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
海浪衝刷沙灘的聲響，來來回回。
吳妄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海島，感受着海風中蘊藏的訊息。
他已經站在此地半個時辰。
不只他背後的鳴蛇、大長老有些不解，星空深處注視吳妄的蒼雪，以及在人皇閣中凝視吳妄的神農，都略微有些不解。
他來到了那些僞造石碑的最初點，只是在此地走了一週，又發現了什麼？
人皇閣早就將此地探查了數遍，尋不到任何關於佈局者的線索。
現在困局的主要問題，就是抓不到那些佈局者的尾巴。
“哦？原來是這樣。”
吳妄低喃了聲，面露恍然，快步衝入眼前的樹叢，衝到了那似乎是被天外隕石砸出的坑洞旁。
而後憑空盤坐；
身下出現了陰陽八卦圖，頭頂灑落了一片星光，且這些星光在不斷閃爍……
這是在做甚？
故弄玄虛，釣魚罷了。
一直被對方牽着鼻子走，一直被對方算到下一步，這怎麼掌握主動？
他在賭，賭此地對於那些別有用心之人頗爲重要；賭自己突然出現在此地，會對對方的心神，造成一丟丟的衝擊。
對於成果如何，吳妄並沒有抱太大希望。
但在當前情形下，終究也算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片刻後，吳妄暗自對鳴蛇傳聲：
“監察各處，這片海域有任何可疑之人，立刻出手。”
“是，主人。”
鳴蛇傳聲應答。
吳妄輕輕吸了口氣，心神歸於自身，一縷神念凝成虛影，自天地間乘風遨遊，自這海域不斷流轉。
他看到了；
他彷彿看到了。
【咆哮的雨夜，低沉的陰雲壓在海面上，雷龍不斷在陰雲下探出爪子，大海在狂風的鼓動下，掀起了洶涌波浪。
一處仙島突然亮起了仙光，那淺紅如稀薄血色的光亮穿透雲層，就如同吸引着飛蛾的火柱。
轟！
雷聲都顯得頗有些低沉。
兩道身影自高空落下，身周包裹着仙光，尋到了光柱的根源處……】
——這是霄劍道人所講述的，第一面石碑的發現過程。
發現石碑的是人域將門的家將。
人皇閣也已調查了許多遍，那兩名修士確實只是路過，且神魂沒有任何異樣……
吳妄靜靜觀察着、思索着，他隱隱看到了一片遮蔽在天空中的黑幕，人域內部的火光已經燃起，火舌輕輕舔動，就會將這黑幕燃盡。
人皇閣也在剋制。
他們想抓出背後作祟之人，將此事完美解決，也因此陷入被動，被那幾只老鼠拽着亂跑……
“主人。”
鳴蛇突然開口，將吳妄從思索中驚醒。
“嗯？”
鳴蛇修長的雙目中蘊着雷霆，她身影咻的消失不見，只在原地留下了淡淡殘影。
這殘影尚未消失，乾坤出現層層浪潮，她已極快地回返，站在了原本的位置，袖中光芒閃爍，兩道身影跌落在吳妄面前，各自被黑色鎖鏈捆縛，狼狽的摔在【石碑坑】的邊緣。
吳妄挑了挑眉，長袍下襬晃動間已雙腿落地、站穩了身形。
這是一老一青兩個男修，此刻都被鳴蛇封閉了六識。
那老者面容清瘦、鶴髮童顏，身着玄色長袍，修爲在天仙后期巔峰境；
那青年面容頗爲英俊，嘴脣偏薄，鼻樑高挺，眉骨略有些高鼓。
“在哪發現的？”吳妄問。
鳴蛇輕聲道：“一千八百里外，他們正要趕來此地，那老者一直在探查此處，絕非偶然路過。”
吳妄又問：“抓他們的時候，他們可有隱藏身形？”
“此二人在海底穿行，應該是盡他們的全力在隱藏。”
吳妄挑了挑眉，低頭看着這兩名修士，心底念頭不斷閃爍。
真就直接送上門來了？
總覺得有些問題。
吳妄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符，手指點了幾下，已是聯絡到了霄劍道人，給霄劍傳了三個簡單、卻能讓霄劍精神大震的字跡。
“有收穫。”
……
柳宗和。
這是被鳴蛇抓回來那名青年道者的姓名。
