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石坪及坪上的馬蹄印,老人是再熟悉不過了!那臨近崖邊的馬蹄印顯然是新添的,
卻與其他四個一般無二,也是深達三寸,蹄中的邊緣整齊如刀切!
老人心如潮涌,他苦苦等待了數十年的東西,此時終於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知道,無論是新添的馬蹄印,還是原有的馬蹄印,其實都不是真正的馬蹄印!這其中
隱含着一個驚人的秘密!
而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普天之下,不會超過五個!
老人望着新添的“馬蹄印”,喃喃自語道:“好驚人的武功,想必已不在我之下……”
他本是淡漠無物的眼神,忽然如同注入了什麼,有一絲興奮的光亮在閃動,但又不僅僅是興
奮,還有一些憂鬱……
老人蹲下身來,用手指去觸摸着新添的“馬蹄印”,如同古董商在把玩着一件稀世之珍。
少頃,他毅然起身,大踏步地往回走!
獵戶一家人發現老人這一次返回時,行走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不少,臉上的神情更是異常,
心中暗覺有些不同尋常。
老人依照往日的習慣,向他們一家人點頭示意後,繼續前行。就在這時,一直咬着一隻
手指、目不轉睛地望着老人的小女孩,忽然開口道:“爺爺,你還會到這兒來嗎?”
童稚的聲音讓三個大人皆大感驚訝,因爲這是過去所從來沒有過的!
是不是因爲小女孩也從老人異於平常的神情中,察覺到了什麼?
女孩的母親有些歉意地對老人道:“這孩子……老人家你別介意。”
老人笑了笑,沉吟片刻,方對小女孩道:“也許會再來——也許不!”
獵人夫婦吃驚地望着他。
老人當然能明白他們的驚愕,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一家人也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
感情。
就像——就像對着自己的晚輩一般!
他竟又問道:“小女娃,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很和藹,就像一個慈祥的爺爺。連
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能以這種語氣與他人說話!
是因爲自己的性情變了,還是因爲對方是一個孩子?
小女孩脆聲道:“我叫丫丫!就是那種飛呀飛的蜻蜓。”江南的小孩總喜歡稱蜻蜒爲
“丫丫”。
老人又笑了,他感到心中有一股久違的暖暖的東西升騰而起,瀰漫於他的心間。
老人道:“丫丫真乖,如果爺爺還能夠回來,就教你用草做蜻蜒,好不好?”
丫丫一臉嚮往地道:“真的嗎?”她那雙美麗清澈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的眸子,能讓任
何人都不忍心欺騙她、傷害她。
老人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心中暗暗自嘲地忖道:“江湖中人如能得我一諾,只怕會欣喜
若狂!”
男主人遲疑了一下,終還是道:“敢問老人家尊姓大名?”說這話時,他的妻子已在旁
邊悄悄地捅了捅他的腰。
這個動作落入了老人的眼中,他本不欲說出自己的名字,卻因爲目睹了這一細微的動作,
讓他感受到了這一家人的質樸,於是他道:“老朽名爲天儒,行將入土之人,不足掛齒!”
男主人很是感激於天儒老人的坦言相告,方免去了自己的一場尷尬。
這時,小女孩又道:“爺爺,爲什麼你這一次是也許要再來?”
天儒老人緩緩地道:“因爲,爺爺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直到“破土而出”後,牧野棲才從突如其來的變故中清醒過來!
他發現自己正被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攔腰抱着,而他們所站立的地方,離他的姑姑葉飛飛
所在的竹林已相去近半里路!
牧野棲依稀記得自己是被人由地下挾制而出的,這讓他很是不解:難道此人真的可以飛
天遁地不成?否則怎麼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由“笛風客棧”後院竹林中到達半里之外?
他終究是個孩子,所以在挾制他的人突然躍入土中時,過度的緊張與驚駭讓他半暈迷過
去,這地下半里長的距離是如何通過的,他可是一點也記不清楚了。
這兒是一片草叢,亂草有一人多高,抱着牧野棲的人個子矮小,所以他與牧野棲兩人的
身影幾乎完全被亂草所遮掩住了!
黑暗中,夜風將亂草吹得“沙沙”作響,夜鳥隱於陰暗處,發出如同陰森怪笑般的夜啼
聲——牧野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小鎮,竟也有陰森可怖的一面!
黑暗中看不清矮小精悍者的容貌,但他身上穿着的緊身而光滑的衣衫,就足以讓牧野棲
心生厭惡畏懼之心,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會想到蛇般冰涼的肌膚!
看着遠處自己熟悉的“笛風客棧”,牧野棲心中一酸,張口就要喊叫。
黑暗中立即有一隻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了,似乎對方早已料知牧野棲會有此舉!
一個低啞的聲音道:“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而是來救你的!現在至少有三四十人圍
在竹林外,你如果喊叫,定會把他們招來!”
牧野棲心道:“你說的話,我就一定會信嗎?如果你真的是救我,那爲什麼要與姑姑作
對?爲什麼不與姑姑、我爹和娘一起對付那些人?”
