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安樂公主不逃跑。
她只是不停地問着那個兵士,延秀呢?你們殺了他了?他怎麼不來?他要我在這裡等他的呀?他在哪兒呢?告訴我。
騎兵中不知是誰突然義正詞嚴,他說,是的,我們把那個逆臣殺了。我們還要殺你。你身爲大唐公主,竟密謀殺了自己的父親,如此弒君弒父之罪,還罪不當誅嗎?你們是李唐王朝的敗類,你的死期也已經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嗎?
當安樂公主終於得到了武延秀的死訊,她便頓時安靜了下來。兵士中也是鴉雀無聲,就彷彿肅章門前的廣場上,並沒有聚集着浩浩蕩蕩的兵馬。
當安樂公主確知武延秀已歿,她真的就安靜了下來。她仰頭環視着那所有高頭大馬上的勇士,然後平靜地說,王朝的事我不管,我只要得到我丈夫生死的消息。好了,謝謝你,我知道了。然後安樂公主就走到了一個看上去異常勇猛的兵士前,因爲她看見他的戰刀上的血還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她走過去,用手去撫摸那戰刀上的血,她說,我知道了,這就是他的血。這血還是熱的。是他的。他就這樣用他的血和我在這肅章門下匯合了。我終於等到他了。多麼好。從此我們就能安安靜靜地在一起了,遠離朝廷,遠離那冷酷無情的爭鬥。我們本來就不該被捲到這政治的旋渦中。我們如果是平民百姓也就不會受這麼多的苦,也不會這麼年紀輕輕就死於戰亂。現在好了。苦難到頭了。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永不分離了。那麼,來吧,就用這把有他的鮮血的刀,帶我走吧。拿去我的頭吧,我不管你們把它獻給誰,也不要告訴我你們起兵的首領究竟是誰。這些對我已經毫無意義了。只要我能和延秀在一起。來呀,幹嗎還不動手?拿走吧。那是我的頭。可換取功名利祿,來呀,你們不都是勇士嗎?你們爲什麼還不動手?求你們,讓我走吧。
安樂公主就那樣伸着她的頭,等着那些兵士們來殺她。她想她在這世間確實已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既然是,她最愛的男人已死,她便也只求一死了。
安樂公主在死前是幸福的。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不僅在身體上擁有了她的男人,她還看到了這個男人是怎樣用鮮血和生命保護了她。她便雙重地佔有了這個男人。徹頭徹尾地。她擁有了他的全部。那麼接下來,到了此刻,只要再加上她的死,這個他與她的夜晚就是真正完整而又完美的了。一個死前的完整而完美的夜晚。多麼好。不是誰都能擁有死前的這樣的夜晚的。那麼就讓她死吧。她已經不在乎她的美麗的頭顱會讓哪個兵士拿去邀功請賞了。她只要那把刀。那把曾殺過武延秀的刀。她要和那刀親吻,她要死在那把刀下。來吧。拿去吧,懦夫們!
安樂公主的頭顱自然很快就被獻到了義軍首領李隆基的面前。那是安樂公主的堂兄,他僅僅比他這個美麗的堂妹大一歲。不知道他爲什麼一定要殺了安樂。更不知道在他和美豔動人的堂妹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李隆基調轉頭。他大概也不敢看安樂可能依舊美麗的頭顱。他只是擺擺手,意思是放在那裡吧,他就帶着他的士兵去殺別的人了。他所要誅殺的第三個目標又是誰呢?難道還是個女人嗎?