霄劍道人獨身抵達與吳妄約好的碰面之地時，一眼就認出了此人身份。
這位行色匆匆，且目中滿是疲倦的劍修沉聲道：
“無妄，這是柳家的獨苗，也是柳家這一代僅存的骨血。”
“哪個柳家？”
吳妄幾乎脫口而出，說完就已經有了答案。
“就是第一個發現石碑的柳家。”
霄劍正色道：“柳家雖名望不如季家，但也是人域老資格，他們的老祖據說還活着，是當年最早追隨陛下的幾位將領之一。
而且，柳傢俬兵不多，平時也是響應人皇閣命令最痛快的將門。
出現這檔子事後，我們已明裡暗裡搜查了柳家十數次，沒有找到蛛絲馬跡，他們也對此表達了不滿。
甚至……”
霄劍道人目中有微弱光亮閃爍。
“我們暗中對那兩名柳家家將，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他們也毫無問題。
不過你放心無妄，我們動手時小心翼翼，並未傷到他們。”
吳妄道：“也就是說，這家人應該沒什麼問題？”
“應該是。”
霄劍道人沉吟幾聲：“但事無絕對，不能完全排除他們的嫌疑。”
“柳家……”
吳妄看着眼前這昏睡不醒的一老一青，站在礁石旁出了一會神。
“道兄，這次的風波，你怎麼看？”
霄劍道人也是好一陣沒說話，最後吐出一句：
“好大的一股勢力。”
“有多大？”
吳妄含笑問他。
霄劍道：“能持續數日內，在人域與人皇閣暗中較勁，猶自保持着半個身位的優勢，讓我們只能隱隱感覺到它的存在，而無法看到它的正臉。
這其實有些恐怖。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如此興師動衆，必然會露出馬腳。
想要如此大規模的散播謠言，且不斷推進謠言擴散，沒有一個巨大的組織在背後策劃，絕難做到。”
言罷，霄劍道人略有些猶豫，又道：
“而且我們不是沒考慮過另外一種情況。”
吳妄道:“有人落井下石？”
“嗯，”霄劍點頭答應了聲，又忙道：“但這只是我在臆測，捕風捉影罷了。”
一直聽着此事的大長老，此刻忍不住道：
“誰會落井下石？又怎會落井下石？他們憑什麼落井下石！”
霄劍道人默然不語。
吳妄卻示意大長老不必激動，扭頭看向了那昏睡的柳宗和，與護衛這位柳家公子的天仙老者。
“道兄，將他們帶去人皇閣審訊。”
吳妄道：“我就不直接出面了，問問他們來此地到底是要做什麼。”
“好，”霄劍道人應了聲，向前將兩人提了起來，又問吳妄：“那你呢？”
“我暫時隱藏起來，直接露面就會陷入被動，我想趁着這個機會，到處去聽，去看。”
吳妄身周瀰漫出一縷縷灰色氣息，憑藉着這般變身氣，化作了一名中年男修的身形。
他道：
“大長老與道兄隨行吧，我在人域走走看看，看是否有其他突破點。
有鳴蛇在，我能快速在人域各地穿梭，也不必擔心會被先天神偷襲，自能逃掉。”
大長老欲言又止，點頭稱是。
霄劍道人注視着吳妄，好一陣，才道：
“無妄，不管如何，不要太沖動。”
“好，”吳妄淡定地笑着，“我自會深思熟慮，不給敵人可趁之機。”
……
天宮。
大司命神殿前，兩道身影左右而來，騎乘土龜的土神，與那面容清冷的少司命，恰好在殿門碰面。
“少司命。”
土神略微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嗯。”
少司命應了聲，低頭閃入神殿，看向依舊坐在雲海窗邊的大司命，開口便是質問。
“兄長，吾之侍者如何得罪了你？爲何派兵扣下！”
“小妹稍安勿躁，”大司命站起身來，笑道，“此非常時期，天宮內外都被神衛包圍，不可對外傳遞半點消息。
你那神使，再過幾日自會送她回你那。”
少司命微微點頭，淡然道：“若她有損，吾自不會輕易放過此事。”
“小妹放心。”
大司命溫聲道：
“爲兄如何會傷害你的人？
