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一日抵達杭州城。

城裡繁華似錦,熱鬧非凡。鄭奮沒有什麼觀景的心思,反正天要黑了。遂沿着街道尋找客棧。

突然,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回頭看去,卻是在開封認識的範書村。

“鄭兄弟幾年不見,別來無恙啊!”範書村笑問。

“是範大哥啊。”鄭奮記起了範書村曾說過他是杭州人。

“上次在開封比武,你得了第二啊,怎麼急匆匆就跑了,害得兄弟好找啊!”範書村說道,“哦,對了,你得了第二有獎品的,我給你拿了,你猜是什麼?”

“猜不到。”鄭奮細緻觀察範書村,他的個頭高了許多,相貌也成熟得像個男子漢。

“是不是看到我變多了?”範書村問,又道:“今晚我做東,請範兄弟好好吃一頓。還有,我六月十七成親,這次既然來了,就一定要留下來。我常跟我爹說起你,他還說我就交了你這一個像樣的朋友,他是很想見見我這位好朋友啊,呵呵……”

他見鄭奮有些猶豫,便問:“鄭兄弟現在有急事?”

“沒,沒有什麼要緊事。”鄭奮吞吞吐吐回答。

“那就好。”範書村拍了拍鄭奮的肩膀,說道:“幾年不見,武藝一定長進不少吧,光看你個頭就高我很多了。”

範府的氣派比鄭奮料想的大多了,僕人女婢很多。

在範府裡轉了許多道門,邊走,範書村邊給鄭奮介紹,杭州有哪些名跡,哪些名人,武林盟二使中的宋六十宋右使也是杭州人。

鄭奮三年內與師父朝夕相伴,不見外人,遇到範書村這樣一個快嘴能說的,把他顯得很木訥,緊跟了範書村,一言不發。

範書村的父親是個像閻二一般胖胖的、圓臉的人,對鄭奮很是客氣。範府的招待更加周到,吃穿用度都與主人一般。

範書村攜鄭奮遊覽杭州名勝,城內的酒樓吃遍了,後來就常去一個叫“松竹館”的風流場所。鄭奮認識了當時的一個小有名氣的青樓女子,藝名“柳雲”。鄭奮的一切花費,範書村全部包攬,自不在話下。

“哎呀,範公子大駕光臨。”迎面來了一個搖着紗扇的老女人。

她一眼盯上了範書村身旁的鄭奮,伸起手要摸鄭奮的臉頰,尖細的聲音由她嘴裡發出:“喲,今日帶來的這位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好俊喲!”

鄭奮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還有那女人的表情動作,令他嘔吐。這女人,該有五十歲了吧,穿着鮮豔,臉上還塗滿了脂粉,頭戴髮卡,還插了一朵黃花……

“這是我兄弟鄭奮。”範書村介紹說,“鄭奮,這是王媽媽。”

鄭奮侷促地笑了笑,在那王媽媽身後,有幾個衣着暴露、粉濃顏美的年輕女子搖擺着圍過來,鄭奮渾身頓感不自在,躲到範書村身後觀望。那些女子暴露的雪白的頸項和肩膀,鄭奮身體產生出異樣的感覺,令他煩躁不安。

其中,一個青綠衣衫的女子,往範書村的身體傾倒,柔澀的聲音說道:“範公子很久沒來了啊,教我快想死了。”

範書村順勢摟住,摸那女子的粉面,也柔澀地應和:“是嗎?那今天就說說是怎麼想我的哦!”鄭奮視聽傳導,心裡別是一番滋味。

範書村在王媽媽的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王媽媽眉開眼笑,似乎頓悟一般拖長了一聲“噢”,搖搖擺擺上樓去了。

一個粉紅衣衫的女子立即穩穩地往鄭奮這邊倒。鄭奮呢,急切間任何招式都想不到,即使想到也使不出,身體直立若木樁。

那女子一次吃了個閉門羹,譏諷鄭奮:“看不上本姑娘……”

這時,王媽媽尖細地叫響了:“柳雲姑娘來了。”

