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儲秀宮安選侍在辭舊迎新這等吉慶日子有孕的消息,打趙忠信宣了聖旨之後就像插了翅膀一樣,滿後宮傳了個遍。
與它一同受衆人矚目的,就是薛家的那位妹妹晉了貴人的消息。
嗬,好麼,懷孕的那個一級沒升,和她住在一塊兒的反倒晉了位,衆人設身處地想了想,要是自己,得多吃心啊。
怕是連咬死薛貴人的心都有了吧?
這皇宮裡的風向,也終於因這一道聖旨變了。
原先大家瞧着薛家的大小姐得寵快,風光盛極一時,便爭相巴結。結果後來皇帝寵信了妹妹,就把姐姐給忘在腦後了。
衆人就想啊,這妹妹會不會也是如此?
畢竟是一家子教出來的姑娘不是。
沒想到過了大半月,皇上寵愛依舊不說,連懷了孕的妃嬪都比她不上,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選侍,又是個不受寵的,但肚子裡的好歹是天家血脈啊!足可見這薛貴人在皇上心裡的地位了。
於是,宮人、妃嬪爭相奉承,一時客似雲來,人如流水禮如龍,就差沒把芳華閣的門檻踏爛了。
對此,碧桃一律讓芸香和暮雲聯袂出馬搞定,碰上品級比她高的妃嬪,她纔會親自去接待。但也是聽多裝傻多,讓那些求結盟求交好的妃嬪只能怏怏歸去。
還是那句話,盟友,恰恰是最有可能捅你一刀的人。
至於交好,她對上那些假惺惺的笑容,實在是不來勁兒啊。至少,也要演的真摯一點不是。
但聰明人都知道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
戲演的好的,是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的,怕沒得了好處反落一身的不是。
只有裴允兒來時,她靜默了一刻,才推說不見。
她們本也沒多交好,她不過是有些感嘆,當初那個躍躍欲試,對後宮對天子充滿嚮往之情的女子。
不知道是在她沒注意到的哪個角落,悄悄地變了。
皇后在知道安選侍懷孕之後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隨着皇帝按份例賞了東西給她,尤以藥材爲主。但在知道薛美人晉爲貴人之後,眉心一跳,皺起:“重了。”
拿了美人槌正替皇后捶腿的汀蘭被唬的拿遠了槌子,而後見皇后並無責怪,才放輕了力道,一下一下捶的輕柔緩慢。
拿捏的正好。
但是皇后總覺得不舒服,眉頭好似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很不安生。“算了,你下去罷。”
她揉了揉眉心,面色沉靜如水,對稟事的青青道:“就將那支金鑲寶累絲菊花簪賞給薛貴人,恭賀她晉位罷。”
青青躬身應喏:“是,奴婢遵命。”
鹹福宮。
婉兮見水蓮在給主子剝橘皮,嗔着攔了一句:“娘娘,您可還不能吃這個,少不得冷在胃裡頭,小腹又要疼了。”
“無妨,本宮今日好多了,”麗嬪抱着暖爐子笑容明麗,見婉兮還是不贊同的模樣,方解釋道,“偏你事兒多,本宮不過是覺得身上有血腥氣,聞了難受,叫她剝橘子聞聞橘香罷了。”
婉兮這才放下心來,含笑:“若果真,那是奴婢多嘴了。”卻仍是讓小宮女去煮茶,想着喝口熱的主子能更舒坦些。
“娘娘,奴婢聽說,那儲秀宮雨香閣的安選侍被診出了喜脈。”水蓮拿着刻雲紋的銀剔除那白絲兒橘絡,惴惴覷主子一眼,半晌纔將這消息說出口。
“安選侍?”麗嬪果真沉了臉,而後似想起甚麼,嗤笑一聲:“這是吳心怡那賤人在還人情呢,有她保着,安選侍這一胎想必是穩穩當當的咯。”
聽着是誇,卻無端有些諷刺的意味。
水蓮心中好奇,吳心怡說的是貞貴嬪她是知曉的,畢竟當年娘娘和貞貴嬪是交好過的。
但是還人情?
一個貴嬪欠了微末的選侍人情,也不知道里頭有些什麼緣故。
然則她雖好奇,也知道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她可沒有九條命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身側正接了小宮女端來的茶盞的婉兮聽聞這訊兒,手一顫,茶水登時濺在麗嬪袖口,轉瞬和手腕擦過。沾了滾水的布料燙的麗嬪一甩袖,婉兮忙不迭把盞子叩在雕漆几上,跪了下去。
“奴婢該死。”音色裡有着她少有的慌張。
麗嬪看了看她慌亂之下擱那兒的茶盞,杯蓋傾覆,上頭的刻花鴛鴦戲水紋半浸在茶水中,果真是在戲水了。她看的柳眉輕蹙,很是不解:“婉兮,你今日怎麼魂不守舍的?”
