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只以爲自家病情加重,無如專長在內科上單御醫請完每日例行的平安脈後,都是套話,全無新意,不免叫乾元帝心焦。這日請完脈之後,單御醫依舊是從前口吻,不想乾元帝卻問他道:“我是病家,我自家覺着心虛浮躁,如何你倒是說我無礙?到底是我自家心魔作亂,還是你無有本事?”
單御醫叫乾元帝這一句問得脫帽請罪,叩首道:“臣嘗聞:‘人者,上稟天,下委地,陽以輔之,陰以佐之。天地順則人氣泰,天地逆則人氣否。天地有四時五行,寒暄動靜。其變也,喜爲雨,怒爲風,結爲霜,張爲虹;’”話音未落,就看着乾元帝怒喝道:“哪個要聽你背醫書!”一行說着一行抓起蟠龍鎮紙朝着單御醫就擲了過來,正砸在單御醫肩上。
乾元帝自幼熟認弓馬,雖不好說武藝過人,卻也是勤習不綴,到如今依舊拉得開三石的弓,這一鎮紙砸下來,又是含怒出手,哪裡還肯留手,直將單御醫砸得翻在地,乾元帝尤不滿足,踏上一步還要發作,身後卻叫人牢牢地抱住了。
便乾元帝是天子,可單御醫是個臣子卻也不是他家奴婢,可斥可懲;可罰可殺,卻不好隨意毆打的,且是兩旁有史官在,少不得把乾元帝的暴躁記上一筆,是以昌盛忙撲身向前,將乾元帝牢牢抱住,苦求道:“聖上息怒!您病中心焦也是有的,只且聽聽單御醫怎麼說的。若是他說差了,您再降罪也不遲呀。”
乾元帝只覺心口怒氣升騰,掙扎道:“狗奴才!放開朕!這些東西,拿着朕的俸祿,只會開個平安方子保平安,要他們何用?!一個個的,都與朕滾!”
昌盛在乾元帝背後,沒瞧見乾元帝橫眉立目的模樣,是以倒也不怕,而那位單御醫瞧着乾元帝面目猙獰的模樣,一顆心也險些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可到底君臣有別,乾元帝毆打他,自有史官記載,若是傳在外頭,也有御史大臣進諫,自家卻是反抗不得,只得掙扎起來,依舊匍在地上請罪。
乾元帝看着單御醫這幅模樣,更是氣惱不已,他掙扎得利害,昌盛又不敢使力,竟是叫乾元帝掙扎了開去,往前衝了兩步,忽然站住,捧着個頭向後倒去。嚇得昌盛趕忙爬去墊住,單御醫也上來幫着昌盛將乾元帝扶回椅上坐了,乾元帝只捧了頭叫疼。
昌盛看着乾元帝這樣,只得遣人往椒房殿去請皇后。單御醫上前請脈,只覺乾元帝脈息,即快又急且亂,全無章法,額頭冷汗也落了下來,再看乾元帝滿雙眼大睜着,臉赤紅,噴出來股股熱氣,顯然是疼得利害,愈發地心慌。好在在金針推拿上也有些許造詣,也不叫乾元帝用藥,用藥見效太慢,只用金針按着幾處要緊的大穴紮了下去,到最後一針紮下,乾元帝的頭疼也緩解了許多,卻也無力發怒,只閉了眼養神。
又說玉娘接着消息,知道乾元帝反怒是斷了藥的關係,做個不知情的樣兒來命備輦,金盛纔要出去,又叫玉娘喊了回來,道是:“我這心上慌哩,好好兒如何發作起來!備輦太慢,擡肩輿來還快些!”金盛唯唯連聲,忙出去傳玉娘口諭。
因着玉娘着急,少時肩輿就擡到了椒房殿前,選的俱都是身高體壯的壯年太監,玉娘又身弱體纖,是以太監們擡着倒還好說個健步如飛,下頭扶輿的金盛倒是趕得氣喘吁吁。
不過兩刻肩輿就到了宣政殿前,肩輿停穩,金盛也趕了過來,一面強自壓着氣喘一面扶了玉娘下輿:“殿下,您留下腳下。”玉娘手上握着帕子按在心口,腳下急匆匆地進了宣政殿,宮人內侍們紛紛下襬請安,玉娘充耳不聞一般,徑直進了後殿,果然看乾元帝閉眼靠在椅背上,臉若金紙一般。
玉娘來時倒還好,這時看着乾元帝臉上蠟黃,一時竟是千迴百轉:即望着乾元帝就此去了,彼此一了百了,也免得各自受磨折;又望着乾元帝現時還能平安,到底元哥兒才八歲,主少國疑,前朝那許多大臣,哪個好、哪個歹、哪個好信用、哪個不能信賴,元哥兒還不太明白哩。先想着自家血淋淋幾百條性命;後念起這些年來乾元帝待她幾乎好說個無微不至;可謂是百爪撓心,竟是不由自主地掩面落淚。
乾元帝這時已緩過神來,聽着環佩急響,知道是玉娘來了,慢慢張開眼,果然看玉娘嫋嫋婷婷站在殿中,離着自家總有一兩丈遠,正把帕子掩了面,薄薄的肩頭抖動,分明是在哭泣。乾元帝自是以爲玉娘關切他,是以哭泣,自然欣慰,臉上就帶了些笑,輕聲道:“傻孩子,哭甚。我不過是一時頭疼,不礙的。你過來。”
玉娘聽得乾元帝聲音,慢慢地把帕子移開,張了淚眼來看乾元帝,見乾元帝臉帶微笑,心上更是刺痛。只是她以假面對乾元帝這些年,早養成習慣,不假思索地道:“您嚇煞我了。”說着行到乾元帝身邊,把只素手輕輕搭在乾元帝胳膊上:“您現在怎麼樣?御醫是怎麼說的?”一面轉頭去看,見是單御醫,臉上就帶些凝重。
單御醫跪在地上,雖不敢擡頭,可耳中卻仔細聽着帝后兩個的說話,皇后進宮時一十五歲,又過得這十三四年光景,也該是二十八玖的人了,實實在在的好說一句徐娘半老,晉王的那一雙兒女都得叫她一聲:“皇祖母。”可在乾元帝這裡這句“傻孩子”依舊說得滿是愛憐,可見用情。若是皇后肯回護一二,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聽着皇后問話,更是小心奉承,只說乾元帝近日操心太過,故而使病情反覆。依着他這話的意思,即不是乾元帝自家糊塗,也不好說御醫們昏庸,倒是個誰也怪不得。
乾元帝近日來總是心浮氣躁,坐臥不能安心,也就在玉娘面前還能勉強忍耐,聽着單御醫這聲口,還未動怒,已聽玉娘呵斥道:“滿口胡說哩!照了你這個說頭,是不是還好說個時也運也?!莫不是你以爲聖上時運不濟麼?!”