衆人都朝樓上看,在王媽媽身後,分明跟着一名女子,一同下樓來。

鄭奮自從盯上這女子,眼珠子就再不能離開。

一身的白衣,盈盈的白鞋,髮髻上也只加了一朵白花,美而不豔。特別是那面龐,美得無以形容,一定是落凡的仙子。

此時仙子就爲鄭奮而來。

“小女子柳雲,見過鄭公子。”

王媽媽的淫笑,其餘女子的嫉妒,範書村的喜悅,鄭奮已然全部視而不見。

鄭奮呆若木雞,他在想什麼?----作者我也不知道他該想什麼,用個現代詞叫“看傻了”,有人稱之爲“色狼”也不爲過。-----似乎她真是仙子下凡。

“小女子柳雲,見過鄭公子。”柳姑娘只得再說一遍。

還是沒反應。範書村輕輕扯扯鄭奮的衣襟,高聲咳嗽了一下,說道:“鄭奮,這是柳雲姑娘。”

鄭奮垂着頭,恍惚記得剛纔的失禮,瞬時黃豆大小的汗珠由額頭和兩鬢往下流,浸溼了領口,與練了半個時辰刀相差無異。

柳雲探手而來,僅挽住鄭奮的袖口,只是輕輕地一拉,鄭奮站立不穩,半個踉蹌,不由自主地跟隨了那似有似無的力量前行。

二人一徑上樓來,向左轉進一間房間。

屋內陳設奢華卻包含一些樸實,鄭奮那曉得這些, 全部意識都被那一隻纖纖玉手引去了。

“鄭公子請坐。”柳雲放開鄭奮,指着圓桌邊的一張硃色圓凳。

鄭奮坐下,柳雲坐到他對面。鄭奮低着頭,不敢面對仙子的面龐。

柳雲試探問道:“鄭公子是哪裡人氏?”

“邯鄲,河北。”

“邯鄲是戰國時期趙國的都城,秦始皇還作爲人質被扣留在邯鄲幾年。”

鄭奮不懂歷史,沉默無言。

柳雲又問:“鄭公子和範公子一定是至交好友了?”

“嗯”

“鄭公子喜好低着頭與別人說話?”

“不……是……不是……”

“那鄭公子怎麼不擡頭啊,我可沒心情跟低着頭的人聊天。”柳雲故意如此說,然後“咯咯”笑了笑。

鄭奮緩緩擡起頭,陪着憨笑,氣氛頓時活躍了一些。

他內心的一種莫名衝動,迫使他偷偷地望那仙子的面龐,但一觸之間就逃脫了,盯向裝滿了書籍的架子。

“鄭公子一定很有才華。”柳雲踱步到書架邊,撿了一本,笑道:“全是柳耆卿的詞,我偏喜好他的,叫鄭公子見笑了。”

鄭奮聽了那名字,產生一股無名的感覺,似乎是不愉快,或者是輕微的憤怒。

柳雲翻開書,唸到:“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

鄭奮從未讀過詩詞書籍,當然也不懂“春愁”的內涵,然而柳雲的聲音很動聽——“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

“誰人不追求這般刻骨銘心的戀愛……我們這些風塵女子是無望了。”柳雲微微嘆氣,悲傷之情溢於言表,轉而問道:“鄭公子一定沒妻室吧?”

“是。”鄭奮再一次衝動,偷偷看了柳雲一眼,此刻他的感覺是從未出現過的,似乎想要做一件事情,可是又不知道那事是什麼。

“聽說範公子要成親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這麼好的福分,跟了範公子,一輩子榮華富貴享受不盡。”

她彷彿是自言自語,渾然不在意鄭奮。

鄭奮的榆木腦袋不開竅,傻傻地湊了一句:“聽說是李府的二小姐。”

柳雲甜美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急切的翻書聲。

“就是李府的二小姐。”鄭奮以爲先前說錯了。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息。 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 …… 負佳人、幾許盟言,更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 殢雨尤雲,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知何時、卻擁秦雲態,願低幃暱枕,輕輕細說與,……”

沉默了片刻,還書回架,暗自憂戚。

“我若是柳耆卿,就把這浪淘沙漫作於你,……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夢,只怨我身在紅塵。”

