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801【樊樓之辯】
樊樓。
自從改成這個名字之後,文人就喜歡來此宴飲,商賈也跟着附庸風雅。
一個大約四十歲的讀書人,此刻拿着雜誌,站在大堂裡說:“這篇雄文,是蒼虛子的新作,鍼砭時弊,句句入理……”
明代小說作者,全部使用筆名,甚至連筆名都懶得留下,出版時只註明“某某編校”。如今刊物流行起來,除了詩詞之外,其餘文章也喜歡用筆名。
這位“蒼虛子”,鬼知道是誰,經常寫文章指點江山。
那讀書人念道:“《禮記·內則》有云:子能食食,教以右手……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
讀書人害怕有食客聽不懂,唸完一段,便翻譯一段:“什麼意思?就是《禮記》定了規矩,孩童能吃飯了,教他們用右手。孩子會說話了,要教他們應答之禮。男童用唯,女童用俞。身上帶的荷包,男童用皮革做的,長大了能夠武勇;女童用絲帛做的,長大了能夠紡織。到了七歲,男女就不該同席吃飯……到了十歲,男孩要離家學習詩書、算數,女孩要在家中學習做家務……”
“這男人該做什麼,女人該做什麼,一出生就定下來了。聖賢傳下來的道理,又怎會出錯?”
“當今聖天子,學究天人,悟出格位論。格位論的道理,我等讀書人都贊同。格位論說,世間人格平等,但位格有不同。男女也平等,但司職不同。男爲幹,女爲坤,男爲剛,女爲柔,男主外,女主內。蒼虛子先生,也認爲男女該平等,但應該各司其職。男人在外面忙活,女人就該持家在內,如此夫妻和諧,才能家業興旺。”
“《易·家人卦》也說,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這女人出來拋頭露面,既違背了《禮記》,也違背了《易經》。長此以往,男女之位不正,天地大義不存!”
“而今,男童女童,共坐一室讀書,此不顧男女有別,大大的有傷風化!又有女子爲官爲吏,整日與男人廝混,此非傷風敗俗?這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女子參加科舉……”
“嗙!”
就在此時,一個年輕學子猛拍桌子,站起來指着那讀書人大罵:“胡說八道,混賬至極!”
讀書人被突然打斷,陰沉着臉問:“閣下是誰?”
年輕學子昂首挺胸:“在下唐甄,字鑄萬,四川達州人,成都大學畢業,乃本科的趕考士子!”
中年讀書人頓時有了話頭:“既爲趕考士子,那更該幫着我說話,怎能讓女子佔了科舉名額?你不該來搗亂!”
明代就已經出現女權思想,準確來說是平權思想。
歷史上,唐甄在滿清做了十個月知縣,幹得不痛快便去經商,晚年不做生意了又去講學。此君的“德位論”,跟趙瀚的“格位論”很像。
他認爲天地平等,衆生平等,男女平等。
天在地之上,是位不同。地在天之下,是一種謙讓美德。夫在上,是位;妻在下,是德。夫妻之間,是平等的,應該互相尊重。夫妻關係,是社會的基礎。丈夫不尊重妻子,就會家道不和。皇帝、官員、百姓也是平等的。皇帝不尊重臣子,官員不尊重百姓,此國必亡。
唐甄指着對方,問道:“男耕女織可否?”
中年讀書人說:“正該如此。”
唐甄又問:“你可去鄉下看看,田野耕作之民,是否也有女子?”
“這……”中年讀書人辯解道,“田間女子,是去給丈夫送飯的,順便幫一些小忙。”
“你要麼是自欺欺人,要麼就不知農事,”唐甄絲毫不給其留面子,“別的地方我不清楚,但在我四川,根本沒有男耕女織之別!到了農忙時節,農婦也要下田插秧,農婦也要割稻打穀,農婦也要挑糞澆地。蠶桑之事,男子也要採桑,男子也要喂蠶,男子也要剝絲。哪來的什麼男耕女織?”
中年讀書人屬於前朝秀才,聖賢經典讀過許多,大道理也滿肚子都是。可面對這種事實,他完全不知如何反駁,只能硬着頭皮說:“川蜀之地,教化不興,須當注意男女有別。”
唐甄譏諷道:“注意男女有別,難道只能男耕女織?插秧時節就那幾天,現在農民都分了土地,家家戶戶田多得很。難道丈夫插秧忙不過來,妻子只能在家乾着急?爲了所謂的男耕女織,把農事誤了誰來負責?伱去幫農民插秧嗎?”