他心中這麼想,卻並未說出來,事實上他的嘴巴被捂住,想說也說不出來!
正這當兒,忽聽得下邊有聲音道:“老二,決走!我們與葉姑娘交了手,他們一定已察
覺有異!”
乍聽此言,那聲音就如同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般!牧野棲大吃一驚,但很快又明白過來,
說話者定與此時抱着他的人一樣,是由地面之下逃遁出來的!
他低頭一看,果然看到地上已露着半個身子,那情景顯得頗爲詭異!
被稱作老二的人低聲道:“好,你們趕緊上來,我等你們!”
“不,我們在這兒守上一陣子,順便可以干擾他們的追蹤線路。”
“老二”還待再說什麼,忽然聽到遠處有衣袂掠空之聲響起,間雜着低沉地喝罵聲!
他心中一驚,地面“譁”地一聲響,他的同伴已躍出地面,猛地拍了他一下,焦急地道:
“莫意氣用事!”
“老二”一咬牙,道:“多保重!兄弟們會來接應你們的!”
不再有回答,他那名同樣身材矮小的夥伴已如幽靈般潛入草叢之中!
“老二”立即向與“笛風客棧”相反的方向掠走!牧野棲心道:“方纔追趕過來的人,
會不會是姑姑呢?”
他想掙扎,但那人個子雖小,而力道卻很大。不諳武學、年齡幼小的牧野棲根本動彈不
得!
跑了二十幾丈,急聽得前面“咕咕”地兩聲蛙叫,“老二”登時停了下來,隨即竟也
“咕——咕咕”地應和了三聲!
於是聽得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孩子救出來了嗎?”
“老二”應道:“救出來了,但那些人多半已經驚覺,向這邊趕來了。”
一陣“沙沙”亂響,牧野棲忽然發現前面一下子多出了幾十個人,人人皆着黑衣,影影
綽綽,難以看清其真正面目。
今夜所經歷的奇事太多,牧野棲也就不甚驚訝了,暗忖道:“聽他們的對話,倒像真的
是來救我的,卻不知會不會是在演戲給我看!”
幾十個人如同黑夜中的游魚一般向這邊圍攏過來。
牧野棲隱約看出與“老二”說話的人頗爲清瘦,只聽得他道:“你帶八個人向東,那兒
老邱他們已備好了馬車!”
話說得很快、很急。
“老二”也不知說什麼,應了一聲,立即有八人尾隨於他身後,向東而去!牧野棲見離
自己的家越來越遠,暗暗心急,不知他們用馬車又將把自己拉到什麼地方去,更不知是兇是
吉?
走不多遠,便聽得身後傳來了一聲慘烈而短促的慘叫聲!慘叫聲甫起,又戛然而止,格
外驚心動魄!
在“老二”身後的一個人失聲道:“是大順子!”
聲音顯得極爲悲憤!
“老二”卻不言語,腳步更快!後面的人也不再多說什麼。牧野棲此時隱隱感覺到了一
股壓抑着的情感!
耳邊風聲呼呼,牧野棲心中七上八下,整顆心也飄浮起來,空蕩蕩的,沒有着落。
也不知奔掠了多少路,只聽得身後一個人壓低聲音問道:“是老邱麼?”
牧野棲定神一看,前面果然到了一條官道,道上停着三輛馬車,幾個人站在馬車旁,來
回踱着步子,這時應了一聲。
此刻,“老二”已經鬆開了捂着牧野棲的手,但牧野棲知道,這時即使他喊破嗓子,也
無人能救他了,於是他反倒靜下心來。上了其中一輛馬車,疾馳一陣子,牧野棲感覺到外面
的車軲轆聲似乎小了許多,略一思忖,就明白過來,想必是三輛馬車分開行駛了。
坐在車內,也不知馬車駛向何方。牧野棲猶豫了一陣子,終於怯生生地對坐在他一側的
“老二”道:“叔叔,如果你們真的是救,爲什麼……爲什麼不把我送到爹孃那兒去?”
“老二”沉默了一會兒,道:“一時半刻,我也說不明白,等我帶你見了一個人之後,
你一定會相信我的。”
牧野棲道:“我本就相信叔叔你了。”
“老二”一怔,道:“爲什麼?”
牧野棲道:“如果你要加害於我,現在我已是孤身一人,根本就不必要騙我,直接出手
就行了。”
“老二”嘆道:“你能如此想,也不枉我們拼死把你救了出來。”
牧野棲心道:“你道我真的信了你麼?我與你們無親無故,你們憑什麼要救我?而且世
間哪有這麼巧的事,我們客棧剛有惡人來了,你們就隨即出現!爹爹不肯讓我學武做江湖中
人,多半是因爲江湖中處處存在着欺詐……”
他終是小孩子心性,雖自認爲不會信任“老二”諸人,但一時已無迫在眉睫的危險,加
上又困又累,精神略一鬆懈,竟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猛地一震,牧野棲頓時醒了過來。
只聽得“老二”道:“好了,現在已是真正的安全了,下車吧!”