安樂公主失了頭顱的身體就橫陳於肅章門前的廣場上。沒有人忍心去看,更沒有人敢去碰,就彷彿是聖物。安樂公主的姿態就是死後也是那麼美,那麼驚心動魄。那沾着斑斑血跡的蟬翼一般的絲裙依然在她嫵媚光滑的身體上飄啊飄啊,那依然的美豔絕倫,蓋世無雙。那唯有安樂纔有的身體。
那是世間從未曾見過的失了頭顱但卻依然完整的美。
那是令見過的人終生不忘的美。
在長安城中崔湜的府邸。
在這個金戈鐵馬、刀光閃閃的夜晚,崔湜徹夜不眠。他的家儘管遠離宮城,他儘管根本就聽不到兵器的聲音也看不到束束火光,但是崔湜躺在牀上,他的耳朵裡卻充斥着兵器聲和喊殺聲,他閉上眼睛,眼前還是不斷閃過那陣陣刀光和血影。
崔湜知道政變就在今夜。他的兄弟崔澄特意提早通知了他,要他待在家中,還要他做好貶官流配的準備。因爲相王李旦稱帝以後,必得將韋后臨朝時期的重要臣相貶出長安,當然崔湜也在所難免,但臨淄王已向崔澄保證,不久後一定會將崔湜召回長安朝廷,而太平公主也在召回崔湜的問題上,與她的侄子李隆基達成了共識。總之他們都認爲崔湜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們未來的王朝是需要這個風流才子的。
如此崔湜輾轉反側,憂心忡忡。他並不是因爲自己要被趕出長安而焦慮不安,而是,在這個兵變的夜晚,他不知婉兒在哪兒,更不知她會遭遇怎樣的命運,他也曾幾次託崔澄探詢臨淄王對婉兒的態度。而每每崔澄帶回的信息,都是李隆基對婉兒的深惡痛絕。認爲好好的大唐王朝,就是敗在了那幾個女人的手裡。而幾個女人中最壞的,就是婉兒。因爲唯有婉兒是聰明絕頂的。所以,擒賊就必得先擒王。如此,崔湜又怎麼能去保護婉兒呢?他愛這個女人。但是他也只有聽憑命運對這個女人的安排了。
崔湜徹夜想着婉兒,卻可惜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想不出任何能救心愛的女人於危難的辦法。崔澄通知他今夜兵變的消息時,李隆基早已潛入了皇家禁苑,並把所有的宮門看守得嚴嚴實實,任何宮城之內的人都插翅難逃。崔湜眼看着心愛的人將遭屠戮,而愛莫能助。那是種怎樣的悲哀。他只能是坐以待旦。只能是焦慮不安地任憑起兵的人去殺去砍。他唯有在心裡爲婉兒默默祈禱,希望她最終能逃過這最後的一劫。
崔湜便這樣熬到了天明。
直到天明,沒有一點關於政變成敗和婉兒生死的消息。
他心懷惴惴。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僥倖。然後他便只能強打精神,和所有朝官一樣,和每天一樣去早朝。
太極殿中似乎沒有任何政變的跡象。大多數不知情者依舊相互寒暄,談笑風生,說昨晚的天氣如何如何炎熱,潮溼的空氣中一夜飄忽着一股腥乎乎的味道,彷彿是血腥。崔湜擡起頭在朝臣們中間一掃,他便即刻意識到,政變成功了,因爲大殿中已經沒有了任何韋姓的朝官,他的心情頓時黯然。
政變成功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婉兒也被誅殺了呢?或者婉兒還沒死,她只是被囚禁關押在了大獄中,崔湜想只要婉兒活着,他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地去看她,哪怕去看婉兒的代價是死亡,崔湜也將在所不辭。
果然如崔湜的猜測。當早朝的時辰一到,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相攜一道走上大殿。他們兄妹的驟然出現使滿朝文武着實地震驚了一回。他們看着滿面春風的這一對兄妹目瞪口呆,但隨之爆發的就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因爲他們終於看到,隨着中宗李顯的謝世而大權旁落的大唐王朝終於又回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李家。
太平公主和相王手牽着手向百官宣佈,殤帝重茂已讓位於相王李旦。李旦於是在數年之後又莫名其妙地再度被推上王位。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清晨一睜開眼睛,他的兒子和妹妹就通知他,從即刻起,你就又是天子了,又可以稱“朕”了。他們不管旦是不是喜歡這個天子的位子。但是旦必須坐在那把龍椅上,唯有他坐在那裡,才能天下太平。旦這一次做天子不再有身後的母親了。但是他顯然依然是傀儡的皇帝,因爲太平公主參與了這次成功的政變。她和她的兒子們都是積極的策劃者和起義者,所以必然的,她今後就必然要和她的皇帝哥哥平分天下了。