“我……”中年讀書人在努力回憶經典,想從聖賢書中找到反駁之詞。
唐甄卻不給他喘息之機,繼續說道:“你懂不懂什麼叫世易時移?男耕女織,乃古之禮法。在下通讀了歷代農書,這種田的工具,是一直在變好的。古代農具簡陋,耕田着實辛苦,女子力有不逮。而今農具精良,女子也能耕田種地,爲何還要死抱着男耕女織不放?”
中年讀書人放棄了在男耕女織上掙扎,試圖轉移話題:“咳咳……農事辛勞,既然女子可以幫忙,那酌情違背禮法也是可以的。但男主外、女主內,萬萬變不得……”
“荒謬!”
唐甄再次打斷:“女人插秧耕田,就說明女人也可主外。男人採桑剝絲,就說明男人也可主內!”
中年讀書人感覺抓住了漏洞:“男主外,女主內,關鍵在於一個主字。女人幫着丈夫插秧,但做主的還是丈夫,農活還是要丈夫做得更多。”
唐甄笑道:“那女子也可參加科舉啊,當今也沒幾個女子科舉,也沒幾個女子做官。這科舉的,做官的,還是以男子爲主。這不跟妻子幫着丈夫插秧、丈夫幫着妻子剝絲一樣嗎?”
中年讀書人鬱悶得快吐血了,氣急敗壞道:“科舉與農事哪能一樣?國家掄才大典,此社稷之基,萬萬不可胡來!”
唐甄說道:“農爲國本,農事也是社稷之基,與科舉一般無二。閣下難道認爲,農事不是社稷之基嗎?”
“我……你……”
中年讀書人很想暈過去,因爲樊樓裡的食客,許多都在看他笑話。
另一個讀書人看不下去了,站出來幫忙道:“《禮記》有云,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鹹盥漱,櫛𫄳,笄總,衣紳……女子若是爲官,忙於案牘之事,又如何孝敬公婆?”
唐甄反問道:“女子如果不做官,就能如《禮記》所言那樣,每天雞鳴之時,就摸黑起來伺候公婆嗎?閣下的妻子,是否能夠做到?”
第二個讀書人愣了愣,隨即說:“吾妻甚賢,自能做到!你不要扯這些沒用的,如果女子科舉做官,又哪有時間相夫教子?”
唐甄說道:“殷實之家,自可僱傭僕人伺候公婆,自可僱傭先生教習子女。貧寒之家,女子便不做官,也整日忙於生計,哪來的時間相夫教子?”
那讀書人大怒:“你胡說八道,就算是貧寒之家,忙於生計也該相夫教子。更何況,僱傭僕人伺候公婆,能跟自己伺候一樣嗎?僱傭先生教習子女,能跟自己教導一樣嗎?”
唐甄負手而立:“在下兩年前,就於成都大學畢業,一直在遊歷各地。特別是江南,紡織大興,無數女子做織工。她們賺到的銀兩,遠遠多於丈夫,這已經不是幫忙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女主外!我去問過不少織工,她們沒時間相夫教子,也沒時間侍奉公婆。但她們同樣家庭和睦,甚至公婆憐其辛苦,還會做好飯菜等兒媳回家享用!”
唐甄環視四周,指着許多食客說:“你們這些人,只知抱殘守缺,只知男女有別,只知尋章摘典,何曾去關心鄉下農民,何曾去紡織工廠裡看過?”
“說得好!”
又一個年輕學子站起來,朝着食客們拱手:“在下顏元,字易直,河北博野人。河北屢遭兵災天禍,人煙稀少,百不存一。朝廷不斷移民,鼓勵開墾荒地。我河北的女子,不論是本地的,還是外省移民的,在鄉下哪個不跟丈夫一起勞作?墾荒你們見沒見過?累人得很,肩挑背擡,女子何曾躲避?便是河北的城裡女子,也因人丁不旺,照樣做着男子的活計。博野縣城最大的酒家,便是一個婦人在經營,她的丈夫反而只能幫工!”
顏元的思想,是從自身遭遇出發的,他在河北見過太多的人間慘事。
因此在歷史上,他說如果沒有女子,人類就不能繁衍,夫妻之間應該是平等。還說只知道斥責女子失貞,男子搞婚外情也該譴責。這種想法的誕生,大概是因爲河北戰亂,失去貞潔的女子太多。
這種平權思想的出現,一是因爲生產力發展,女人可以做工,也可以幹農活,經濟地位必然帶來家庭地位提升;二是因爲改朝換代、戰亂不休,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禮教束縛。
趙瀚以皇帝的身份提出“格位論”,無疑又在其中澆了一勺油。
商景蘭就在二樓吃酒,笑着說:“說得好,可以結交一番。”
劉淑英的目光,一直落在唐甄身上,說道:“天下也有好男兒,能爲咱們女子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