鄭奮偷偷望向她的背影,半癡半醒。

丫鬟推門進來,在圓桌上擺了些果盤。紅色,白色,橘色,綠色,突然都模糊了,色彩開始疊加溶合,漸漸化成液體,流淌而下。

鄭奮屏息呆望那無聲的淚珠。不知從哪裡激發的衝動,走過去,張開雙臂,輕輕將她圍入懷抱。

她的頭傾靠向他的胸脯,有時候她真的很冷……

也許只是短暫的一刻,鄭奮卻覺得過了好久,直到那些色彩重新光澤清晰。

“我……我……我給鄭公子彈奏一曲吧。”

柳雲一面拭去淚水,一面柔聲問:“好嗎?……”

她還是走向窗邊,從牆上取下了琵琶,端坐下來,低頭注視了琴絃片刻,試試指,悲憤的曲調冉冉匯聚: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息……”

那十根纖細素白的手指,分明是曲調中舞蹈的符號。可惜鄭奮不懂詞曲,如果他讀過白居易的《琵琶行》,動情的音符跳躍在耳朵裡,一定也感受得到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淒涼,也一定“青衫”溼透。

然而,身臨這仙樂的氣息,雖是村莽野夫,也必然感到由音樂傳出的憂傷和無奈,情感真切,令人心碎。

中國的音樂文化,若非是青樓的一代代傳承,今天恐怕唯有從《琵琶行》之類的文字中感慨了吧,而且,還需要有人接受,繼續傳承。

一曲奏罷,即刻聽到一陣單調、乾燥的掌聲從門外傳來,接着有個男人讚歎道:“不知是那位才子能引得柳雲姑娘如此傷戚,有幸聆聽如此仙音,我一定要結識結識這位仁兄了……唉!白氏所聽的琵琶曲也相形見絀了。”

“多謝宋公子讚美,柳雲愧不敢當。”

“哈哈……”一陣豪爽的笑聲後:“還望柳雲姑娘引薦。”

“一定。”

那人“咚咚”地下樓去了。

“是宋公子,去年科考不中,一直在這裡廝混。”柳雲掛起琵琶,揹着身摸出手絹拭淚,一面又問:“鄭公子沒有參加科考?”

“沒……”鄭奮低低地回答,隱藏的似乎是一層淒涼,柳雲卻誤解了。

“還可以努力再考,不要如宋公子……一蹶不振,鄭公子……”柳雲喊了聲鄭奮的名字。

鄭奮的雙眼已經粘在那美輪美奐的面龐,再不移動。柳雲輕易便讀懂這的眼神,雖然她經歷過許多眼睛,可從鄭奮眼裡所傳出來的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熱烈又寒冷,就像他的身體。

不由自主,她的眼睛沉陷在那迥異的眼神裡,漸漸地交融,終於分不清……

第二天,鄭奮醒來,躺在被窩裡。柳雲正坐在銅鏡前向臉上塗胭脂,鄭奮看到她銅鏡裡模糊的淡黃的側面,回想這一夜,多麼地虛幻。

柳雲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頭髮,兩手由上向下交替着,圓桌正中有半支紅燭,凝結了未流盡的紅淚,果盤裡的水果殘留的色彩依然鮮明,而銅鏡裡的側面,淡黃而模糊。

“醒來了。”柳雲轉過那半個側面,銅鏡裡顏色頓時烏黑而清晰,美麗的面容依舊。

“範公子使人來過了,說等你醒後回去一趟,可能是有事情,來人沒說。”

鄭奮的思緒,突然的一瞬回味到昨夜的一瞬,但立即避開那面龐,也就真的醒了,說:“我馬上過去。”

等鄭奮回到範府,範書村卻不在。管家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人,把鄭奮叫住,說道:“鄭公子,老爺臨時有急事叫少爺到蘇州去了,少爺叫我給鄭少爺這個。”

管家從袖裡迅速摸出一個薄薄的東西,塞到鄭奮手裡,說道:“少爺說了,如果不夠用,就儘管問我來拿。”鄭奮展開看,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晚上,柳云爲鄭奮跳了一支舞,曲子是她哼唱的。東邊牆上有一扇小窗,半輪下弦月靜靜地掛在夜空,除了樓下偶爾的幾點碎語,夜是多麼地寧靜,滿天的星斗閃閃地發射出寒冷的微光,同那柔和的月光相溶,離客騷人此時多有感慨。

鄭奮擁着柳雲,伏在窗櫺邊,柳雲的頭傾斜着緊貼在鄭奮的胸脯。圓桌燭臺上,一隻孤單的紅燭,淌着孤單的紅淚。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這殘月分明是爲離人而懸,……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鄭公子不覺得光陰無情嗎?”