接下來就是向文武百官宣佈政變的過程,任免的名單和被誅殺者的名單。在被流貶者的名單中,自然有被貶出長安、充任華州刺史的崔湜。這是崔湜事前就知道的,所以他沒有像其他被貶黜者那樣如喪考妣,而保持住了那種安之若素的君子的尊嚴。
崔湜是豎着耳朵去聽被誅殺的那些皇室和朝廷要人的名單的。因爲韋氏在兵變前已經大權在握,所以被誅殺者多爲三公六卿,文武政要。在一片唏噓之中,崔湜聽到了韋后,聽到了韋溫,聽到了韋后的那些子侄們,當然崔湜還聽到了武延秀,聽到了安樂公主,憑着政治的直覺,崔湜覺得臨淄王起事是堅決的徹底的不留後患的斬盡殺絕的。他覺得臨淄王很狠。而且無疑,這個年輕人已經爲他日後的登基鋪平了道路。他已經剿滅了所有可能會成爲敵對勢力的黨羽,他事實上已經大權在握,他已經成爲了那個未來的天子。
在被誅殺者的名單中,崔湜竟然一直沒聽到上官婉兒的名字。他於是很慶幸,但又有點懷疑。他不知臨淄王是不是突然良心發現,或是太平公主求情,她們之間,畢竟是有着姐妹一般的友情,因而婉兒能倖免於難?被誅殺者的官位越來越低,及至最後小小的兵士……崔湜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想他要感謝上蒼,讓婉兒終於逃過了這一切,讓他的心裡從此又有了依託。
所有被誅殺的名單宣佈完畢。
所有在場的人都如釋重負。
而驟然之間,滿身鐵鎧的臨淄王突然出現在太極大殿上。於是緊接着百官歡呼。這就是英雄。就是力挽狂瀾的那個救世者。他全副武裝地站在那裡。他是那麼堅毅、果敢,有王者氣象。他是誰?他就是王朝的希望。
他於是壓住了百官的歡呼。一字一字地鏗鏘地向大家宣佈,被誅殺者還有上官婉兒。這個卑鄙的女人罪大惡極,她與武三思**,使後宮從此染上了糜亂之風,她鼓勵韋庶人效仿武則天,圖謀我李唐社稷,她還每每唆使安樂公主欺凌太子重俊,致使重俊在起兵失敗後慘死。皇室的所有陰謀都同這個女人有關;我李唐社稷能有十九天落入韋氏手中,也是這個女人慫恿的結果。這個上官昭容雖爲先帝的嬪妃,但是她實在惡貫滿盈,我等不殺她就不足以爲慘遭毒手的中宗報仇雪恨,就無法證明我們此次起兵的成功,望天下和百官能認清這個女人的真面目。殺一個婉兒不足爲惜,關鍵是……
崔湜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他不停地用手去擦,他已經不管是不是有人會看見。他想就是此刻把他拉出太極殿去斬首,他也不能不爲婉兒哭泣。
其實婉兒最終難逃一死,本來已是意料之中的。但是當確確實實地知道婉兒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她了,崔湜再也見不到她了,崔湜就禁不住熱淚盈眶,滿心絕望和悲傷,畢竟,婉兒是崔湜此生的至愛。
崔湜好不容易捱到了退朝。
他一邊流着眼淚一邊走出了太極殿。
他不管是不是有人看他,是不是有人向新皇帝告發他。他覺得他一向迷戀的這個太極殿對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甚至,連他的生命也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
崔湜無法接受這個嚴酷的事實,婉兒死了,而他卻活了下來。對他來說,這個失去了婉兒的世界還完整嗎?
崔湜回到家中。叫家奴立刻爲他收拾行裝。他決定明早就上路,他已經不願在京城再多待一天了。然後他就把自己鎖在房子裡。他用枕頭蓋住腦袋狠狠地大哭了一場。那是男人的眼淚。那也是男人的愛。
直到午夜。
午夜時分,突然有人前來拜見。那是因政變有功而被授予中書舍人的劉幽求。對於劉幽求的突然來訪,崔湜很惶惑。他不知道他的這個朋友這時候來看他,究竟是爲什麼。
劉幽求說他是來送行的。
他還說是臨淄王讓他來的,臨淄王保證不久將會召回崔湜。
崔湜麻木地面對着劉幽求,面對着臨淄王的許諾。他已經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想回京都來了。這裡還有意思嗎?
