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校場西北角樹着數丈高的刁斗,洞庭十二塢的弟子置身其中,可籍高望遠,察
看敵情,如有異變,便向衆人示警,或以燈籠爲號,或以旗幟爲號。卜貢子料定牧野靜風必
會在君山出現,故領着牧野棲守候於此。牧野靜風、禹詩、炎越皆是身手不凡之輩,卻不會
想到有人就隱身於自己上方的數丈高空之中!
卜貢子在刁斗上挖了小孔,用以察看下邊的情形,至於牧野靜風諸人的對答,更是悉數
落入他們的耳中!
不僅是牧野棲,連卜貢子也爲牧野靜風如此驚人的變化而感到暗暗吃驚!在此之前,他
已料定風宮奉牧野靜風爲少主,必另有手段控制了收野靜風,而今日看來,牧野靜風不但神
智清晰,而且他的言行根本沒有言不由衷之跡,若非是與之共處一鎮達十年之久,卜貢子一
定會認定牧野靜風的本性就是邪惡的!
卜貢子對牧野靜風當年的事自然亦有所聞,知道他曾經因爲受到邪門手法的控制,變得
日正夜邪,難道這一次,牧野靜風又有了同樣的際遇?
牧野棲的心情自然比卜貢子更爲複雜,當他看到姑姑葉飛飛向父親跪下時,其心中之震
驚難以言喻!
父親的容貌怎麼突然變得充滿了邪異氣息?他的一言一行爲何冷酷如冰?他怎會那般對
待葉姑姑?
諸多變故來得太過突然,遠非十歲孩子所能承受!儘管牧野棲深深盼望着能與父親相見,
而今日一見,他所感覺到的,卻是自心底萌生出的涼意!
“若是自己此時與父親見面,他會不會如對待葉姑姑那般待我?”這個念頭讓牧野棲倍
受煎熬!
五十八顆人頭以及葉飛飛的一跪,終於抑止了牧野棲欲與父親相見的衝動!他相信父親
的變化必定有蹊蹺之處,所以他會與父親相見的,但卻不是現在!
一老一少立於洞庭十二塢的校場中央,各懷心事,久久不語。
許久,牧野犧以微顫的聲者道:“瞎爺爺,我該如何是好?”
卜貢子嘆息一聲,道:“你瞭解自己的父親嗎?”
若是以前,牧野棲早已點頭,而今,他還是疑惑了好一陣子,終是搖了搖頭。
卜貢子緩緩地道:“的確如此,你所瞭解的只是身爲你父親的牧野靜風,對十年前被視
作武林後起之秀的他毫不知情,對身世奇特源自風宮的他,更是一無所知!你父親已入魔道,
你若想救他,就應該好好地瞭解他的過去!”
頓了頓,卜貢於古怪地笑了笑,繼續道:“也許除了你母親以及葉姑娘之外,我是最了
解他的人了.因爲我在華埠鎮一住十年,惟一的目的就是爲了瞭解他!”
牧野棲驚愕地望着他,他不明白卜貢子爲何要以十年的時間來了解父親!
是不是江湖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神秘莫測的?
卜貢子的聲音倏然變得格外幽遠:“當你知道一些鮮爲人知的事之後,你會發現要讓你
父親回到從前的生活中,有多麼的困難!你們父子將要面對的力量,是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
可怕!”
牧野棲靜靜地聽着。
對於卜貢子的話,他儘管未能全部明白,但有一點卻是勿須置疑的,那就是平靜的生活
已離他而去,永遠不再復返了!
※※※
傍晚時分,幽求與小木步入一個繁華的小鎮。
幽求選了鎮上最具規模的酒樓“快意樓”用膳,而且要的是“快意樓”二樓上等雅座。
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幽求都不願居於人後,他有高高在上、傲視世人的靈魂!
甚至,連用飯這樣的小事也不例外!
雅座佈置得頗爲精緻,共有四張桌子,分別用半人高的屏風隔開,幽求二人所在的桌席
在裡邊,當他們被夥計引着向裡邊走時,發現靠外側的三張桌席都已客滿。
幽求要了足夠兩個人吃的飯菜,卻只要了一份碗筷,跑堂的夥計雖覺奇怪,但卻是不敢
多問.事實上當幽求與小木一老一少進入“快意樓”之後,人人皆覺酒樓中驟然平添了不少
冷意,幽求那凌駕萬物的氣勢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怎會有人自找沒趣?