剛好你來了此地，不如一同聽聽，土神大人有何高見。”
殿門處，土神漫步而來，眉頭緊皺，緩聲道：
“大司命，此事，代價是否太大了些。”
“代價？”
大司命笑道：“土神之言，吾有些不懂，哪般代價？”
土神道：
“天宮在人域佈置多年的眼線，一夜間都被大司命調動，用以散播關於無妄子的謠言。
他們動了，就會被查出來，哪怕能通過滅口一部分，壓住一時，護住一些，如何能撐過後麪人域的清算？
吾覺得，他們收集消息、監察人域，有更爲重要的價值，而不是讓他們如此輕易的暴露。”
“哦，土神是在說這些。”
大司命笑了聲，英俊的面容上帶着溫暖的微笑。
“我還以爲，土神說的代價，是指的吾在人域長達萬年的經營，原來是在說這些眼線。
這些並不算什麼。”
土神嘴角略微抽搐了幾下。
“大司命此言何意？”
“土神請看，”大司命長袖拂過，大殿正中出現了灰白色的霧氣。
少司命朝左側而去，土神慢步走到了霧氣邊緣。
待霧氣散去，其內顯露出了人域的地圖，宛若沙盤；其上遍佈淺紅色的斑點，每個斑點都代表着天宮干涉之地。
“不漂亮嗎？”
大司命溫聲說着：
“生靈之聲竟能如此噪雜，他們各執一詞，說着對、錯，正、反。
他們在不斷的爭執，藉着同一件事抒發着自己的情緒……生靈都是情緒的載體，在尋求情緒上的宣泄。
更有趣的是什麼，土神知曉嗎？
人域如今的爭執，他們對無妄子身份的關注，其實只有三分是吾在推動。
那些對人皇之位有覬覦之心的修士勢力，那些此前因無妄子的活躍而自身受損的老人，那些擔心無妄子繼位後自身無法立足之人，都在說着看似理智，實則暗藏禍心的話語。
這不有趣嗎？
人域，人族，如果由他們親手逼走幫了他們這麼多、有着無限可能的年輕人，這不是對人域最諷刺的事嗎？”
“那是你在引導，”少司命輕聲道了句。
土神沉聲道：“就爲了壞掉無妄子和人域的關聯，天宮損失八成以上的眼線，值得嗎？”
“土神去問陛下啊。”
大司命笑道：
“陛下爲天宮之主，爲秩序之主，陛下說了不計代價，那你我爲何還要遲疑？
更何況，只是一些眼線罷了。
土神若是知曉，吾接下來的計劃，莫不是要心疼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司命撫掌大笑。
笑聲滿是快意，滿是光亮，但笑着笑着，他目中流露出了幾分無奈，伴着一二悵惘。
少司命皺眉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大司命笑道：“無他，想送無妄子一份大禮罷了。
雖然這般做了，終究是吾輸了，但事已至此，吾已不必多在意什麼。
不過是陛下的命令罷了。”
土神與少司命的表情略有些不同。
“大司命會不會小覷了無妄子？”
土神緩聲道：
“幾次交手下來，無妄子的本領如何，你我應該都知曉。
陛下要逼他離開人域，而不是直接毀了他，應當也有惜才之意。
你此時不過是打了個偷襲，一旦他和人皇閣反應過來，最後的輸贏尚且是未知之數。
所以，把還沒投進去的實力留下來吧。
我們總不能在接下來幾十幾百年，失去對人域的全面監控，那樣說不定會釀成大麻煩。”
少司命也在旁微微頷首。
大司命輕笑了聲：
“土神可知，吾自失權至今都在做甚，在自怨自艾？或是感慨陛下爲何要這般待吾？
都不是。
吾只有向陛下證明，吾纔是最適合執掌天宮大權的那個，吾才能對陛下言說，這天地，只有吾纔可經營到無比穩固！
只有吾，纔可讓秩序永恆！”
土神與少司命都有些欲言又止，但大司命目中已滿是瘋狂。
大司命目中光芒閃爍，已瞬息間恢復平靜。
他道：
“吾觀察了無妄子許久，又查他底細查了許久，在找他的缺陷，在反思與他幾次交手中，該如何應對他的發難。
你們知曉嗎？
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族。”