劉幽求告別。
劉幽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幽求惴惴地。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就流着眼淚說到了昭容娘娘。
崔湜說,劉大人,不提她了。
劉幽求說,早朝時不單單是崔大人,有一半的朝官在爲昭容娘娘流淚。
崔湜說,婉兒大勢已去,我知道,那是誰也救不了她的。
我只是想告訴崔大人,誅殺昭容娘娘時,微臣在場。娘娘雖攜宮人秉燭相迎,且詔示遺詔,但,臨淄王終是不許……
崔湜打斷了劉幽求。
崔湜說,其實婉兒早就知道她難逃這最後的一劫。她是做好了死的準備的。她也曾反覆說起要學太宗的婕妤徐惠,以生命去殉聖上的恩德。只是婉兒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才華和智慧甚至是我們這些男人所不能比的。只是她生不逢時。她太不幸了,從一出生就不幸,就要爲活着而奮鬥。婉兒不是個卑鄙的女人。很多事她是不得已而爲之。對婉兒來說,她的道德良心就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生存。一切爲了生存。如果她不是一出生就被滿門抄斬,趕進掖庭;如果她的臉上不是被刺着羞辱的墨跡,她又何苦要費盡心機地用她的智慧和身體殺出這樣一條生存的血路呢?婉兒是無辜的。也是清醒的。我還從未見到過如她般清醒的女人。想想如果清醒地去做那些違心的事,那會是怎樣的痛苦。然而婉兒卻只能去做。所以婉兒又是可憐的,令人同情的。我瞭解她。也知道她心裡的那深深的苦。她活該去死。死也是她的願望。其實也是我的願望。我希望她死。希望她儘早解脫。臨淄王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女人。滿朝文武尊重她。而只有真正與她親近的人,纔會真正懂得她……
劉幽求再度向崔湜告別。
崔湜突然不讓他走,他痛苦地提出,劉大人,我就要走了。很難說你我今後是否還能見面。你我兄弟一場,崔湜最後只有一個請求,你還是告訴我她死時的情景吧。
她鎮定自若,容止端雅……
在殺戮聲中。
婉兒靜靜地坐在她的房間裡聽那殺戮之聲。那一聲一聲絕望的吼叫。那戰刀砍在人身體上的沉悶的響聲。婉兒太熟悉這一切了。這就是宮廷裡的聲音。是那種不斷輪迴的永恆。既然這是宮廷生活中的一種必然一種常態,那麼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嗎?婉兒當然知道這最後的一劫是遲早的。所以她對這遲早要到來的劫難異常冷靜。既然是遲早。遲不如早。那甚至已經是婉兒所盼望的了。她彷彿已經看到了那一刻。
即將到來的那一刻如此燦爛。那將是一種燦爛的完結,抑或是燦爛的新生。婉兒想在那一刻將會是她的血流出來了。而她的血流出來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於是她想那血。於是一片紅色的迷濛。她已經不記得是在哪兒看到過那一片紅色的迷濛了。不知道是在記憶中的哪個角落。那似曾相識的溫暖。那漫天飛舞的鮮紅的血滴。如同紅色的花瓣一般那麼輕輕地緩緩地紛紛飄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她用手去抓,但是卻抓不到。那血色很快就迷濛了她的眼睛。後來又墜落在她柔嫩的嘴脣上。她吸吮着。有點像奶水的滋味。有一點甜,有一點鹹腥,但卻是溫熱的。哺育着她。婉兒便是被這紅色哺育的。然後她長大。婉兒想着。但是她卻真的記不起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鮮紅而斑駁的景象了。迷濛的一片血紅。那便是她的初始。
在殺戮聲中。
婉兒坐在了銅鏡前。在幽暗而溫暖的燭光下。婉兒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在鏡前了。不記得有多久了,自從她臉上有了那晦暗的墨跡。她本來是那麼美。被那些英俊的皇子們所愛慕着並且追逐着。初次與賢的相遇。那是她生命的至愛。那時候婉兒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青春和愛情。但是轉瞬之間,那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愛情就全被政治毀滅了。她不能夠選擇她的愛情,她甚至不能選擇人生。婉兒坐在鏡前。在鏡前打量着她自己。她彷彿是第一次看見臉頰上忤旨的墨跡,她撫摸着那一片早已模糊的晦暗,她始才知道,墨刑並沒有使她變得很醜陋。鏡中的那個女人還是她。婉兒。只是如今連她的墨跡上都佈滿了皺紋。她真的老了。還有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全都蒼白了的頭髮。她何苦還要在這艱辛的人世苦苦地掙扎呢?