幽求示意夥計將碗筷放在小木的面前,夥計擺妥碗碟之後,恭聲道:“二位慢用,小的
隨時聽候二位差遣。”
言罷,方倒退着退了出去。
小木也不待幽求招呼,自顧享用、幽求靜坐於他的對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過了片刻,幽求忽然道:“你夾菜時從不上下挑揀,而是很準確地夾中你想要的,毫不
猶豫地置入自己碗中,這正是一名絕世劍手所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目的性強,只取自己要
攻擊的目標,不爲虛無次要的東西所迷惑,也不爲繁瑣花哨的事物所牽累!”
小木一怔,夾菜的手在空中略作停滯,方將夾着的菜放入碗中。
幽求繼續道:“你的左手始終放在桌上,身子也不曾前傾,這說明你極爲自信,而自信
亦是成爲絕世劍客的一個重要條件!”
他的語氣顯得甚爲欣慰,臉上洋溢着一種異樣的神采——如同一個發現了絕世好玉的玉
匠一般!
他的這一番話對小木顯然頗有震動,但小木的動作幾乎沒有因此而有任何改變。
幽求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我在一旁對你評頭論足,而你卻穩如磐石,心靜如水,這份
修爲,今天的我雖然能夠做到,但在我十歲的時候,只怕是沒有能力做到了……心靜劍疾,
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他的聲音漸輕,眼中興奮之色卻漸增!
此時,與這邊僅隔一張屏風的雅座忽然響起桌椅移動的聲音,隨即聽得一個如洪種般的
聲音響起:“齊某勞諸君久等了!”
於是又響起了一陣寒喧之語,人多口雜,一時也聽不明白。一陣喧鬧後,方漸漸安靜下
來。
幽求清咳一聲,正待開口說什麼,冷不妨鄰座“砰”的一聲響。似乎有人拍案而起!
幽求皺了皺眉頭。
那洪鐘般的聲音再度響起:“這等妖女,可殺至極!莫說閻大俠是我齊子儀的莫逆之交,
就算我與閻大俠素不相識,齊某也要爲他出口惡氣!”
幽求低聲道:“原來是聚劍廬主人齊子儀!”
能讓他知曉名字的人,自然絕非庸手。
齊子儀生性愛劍成癡,據說已收集良劍逾千。幽求嗜劍如命,對齊子儀這樣的人物,自
然不可能不留意。
當下幽求真氣內斂,運起高深莫測之內家心法,頓時靈臺清朗,鄰座的聲音入耳,清晰
無比!
聽了一陣子,才知鄰座皆是武林中人,除了聚劍廬齊子儀外,還有關東三義之老大徐達、
老二韓貞,另外兩人卻無法由他們的言談中聽出身份、只知衆人稱其中一名聲音蒼老的爲戴
老先生,稱另一人爲白少俠。
除了聚劍廬主齊子儀外,其他幾人幽求根本不屑一顧。倒是他們不時提到“老前輩”,
言語間對這“老前輩”頗爲仰戴、聽了片刻,幽求興致索然,不再理會此事。這時,小木輕
輕地擱下碗筷。
幽求見狀,喊了一聲:“小二!”
跑堂的夥計快步趕至,躬身道:“大爺您吩咐?”
幽求道:“另備一份飯菜用食盒裝着!”
夥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桌上剩得頗多的飯菜,卻也沒有多問,立即依照幽求的吩咐去辦
了。
當夥計離開時,小木忽然道:“你一向自以爲可以操縱一切,其實,你也有忌諱的事
情!”
幽求“喔”了一聲,饒有興趣地道:“你倒是說說看。”
小木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譏諷的笑意——這種笑意,竟與幽求臉上常有的笑意十分相像!
他不緊不慢地道:“你雖十指皆斷,亦可使出絕世劍法,但你卻不敢在衆人面前用飯,因爲
你知道一個雙手皆廢的人,用飯時的情形,必定很狼狽!”
幽求的瞳孔慢慢收縮,眼中有駭人的光芒在閃動!
小木所說的不錯!任何人皆有他的弱點、幽求雖然有一顆傲世之心;但他仍是無法完全
地超脫,世人眼中的他一向是隻可仰視的戰神!爲了保持這種形象,幽求從來不在大庭廣衆
面前用膳.因爲若是如此,那麼哪怕他的武功再高,其缺陷也將暴露無遺!
這是幽求所絕不願意遭遇的!
沒想到今日一個十歲少年卻如此一針見血地點明瞭這一點,這如何不讓幽求驚怒至極?
