了去,暗中使些手段來害他;更不敢叫他們都比下去,落得個庸碌無能的印象,失了永興帝歡心,可謂如履薄冰。好容易纔在十五歲上得封太子,又得做個有才有德有容人之量的儲君,可謂壓力重重,舉步維艱。
永興帝指給乾元帝的正妃李媛出生將門,樣貌端麗,性子也算得上寬和,只是爲人方正了些,張口就是規矩,閉口就是體統,便是閨房之中,也是一副君前奏對的模樣。這樣板正的妻子,雖無過失,可在處處壓抑的乾元帝眼中便全無可愛之處。乾元帝在外頭已然辛苦,回來還要對着個一板一眼的妻子,實在氣悶,又礙着李媛是永興帝親口贊過的佳婦,不得不敬愛着,可心中如何能足。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8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