婉兮彎下的身子無措地抖了抖,腦中雜亂無章,又怕遲遲不答讓主子心裡生疑,便勉強道:“奴婢是聽說安選侍懷了身孕,手上沒仔細,唔,因是心裡覺得,覺得……”她素來是百伶百俐的,這會子只覺得十個腦袋都不夠轉。
就算沒把那話說出來,一逕兒說別的妃嬪懷孕的事,還是會教主子傷心。
斟字酌句,反而亂成一團。
麗嬪聽了更感覺到婉兮舉止言語間的緊張,她脣角的弧度落下來,連着嬪位妃子的威壓一同落在婉兮的心上:“說清楚。”
“奴婢覺得娘娘聽了,她懷孕,懷孕……”婉兮哆嗦着嘴巴,說不出來了。
心像被人驟然握緊,疼的窒息。
淚就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裡涌出,滴在冰冷的地磚上,洇暈開小小的圓點。
麗嬪見她如此做派,心裡不安尤甚,她挪了挪身子,鳳眸眯起,語氣已帶了威脅之意:“婉兮……”
婉兮‘霍’地擡頭,眼角淚光瑩然,搖搖欲墜,她攥緊了袖口,複雜的心情交織匯聚,衝擊着她的心房,她喚:“娘娘……”似是乞求。
乞求主子不要再問下去了。
此刻她有恨,恨自己不夠機敏,能將話囫圇過去;也有怨,怨自己不夠細緻,不能保護主子周全。
她是從小跟着主子長大的啊,主子的痛,就是她的痛。
主子若傷心欲絕,就像是在她心頭剜下一塊肉來,活生生血淋淋地。
麗嬪不耐的一掌拍在雕漆几上,看向被嚇的戰戰兢兢地水蓮,厲聲:“滾出去!”
水蓮哪敢在此時觸怒麗嬪,她匆忙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說!”
婉兮知道主子素來是沒耐心的人,若此時跪着的不是自己,不是看着一起長大的情分,早就拉下去用那些陰私手段,折磨到肯說爲止了。
她將額頭深深地磕在大理石鋪就的瓷磚上,冰冷的寒意直衝到腦門子上,還不夠,她想。
鬆開的窄袖便依舊隨之伏貼於地,顯出上頭的褶皺紋路,痕跡蜿蜒。
二人一坐一跪,就這麼對峙許久,宮殿裡一室靜默。
麗嬪久久得不到回答,被壓下的脾氣終於忍不住發作,她一把拖過那茶盞,擦着婉兮的鬢角擲到地上,“砰”地裂開一地碎瓷,茶湯迸濺,脖頸上甚至被刮出了一道細微的口子,流出一痕血線,她恍若未覺。
麗嬪怒氣沖天:“你到底有什麼事瞞着本宮不能說!?本宮叫你說!”
那長長的指甲在雕漆木几上刻出深淺的印記,花紋絢麗的甲片也因此斷裂開二三片。她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疼。
她最初甚至以爲,婉兮揹着她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怕被發現,纔會那樣慌亂無措。直到婉兮那一聲娘娘,她才驀然了悟那可是婉兮啊,是貼着她的心,順着她的意長大的婉兮,誰都有可能背叛她,只有婉兮是不會的。
那究竟爲什麼?
她的心卻沒因爲想通這個而好受一些,反而因着那些落下的眼淚而更加不安。
婉兮有多久沒哭過了啊。
婉兮她,甚至從來就沒有爲她自己哭過。
“說吧,本宮沒事。”她好像抓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知道,清亮的嗓音突然低落下去,裡頭有着說不清的害怕和疲憊。
婉兮知道,自己應該開口了。
掛在臉上的淚已經幹了,和着她乾澀的聲音,極力不帶任何傷心色彩的敘述平平:“娘娘,前日陳太醫說您不曾有事,但奴婢察他神色不對,便在研磨之時再次詢問。他終於告訴奴婢,您的病實則是宮寒之象,以後在子嗣上恐怕有些……艱難。”
後頭那兩個字,從她嘴裡吐出,也甚是艱難。
半晌,上頭的麗嬪卻沒有任何動靜。
婉兮擡頭,見主子麻木的坐在那兒,似乎竭力地想說什麼想做什麼,動了動指頭,卻像已經用盡了全部地力氣,眼中再無半點神采。
她想起剛剛進來時主子捧着暖爐的笑容,彷彿一朵張揚明媚的玫瑰花兒,如今被人硬生生拔了刺,傷痛地,迅速地,枯萎下去。
婉兮的心又被攥的死緊,她想,這樣下去不行。
她得想辦法。
對,她得讓主子振作起來,對……
“零落成泥碾作塵,”婉兮驀然開口,逐字逐句,聲音顫的厲害,她沒有把握能教主子恢復過來,她只能試一試,“只有香如故。主子,您乍聽聞這句詩的時候,就笑那薛美人矯情做作。您說,都被碾作塵土了,還要留着香作甚麼。您要就是要當開在枝頭的,最光彩奪人的那一朵,再沒人能搶走您的風采。您還記得麼?”
麗嬪的嘴脣蠕動,許久,沙啞的嗓音傳來,還是那一句話:“我說了,我沒事。”
此時的碧桃是決計不知道鹹福宮的那對主僕曾拿她在皇帝威逼利誘時僞裝文藝少女照搬陸游的詠梅詞上有過一番探討的。
她此時正親自接過皇后賞下來的菊花簪陷入深思。
大冬天的賞菊花簪,真是奇特。皇后難道是想說懷念她這個受寵的薛貴人沒入宮之前的那個秋天嘛?好、好牽強啊。
她牽袖口掩脣文雅地打了個呵欠。
算了不想了。
反正晚上是除夕宴,她帶上就是了。皇帝他老婆出的難題,就找他解決吧。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碼的好艱難啊……哭戲甚難碼,我深深覺得寫的不到位,不過突然挺喜歡婉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