幽求身上的白袍無風自鼓,滿頭銀髮也飄舞不定!
他此時的目光,冰冷如劍,銳利如劍!
倏地,他喝了一聲:“什麼人?”霍然轉身!
其實此時出現在他身後之人是跑堂的夥計,幽求突然轉身時,在夥計的感覺中,自己所
看到的是一個全身瀰漫着無限殺機的殺神,那種駭人的氣息,足以摧毀任何人的意志!
夥計心神一震,“媽呀”一聲慘叫,手中食盒砰然落地.轉身就跑!
幽求本就是殺意洶涌,難以自抑,卻又不願毀去自己好不容易纔尋到的小木這一絕世劍
才,眼見夥計轉身逃走,心忖大概他也聽到了小木的那一番話,眼中寒芒大熾,右掌在桌上
一拍,一支筷子如電射出,由夥計的後腦貫入,前額穿出!
夥計連哼都未曾哼出一聲,即如朽木般砰然倒地!
鄰座立即有幾個聲音同時喝問道:“什麼人?”
隨即齊於儀極度驚怒的聲音響起:“他死了!”聲音略略提高:“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
行兇殺人?我聚劍廬主齊子儀雖無德無能,卻也不敢袖手不理!”
被稱作“白少俠”的人振聲道:“無膽鼠輩,怎麼藏頭縮尾?”他的聲音顯然貫入了內
家真力,直把二樓雅座震得“嗡嗡”不絕!想必年少氣盛,欲以此顯露一手,但在幽求的眼
中,這已是稚嫩得可笑可悲了!
小木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他記起幽求在手刃洞庭十二塢怒蛟旗三十多名弟子之後所說的
一番話,不由暗暗爲對方擔心。
幽求又怎會任由對方稱他爲“無膽鼠輩”?他沉聲道:“人既然已經死了,你們又能如
何?”
“原來兇手在此!”話音甫落,‘怦”地一聲暴響,擋在幽求與鄰座之間的屏風頓時碎
裂!
幽求與對方頓時直面相對!
二樓其他客人被異響所驚動,紛紛起身,待看清這邊情形時,立知遇上了江湖紛爭,膽
小的當然逃之夭夭、剩下幾個膽大的好事者在樓梯口遠遠望着這邊。
幽求的目光掃過鄰座五人;只見其中一人身軀格外高大偉岸,年約五旬,滿臉虯鬚,不
怒自成,腰懸一柄長劍,劍鞘古樸幽深,光澤奇特,絕非凡器,幽求立即斷定此人必定是聚
劍廬主齊子儀!
五人當中最爲年輕的想必就是被稱作“白少俠”的人,他高幽求最近,碎裂屏風之舉,
即是他所爲。
讓幽求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五人當中竟有一人仍是端坐未動!
此人年約六旬,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甚爲合體,與其他四人的憤慨之色相比,他的神色
頗爲平靜。
剩下兩人服飾相近,形貌剽悍,自是關東三義之老大徐達、老二韓貞。
那姓白的年輕人見這邊僅有一老一少,略略一怔,隨即從幽求那道人的目光中感覺到自
己並未找錯對象,當即朗聲道:“你爲何出手行兇?”
幽求淡淡一笑,道:“殺人還需要理由嗎?”
那姓白的年輕人臉色一寒,道:“濫殺無辜,罪不容誅!”
話音甫落,一聲錚響,他已反手抽出一把彎彎如月的刀,刀身極薄,寒刃如秋水!
年輕人低喝一聲:“接招吧!”
光芒暴熾,直取幽求前胸,刀影綽綽,閃幻不定!
幽求輕嘆一聲,右手徑直向那一片寒芒穿插而進!
便聞有骨骼斷折之聲響起!
隨即年輕人悶哼一聲,身軀暴然跌退!立時將桌席上的飯菜撞了一地!
齊子儀急忙伸手去扶,卻覺觸手之處一片粘溼,定神一看,赫然發現年輕人的刀不知爲
何竟深深地插進了他自己的胸膛!
如此突變,讓齊子儀愕然呆住了!
一直端坐着的老者這時終於起了身!
他的目光仍顯十分柔和,並無鋒芒,但幽求卻突然意識到五人當中,最值得重視的對手
並不是齊子儀,而是他!
老者身上亦有一股氣勢,但這種氣勢,與幽求的氣勢卻是截然相反!幽求的氣勢鋒芒畢
露,欲壓倒一切!而此老者的氣勢卻是鋒芒內斂,含而不露、唯有當受到外界氣勢的壓迫挑
戰時,纔會顯露出來!