在殺戮聲中。
這是最後一次,婉兒爲自己梳頭。她拒絕了那些想要幫助她的宮女,她說這一次,讓我自己來。她要自己爲自己送行。她精心地爲自己梳着頭。她爲自己梳起了一個樸素而典雅的髮髻。她在鏡中知道那髮髻使她看上去是那麼完美。她也不記得她已經有多久沒有如此精心地梳頭了。她對自己從來就不精心。她這樣梳着便想起那曾經爲女皇精心梳頭的許多的清晨和夜晚。她記得女皇被送進棺槨之前的那髮髻就是她爲她梳的。她要她以最美麗的姿態成爲永恆。她想她爲什麼會如此熱愛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明明是她的仇人,明明殺了她全家,明明把她和她的母親送進了那可怕的掖庭。婉兒想是的,她應該恨她,她必須恨她,她甚至也曾想過要殺了她。但是她竟然一生也沒有這樣做。她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所迷戀所吸引。她從此臣服於她,並瘋狂地崇拜她。她一生愛她甚於仇恨她。她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覺得能與女皇在一起是她畢生的幸福。所以當女皇離去的時候,她覺得她也就已經離去了。她不能想象沒有了女皇的朝廷和後宮將會是怎樣的枯燥和乏味。她便是在這枯燥和乏味中熬過了最後的五年。五年中,她沒能一天停止過對那個遠去的偉大女人的懷念。婉兒想,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人會如她般對這個偉大的女皇懷有這麼深切的愛同時又懷有那麼深刻的恨。她就是這樣愛着恨着,愛和恨都到了一種極致,這就是她們之間的那種刻骨銘心的關係。
然而現在梳着這滿頭白髮的女人已經是她了,是她自己。婉兒想,她從小面對生存膽戰心驚,然而最終還是難逃厄運。她不能壽終正寢,她甚至都不能有正常的死亡,她命該死於非命。她不知道是她的死期到了,還是因爲她多行不義?但是婉兒知道,她已經不是個好女人,她其實已經很壞,在權力的爭鬥中,她的智慧已經變成了陰謀。但是那也是她不能選擇的。她要活着,就必須要取悅於那些當權者,就一定要千方百計地去討他們的歡心。而她討他們歡心的方式沒有別的,那就是爲他們出謀劃策,或者是爲他們無償提供險惡的但卻馬到成功的陰謀詭計。當然有時候她也會把她女人的身體加入進去。她甚至一直爲此而很欣慰,她總是想,她幸好還有她的身體可以利用。果然她成功地利用了她的身體。她才得以在永不間斷的疾風暴雨中一直苟延殘喘到今天。從章懷太子到中宗李顯,又從武三思到崔湜。她把她的身體給予了他們。她從他們那裡獲得利益獲得權力獲得生存的保證;而在他們遭遇危難的時候,她又不惜犧牲了自己去救他們。她爲什麼要救他們?僅僅是爲了她的牀笫之歡嗎?她爲什麼要把武三思送給韋皇后,又把崔湜送到太平公主的牀上?她爲什麼要這樣做?是爲了他們,還是爲了她自己?但是她最終還是沒有能救下那些她以身相許的男人們。無論是章懷太子李賢,還是中宗李顯,或是權傾一時的武三思,最終都是死於非命。她不知道她最後所愛的那個男人崔湜是不是能逃過臨淄王政變的這一劫。她不希望她與之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都死在她的前面。她希望在她死後,這世間還有個愛她的男人能懷念她。
宮廷中已遍佈着馬蹄聲和喊殺聲。到處是腥風血雨,到處是搏擊和掙扎。已經是那種真正的四面楚歌。婉兒深知她的生命到了此處,便是真正陷入了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的境地了。那纔是真正的末日的來臨。
銅鏡中的婉兒依然是美好的優雅的。她很欣賞她自己的那種鎮定自若的風度和視死如歸的心態。儘管她的頭髮蒼白,臉上有墨跡和皺紋,但是她知道她依然是美麗的。這一點她知道。她需要這美麗。她希望美麗是能和死亡連接在一起的,對死亡來說,美麗無疑很重要。
在殺戮聲中。
婉兒開始更衣。她在選擇她的衣裙的時候,聽到那遙遠的馬蹄聲正在風馳電掣般向她的房子逼近。他們已經衝進了玄武門,他們正一陣風地撲向她。這一次他們就不僅僅是要索要她了。他們要抓住她,要將她斬於他們李唐的義旗下,然而,婉兒依然在耐心地選擇着她的衣裙。這一次她要精心,她不再像幾十年來那樣的隨隨便便。就如同生是偉大的是**的,死亦是偉大而鄭重的。婉兒在對自己告別的時候,她當然要面對一個無比美麗雍容的她自己。這一次婉兒爲自己選擇的是一身很女性化的典雅的衣裙。那種棕紅的溫暖的色調,那寬闊而浩大的裙襬。很美的那一種。在很美的衣裙的環繞下,婉兒上路。她翻掉了銅鏡。她此生不再照人世間的鏡子,然後她問身邊的宮女,她問她們,這樣上路,行嗎?