“光陰無情,人亦無情,……縱有千鍾風情,更與……”

“這些詩詞,只有孤獨憂傷至極境,方能體會,……鄭公子,還不知道鄭公子的家境。”

“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只有我一人,……父母在我十二歲時候染瘟疫死了……”

“柳姑娘呢?”

“我……我從小無父無母……王媽媽說是她在路上撿回來我的,撫養我長大……鄭公子和我比較,已經很幸福了……”

……

“我們喝一杯,怎麼樣?”

兩人在昏黃的燭光兩旁相對而坐,斟酒兩杯。燭光是如此的微弱,一杯酒下肚就搖晃不穩了,兩張灰暗的面龐也漸漸模糊,在搖曳的燭光裡,明暗不定。一股輕風鑽窗而進,地面上瀉着一片灰白。

……

範書村一連走了十餘天,這些日子鄭奮天天都泡在松竹館與柳雲廝守。

一日,那位宋公子邀請柳雲和鄭奮飲酒,席上幾人把酒當歌,非常快活,唯獨鄭奮不懂詞曲音律,依偎了柳雲喝悶酒。

“鄭公子怎麼不說話?讀書人嘛,該把那些東西用在這兒就用,宋徽宗都夜訪李師師呢……哈哈哈……”宋公子說道。

“要不我們玩遊戲。”宋公子身旁的一名女子提議,“點字作詩,誰對不上來就罰酒一杯。”

柳雲和宋公子都欣然同意,三人商量以什麼爲題。

鄭奮吞下一杯酒,說道:“我……”

“難得宋公子和小翠有這雅興,我也好久沒玩了,來嘛!”柳雲的親暱不可抗拒,可鄭奮肚子裡只裝有一把刀,吐不出什麼詩詞。

“我……我不會,我從小練武,從沒讀過詩……”

“原來鄭公子是武學出身,那有朝一日不是要去打武林盟了嗎?男子漢無論文武都應有志向……”

“鄭公子……你學武……”柳雲望着鄭奮,吞吐地說。

鄭奮不敢對視那眼神,一杯酒端在空中,竟上不去落不下。

“武林盟聲勢浩大,似乎與朝廷也有聯繫,鄭公子若能佔得一把交椅,前途無量。還是那句話,男兒志在四方,一時屈困算得了什麼,是蒼鷹總會沖天……你說對嗎?……”

“管他什麼文武,作詩不會,我們就猜拳代替,老規矩……”小翠提議。

鄭奮輸了很多局,喝了個爛醉,

範書村的婚期臨近,家裡開始忙碌了,鄭奮有時在松竹館呆三四天,範書村都顧不上去看他。鄭奮想範府的人都忙着,他去了還礙事,也就心安理得守在柳雲身邊。

柳雲雖是一個風塵女子,但她與別人不同,她有她的理想,她對未來還飽滿着希望,她不願隨波而流。

因爲鄭奮不懂詩詞音律,她以後也很少在鄭奮面前吟詩唱曲,偶爾跳一支舞,面對一個不懂欣賞的人,也索然無趣。但兩人卻很投機,鄭奮把他的過去全部說與了她聽,她也把有時候的不愉快盡情地傾述給鄭奮。二人相憐相惜,依依不捨。

“我就是一隻被捉來關在籠子裡的鳥兒,雖然衣食無憂,但渴望在天際飛翔。”

“有時候想,我若是一個尋常女子,不必爭什麼富家小姐,只是尋常家庭的,我猜我的生活會是怎樣?我猜我的思想又會是怎樣?……”

“有時候也想到,假如我明天就自由了,可以離開這束縛之地,我會去做什麼事情,會不會流露街頭?……”

“但我很是心灰意冷,我根本就飛不出去,身份也改變不了,越是期盼,自己越傷悲!我生來就不屬於我自己……”