少司命低聲道：“兄長，無妄子其實是個不錯的生靈。”
“看，你對他都能有幾分善意。”
大司命笑道：
“無妄子這個人很奇怪，他明明跟人域沒有直接的關聯，卻對人域投入了頗多情感。
他明明主要依靠神力提升實力，卻非要標榜自己是人域仙人。
最奇怪的，是他的性格。
你們知道，他性格是什麼？”
土神略微搖頭。
大司命笑道：
“這就是最妙的地方。
至今爲止，他沒有表露出明顯的性格，也是因吾輩都沒有把他逼到情緒崩潰的時刻。
他憤怒大罵那些貪腐的修士，但他的憤怒是醞釀出來的，並非直接爆發的。
他把自己的情緒變得十分虛淡，然後藏在自己的軀殼之後，淡定的注視着人域，注視着大荒。
這樣的他，每次才能去把握機會給予吾等反擊。
不想看看他情緒崩潰是什麼模樣，不想看他露出自己的底色嗎？
這次，吾已經快要做到了。”
大司命嘴角露出幾分迷人的微笑，角落中，滿臉倦色的窮奇顯露身影，對大司命低頭行禮。
“大人，神子之子已被帶去人皇閣總閣，各方計劃推進正常。”
“啊，”大司命答應一聲，“接下來，就等無妄子站出來了。”
土神問：“他會站出來嗎？”
“絕對，”大司命笑道，“他有個還算突出的性格，就是果斷。
尤其是遇到大事時，他會逼自己變得果斷起來。
應對這般局勢，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土神眉角微動。
少司命思索了一陣，輕聲道：“避不現身。”
“不，對於他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去引導修士們的情緒，向外挪移，轉移到天宮身上。”
大司命笑道：
“你們都忽略了人域最強者的影響力，神農尚未發聲……當然，此時這般狀況，也不值得神農發聲。
如果不去犧牲十神殿最後的底蘊，這次的風波，最後必然會變成給無妄子增加名望的臺階。”
“十神殿？”
少司命略有些不解，而土神已是明白了什麼。
土神主動走向前，自窗邊坐下，面容深沉，嗓音更是深沉。
“那今日，吾就看大司命如何穩贏。”
……
“嘖，罵我的也不是太多嘛。”
人域，某座城池中，修士聚集最多的一處酒樓角落。
吳妄化作的中年道者，端起了一杯清酒，仰頭一飲而盡。
側旁入座的鳴蛇卻是面容冰冷，眼底帶着幾分惱怒，卻盡力忍耐着自身的怒火。
短時間內，他們已經走過了十多座城池，大多都是匆匆而過。
這般親自看一看、聽一聽，吳妄心底也有底了。
人域修士大都是在糾結他的身份。
星神血脈、半神之軀、北野少主、寶礦大戶、凶神坐騎、會見羲和……
背後搞鬼的傢伙，還真給他扒了個底掉。
謠言中誇張的部分，很有傳奇色彩；謠言中真實的部分，仔細推敲又讓人能恍然大明白，有【原來是這般】之感。
對手的準備，還真是無比充足。
“哼！”
鳴蛇在旁攥緊纖手，當真想化出原行，一口吞了這座酒樓。
“你生什麼氣？”
吳妄在旁瞪了一眼，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撩起道袍下襬站起身來。
“走了，帶我去浮玉城。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藏在暗處的是天宮也好，人域高手也罷。
既然直接針對我，那我自是要解決麻煩、還以顏色。”
鳴蛇問：“主人，何不教訓這些出言不遜之人一頓？他們何敢如此非議主人！”
“走了，”吳妄笑道，“此地最可惡的不過幾個譁衆取衆的跟風者，還不值得我動氣。”
鳴蛇微微抿嘴，垂目低眉，低頭答應了聲。
在主人的面前，早已經沒了凶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