年輕的宮女們不知道婉兒爲什麼要如此打扮自己。她們說她們還從未看到昭容娘娘這麼漂亮過,真是恍若聖母。而年老一點更熟悉婉兒的那些宮女則是扭轉頭,暗自垂淚。她們知道婉兒爲什麼這麼做,她們只希望風光了一世的昭容姐姐上路時能走好。
在殺戮聲中。
然後婉兒手執紅燭。
婉兒要求她的所有宮女們也都每人手執紅燭,跟着她一道走出她的庭院,列隊去迎接那些正在一步步逼近的滿臉殺氣的政變勇士們。
負責帶兵誅殺婉兒的恰好就是臨淄王的親信、也是崔湜的密友劉幽求。他本來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殺死這個禍國殃民的邪惡女人,然後提着她的首級去見臨淄王。婉兒就是臨淄王要殺的那第三個女人,是臨淄王此次政變的第三個目標,他是絕不會放過這個上官昭容的。
然而劉幽求做夢也沒想到在一路腥風血雨之後,竟會有一支排列如此整齊的宮女隊伍在靜靜地秉燭迎接他們。於是他們的人馬在已經殺人不眨眼之後,面對如此的女人們突然停住了腳步,不敢再向前半步。這就是這些手無寸鐵的女人們的力量。她們沉默。那沉默中的威懾,足以讓那些男人望而卻步,放下屠刀了。還有午夜中的那耀眼的燭光。蠟燭燃燒着。那一行一行流淌下來的燭淚。那是女人的眼淚和光芒,還有女人的溫暖。
劉幽求被震驚了。
他身後的士兵們被震驚了。
就像是一片火海中的一塊寧靜的綠洲。
面對這樣的主動迎接也就是主動出擊,以攻爲守的場面。男人們不得不下馬,不得不收起他們鮮血淋淋的刀劍。
劉幽求站在帶領宮女們秉燭迎接他們的婉兒面前。他看着燭光下的婉兒他覺得這是他此生所見到過的最美的女人。在她的那真誠的目光中彷彿不知道死期已近。她是那麼端莊典雅,雍容華貴,又是那麼平靜自若,臨危不懼。她就站在那裡。就那樣氣宇軒昂、儀態萬千地站在那裡。而就是因爲婉兒站在了那裡,劉幽求便不得不在這個彷彿依舊權及天下的女人面前跪了下來。
劉幽求跪了下來。他甚至戰戰兢兢地說,昭容娘娘,臣下不得不送娘娘上路了。
於是婉兒走過去扶起了劉幽求。婉兒說,我理解劉大人的苦衷,我不會爲難大人的。即使劉大人不來,婉兒也到了該上路的時辰了。既然聖上已經走了,作爲聖上的嬪妃,婉兒還不該上路嗎?我只是想活着看到臨淄王起兵這一天。只是想看到這大唐的江山又迴歸了李唐皇室的手中。這便是婉兒在先帝駕崩之時,爲什麼要假託遺詔,堅持要相王參政。我特意拿來了這份假託的遺詔請劉大人過目,並在方便時轉交臨淄王。這一切,太平公主都是知道的。
可是娘娘,臣下軍令在身,不得不……
不,劉大人,你誤會了。我沒有爲我自己開脫的意思,我知道我是難逃此劫的。我人生的是非功過我自己是清楚的。我早就知道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其實已經全都準備好了,就等着大人來了。那麼,就來吧,婉兒的頭顱就在這裡……
不不,娘娘,如果娘娘果真是對光復李唐皇室有功,當然不能與韋氏一道處置。只是臣下不能決定。容臣下去請奏臨淄王,行嗎?
那好吧。既然是你想去就去吧。其實我上路的時間和任何人都沒關係。不過讓臨淄王知道我做過的這些也好。請劉大人轉達婉兒對臨淄王的敬意。我是在後宮從小看着他長大的。我也是從小就看出了他的帝王氣象。我是那麼愛他,敬慕他。讓你的士兵們留下。我會在這裡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