鄭奮專心地聽她的自述,一言不發。她喜愛的人心裡痛苦,她卻什麼都給予不了,他便隨着痛苦,一半爲她,一半爲己。

光陰似箭,六月十七已然來臨,又匆匆過去。

範書村因爲有了妻子,又礙於兩個家族的面子,很少出來亂混,更加不敢進松竹館。每次見鄭奮,都是使喚小廝傳話,兄弟二人喝上幾盅,也漸漸的沒什麼可聊的,各想各的事,很沒趣。起初,範書村還給過鄭奮一些錢,後來他不主動給,鄭奮那好意思要。

漸漸地,柳雲攢的一些錢也拿出來補貼了,甚至典當了幾件首飾。王媽媽不滿意,幾次都要攆鄭奮走,都被柳雲阻止了。鄭奮這是猜體會到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滋味。

這一日,已經入秋了。

柳雲和鄭奮面對着紅燭默坐,一陣風經窗戶吹進來,燭焰搖了搖,明暗間的兩張臉恍惚不清。鄭奮起身關了窗戶,復坐下。

“我向範公子借錢……爲你贖身……”鄭奮突然站起來,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

柳雲盯着那直直的燭焰,良久不語。

“我一定要爲你贖身……”

“不可以……”柳雲憂鬱的臉折射出微弱的曲線,“如果要爲我贖身,就等到你掙到錢……”她說着,兩行熱淚就簌簌滾落下來,燭光也渾濁成一大片黃色。

“爲什麼?”

“你該知道……如果你有心,我等你……一年、兩年、五年……我都可以等。”

鄭奮的視線穿透燭光,望着那纖美的面龐,他的淚也旋出來了。燭焰還是一動不動,紅淚也靜靜地跟隨着流淌,焰心是最明亮的區域,其它都不重要了。

黎明時分,鄭奮離開那溫柔的被窩,柳雲也醒了,急切地抱緊了鄭奮,熱烈地親吻。她已經斷定天明,鄭奮也擁抱她熱烈的身軀。

柳雲從箱子裡翻出一個錦囊,拿到燭光下,倒出十來塊碎銀,凝視了一小陣,又全部裝進去。鄭奮在範府的行李早搬出來了,開封打擂的獎品是一塊碧玉,刻有“ 萬壽無疆”四個字。這時他取出來,攥在手中,輕輕地壓在柳雲的掌心。“萬壽無疆”在此時雖不合適,但他別無長物可留給她。兩人緊緊黏在一起。

鄭奮揹負行李,柳雲緊跟着一同下樓來。

“噯喲!這不是鄭公子,這麼早……原來是要走了,怎麼不多住幾天呀!……我們松竹館還有巧雲、翠雲……”王媽媽朝鄭奮吆喝。

鄭奮想她鞠了半個躬,回頭望了一眼樓梯和向左轉後的那扇門,默然拔步。

“媽媽,我去送送鄭公子。”

“別依依不捨地跟着跑了喲!……嘿嘿……”王媽媽向兩個後生使眼色。

“媽媽放心!”

兩人北行出了北門。

初秋的清晨微微寒冷,東邊的天空泛白,零星地有農人挑着菜往城裡趕。

“不用送了……涼壞了身體。”

“再送一截吧!”

鄭奮看不遠處跟來的兩人,握着刀的手格格作響。如果他強拉柳雲走,相信沒人能攔得住。在他下狠心的一瞬,望見了柳雲的面龐,那是掛着淚簾的纖美的面龐,潔白無暇,那是嵌滿期望的面龐,傷心欲絕。

“不管到了哪裡,有熟人捎來封信。”

“不用送了……明年……我答應你……明年一定來……相信我嗎?”

“我相信,我相信……”

“那……”

兩人深深地擁抱在一起,道旁樹林裡的鳥兒啼叫着,太陽也升起來了。

鄭奮漸漸鬆開她,毅然轉身,堅定地邁大步離去。起初的幾步的確很堅決,然後,每一步逐漸沉重,淚水奪眶而出,無聲地加重那沉重。

這幾步似乎走了很久,走了很遠,轉回頭看,她正朝他揮手作別。金色的陽光,白色的羅裙,綠色的草木,清晰模糊了好幾次,終於沒有色彩了。

“祝你事業有成,生活幸福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