玉娘這話出了口,單御醫嚇得比乾元帝方纔要打他更甚,不住地叩頭道是:“臣失言,臣萬死。”玉娘也不理他,只轉與乾元帝道:“若是個糊塗的也就罷了,竟是個不肯擔責的,這樣的庸醫,您還要留在身邊嗎?叫我怎麼放心呢。”說了,雙目之中珠淚盈盈。
若是當真是軍國大事,乾元帝便是再寵玉娘也不能叫她哭了哭就遂了她的意,無如一個御醫,倒也礙不着什麼大局,是以當場就允了玉娘奏請,將御醫單有信撤職爲民,即刻攆出宮去。單有信待要再求肯幾句,已叫兩個孔武有力的內侍過來一左一右地叉了,又把嘴一堵,拖出了宣政殿。
玉娘看着單御醫叫拖走,轉來又把個柔情面孔對了乾元帝道:“您即頭疼,還看甚奏章呢,傷眼累神,明兒再瞧也是一樣的。”乾元帝這時也緩了過來,將玉孃的手按在心口,笑道:“你念我聽就是了,從前又不是沒做過。”
卻是從前玉娘還是昭賢妃時,乾元帝就好在批閱奏章時叫玉娘陪着他,玉娘一本本念與他聽了,他再批覆,直至玉娘病過兩回,這才罷了。如今玉娘做得皇后,在乾元帝看來,叫玉娘陪着他,更是名正言順。
不想玉娘說這些,卻是要引景晟進來,雖乾元帝將景晟帶在身邊,也肯仔細教導,可也不肯將全部奏章與景晟看,若這樣下去,景晟要幾時才立得起來呢?是以聽着乾元帝說這句,玉娘卻道:“從前也有人蔘哩,那是說您嬖寵偏妃,使後宮失序,如今該說我干政了。我好好一個人,何苦叫他們指了名兒罵呢。”
乾元帝笑道:“那有甚,到時我駁回去就是,哪裡傷得着你分毫。”玉娘向左右瞧了眼,乾元帝順着玉娘眼光看去,左右兩個史官正低了頭書記,知道若是自家再堅持,倒不是玉娘干政了,他好叫後人說一句糊塗昏庸了,只得將玉娘放開:“我與你玩笑哩,你先回去,我看完這些就來。”
事緩則圓的道理玉娘自然明白,也不催逼,又將早些回來,不許動怒,認真吃藥等話細細叮囑了回,直叫乾元帝失笑,擺手令玉娘自去,玉娘行到門前又折了回來:“單有信是給您請平安脈的,如今把他蠲落了,明兒的平安脈您換哪個?”乾元帝想了想,向昌盛道:“去瞧瞧哪個擅內科的御醫當差,就他了。”
玉娘看着昌盛去宣旨,這才放心地出了宣政殿,坐上肩輿之後長長地出了口氣,聽着倒像是嘆息一般。
金盛因辦差了桃萼的事,這些日子來當差格外仔細,聽着玉娘嘆息,也就勸道:“聖上許是用神太過,是以引發痼疾,並無大礙的。若是有大礙,御醫們也不敢開平安方哩。”
玉娘聽了,口角微微一翹,露出一絲笑意來:“你倒口甜哩。”金盛一行跟着肩輿前進一行笑道:“哪裡是奴婢口甜,都是殿下今兒的殺雞儆猴極妙哩。御醫們也都有些兒名氣,愛惜羽毛着呢。您將開平安方的單有信蠲了,餘下的御醫們敢不用心嗎?”玉娘唔了聲,又問:“今兒御醫署哪幾個御醫當差呢,你且去瞧瞧。”金盛答應,轉身自往御醫署去不提。
又說,倒得晚間乾元帝回來,玉娘覷着他面色,略見黃萎,雙眼也無有多少神采,顯見得身上依舊不好,過來親自接了乾元帝,使他坐了,又做個若無其事的模樣,一面親自遞茶盞與乾元帝,一面道:“您宣了哪個爲您請平安脈呢?”
乾元帝喝了口茶方道:“董明河。”玉娘聽着董明河這名字,眼光微微一閃,口角帶些笑道:“從前彷彿沒聽說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