牧野棲一下子清醒過來,忖道:“他們會將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
牧野棲有些忐忑地隨着“老二”下了馬車。
此時仍是在夜裡,牧野棲發現自己此時是置身於一塊平闊之地,有一條僅容一車通行的
石板路由此向前延伸。平地兩側是平緩的山坡,山坡上有幾間屋子,其中一間還亮着燈光。
牧野棲心道:“這兒也算不得十分隱密,他卻說真正的安全了,只怕言過其實。”
駕車的與站在車廂外的兩人圍了過來,其中一人道:“不知其他各路兄弟有沒有返回?”
“老二”顯得有些心情沉重地道:“孩子在我們手中,他們即使能夠在我們之前趕回,
也不會這麼做的,多半要迂迴一點路程,以做到萬無一失.不過這樣一來,自然會多了幾分
危險!”
另一人趕緊道:“兄弟們皆經驗豐富,多半不會有事的……”
正說話間,只聽得“吱呀”一聲,那間亮着燈的屋子的正門打開了,燈光一下子灑瀉而
出,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前,因爲揹着光,讓人無法看見其真面目。
只聽得那人道:“孩子帶來了嗎?快進屋吧!”
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牧野棲今夜一直是在危機四伏之中渡過,感受到的只有血腥與廝殺,這時突然聽到柔和
的女性聲音,頓時大感親切。
“老二”應道:“帶來了。其他弟兄尚未回來吧?”
“沒有。”那女人道。
“老二”拉着牧野棲的手,有些神秘地道:“你見了她之後,一定會相信我們了。”
牧野棲任他拉着,向屋子那邊走去,心中卻道:“你錯了,除了我爹、我娘,還有姑姑,
我現在誰也不信!”
當牧野棲跨進門檻時,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撫在了自己的後腦上,他略略側頭,向那女
子望去。
這麼一望,頓使他身子一震,“啊”地一聲,失聲驚呼出來!
他赫然發現站在門旁,微笑着望向他的人,竟是他的母親蒙敏!
這如何不讓他驚駭欲絕?
蒙敏怎麼會在這兒出現?她不是仍在華埠鎮麼?
※※※※※※※※※天終於亮了。
再可怕的夜晚,也終究是會過去的。
只是有幾人知道曾經在黑夜裡,究竟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事?
華埠鎮上的人昨夜自然已被笛風客棧的變故所驚動,甚至有幾個與牧野靜風有些交情的
人還準備過來察看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當他們遠遠地看到立於屋頂上的幽求時,都不由自土地止住了腳步!
幽求身上所隱有的逼人氣勢讓這些純樸得有些怯懦的人心驚膽戰!當他們隱於暗處,看
到幽求便如幽靈鬼魂那般飄飛時,更是再也無法向笛風客棧挪動半步!
好心的人除了祈求老天保佑牧野靜風一家及笛風客棧平安無事外,再也不能做別的什麼
事了。
可惜他們的祈求並沒有爲上天所接受!
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小鎮衆人之間悄悄地但也很快地傳遞着。
不到晌午,幾乎鎮子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笛風客棧的少主人牧野棲已失蹤!
與之相比,另外兩條消息便顯得不甚重要了。
一是奇醜無比的麻嫂已死;二是麻嫂的兒子小木也已不知所蹤!
麻嫂畢竟只是麻嫂,她的性情古怪乖戾,鎮上本無多少人喜歡與她交往。
倒是小木的失蹤衆人十分惋惜——甚至不亞於對牧野棲的失蹤的嘖嘆!
他們本就是一樣的討人喜愛,一樣的聰明伶俐!
笛風客棧已是一片狼籍:瓦破、牆倒、門裂,地板也有了好大的豁口……
甚至連後院裡的那一叢蔥蔥郁郁的竹子也被悉數砍斷!
衆人無法明白爲什麼要將這麼一片竹子悉數砍了!
已掛了十年之久的“笛風客棧”的招牌終於取了下來!
當衆人看到牧野靜風默默地走到正門外,摘下早已爲衆人所熟悉的“笛風客棧”四個惹
眼大字招牌時,一種惋惜之情都不由自心底生出。
畢竟,笛風客棧在華埠鎮的口碑不錯!甚至可以說“笛風客棧”已是華埠鎮的一種象徵,
南來北往的客人已習慣了在這“笛風客棧”打一個尖,歇一歇腳。
因爲如牧野靜風與蒙敏這般脫俗的客棧老闆與老闆娘畢竟是很少的!
而今日,笛風客棧卻已不復存在了。
這更讓人們對昨夜發生的一切加以猜測!
形形色色的說法如紛起的鳥兒一般在人們的口舌上滾來滾去!說法千奇百怪、無奇不有!
讓鎮上的人們大吃一驚的是牧野靜風竟極其隆重地將麻嫂厚葬了!
此舉着實讓人覺得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