假設幽求如同一座絕峰;高高在上,睥睨萬物,那麼這老者就猶如平靜的大海,並無先
聲奪人的氣勢,卻是深不可測!
正因爲老者的武功修爲有如此特徵,方使幽求這樣的絕世高手與之毗鄰而坐,竟也未曾
家覺到有一個絕不平凡的人與他相隔不過數尺!
老者望着幽求,緩聲道:“你果然是幽求!當你入座時,老朽就已感受到了你的戰意!
此時見你出手時手指皆無,而且手法精絕,如此看來,你必是幽求無疑了!”
幽求道:“可我卻眼拙得很,竟識不得高人!”
說到這兒,他忽然發現齊子儀及關東二義的臉上皆有驚詫之色。
幽求從來不會說客套謙虛的話,他堅信自己不會看錯,這老者一定是位絕世高手!
老者淡然一笑,道:“以老朽些許修爲,怎敢擔當‘高人’之稱?”
幽求道:“你不必自謙,什麼聚劍廬主、什麼關東三義,與你相比,就如草螢與星月爭
輝,相去太遠!”
這時,齊子儀、徐達、韓貞三人的臉色都變得很不自然!
“難道,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與這老者相比孰高孰低?”察覺到三人的神色變化,
幽求心中掠過這樣一絲疑問。
齊子儀乾笑一聲,冷然道:“戴老先生在鄉里素有名望,我等自有不及.只是你若以爲
藉此花言巧語,就可以離間我等,那可是撥錯算盤了!”
小木心道:“幽求雖是冷酷無情,但與‘花言巧語’卻是絲毫也沾不上邊的。”
幽求聽得齊子儀之言,更是斷定連齊子儀他們都不知老者的底細,心中頗爲驚訝。
那老者道:“據說連十年前名動天下的牧野靜風也敗於你手,武功之高,老朽自是難以
企及,只是老朽既然置身此事之間,拼着這一身老骨頭,也要向你領教幾招!”
幽求略略沉默,方道:“其實我勝了牧野靜風有些僥倖,因爲當時他剛剛遭受失子之痛.
據說他有一套劍法乃當年穀風傳授,以清朗見長.而其愛子失蹤,使他的劍法再難達到真正
的清朗。若是平時,我與他孰勝孰敗,尚難定論!”
老者有些意外地望着幽求,道:“你爲何要把這一點告訴我?”
幽求鄭重地道:“因爲,你是一個值得我尊重的對手!”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掃過齊子儀三人,繼續道:“爲了心無旁騖地一戰,我希望你們三
人暫且退開!”
齊子儀怒極反笑!讓其感到極怒的是,幽求根本沒有將他當作值得正視的對手,反而對
戴無謂另眼相看!
而事實上他一直認定自己纔是這次聚會的主角!
五天前,名震一方的“奔雷劍”閻衝之子閻尉,在奔赴臨安爲其外祖父祝壽時,途中偶
遇一年輕女子,不知爲何,二人竟起爭執,那年輕女子武功竟是高深莫測,甫一交手,與閻
尉閻大公子同行的四名隨從當場喪命,而盡得“奔雷劍”閻衝真傳的閻尉亦很快落敗!
當有人路過見到重傷倒地的閻尉時,赫然發現他的下體鮮血淋漓!因爲“奔雷劍”閻衝
在這一帶頗有俠名,故識得閻尉的人也很多,當即就有人將閻尉送回閻府!
之後雖經全力施救,保下了閻尉的性命,但他塵根已廢,不能育子!
這對閻衝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他中年得子,便是閻尉,其後連着三個皆是女兒,五
年前夫人又染疾而逝,對閻尉自是百般寵愛,如此一來,自然嬌慣了閣尉的公子爺心性.不
過此子卻也無甚大惡,故衆人看在閻衝的面子上,也多半不與閻尉計較。
如今閻尉突遭此飛來橫禍,對其打擊之大,可想而知!閻衝悲憤之下,怒意攻心,竟一
病不起!
齊子儀就是因爲此事,而被邀來“快意樓”的。
邀其前來的人並非閻府之人,事實上閻府家主病倒,少主重傷,局面大亂,人人茫然不
知所措。齊子儀是受戴無謂之邀,匆匆趕來的。
江湖中知道戴無謂的人極多,因爲他古道熱腸,抱打不平,仗義疏財.但真正瞭解戴無
謂戴老先生的人又極少,因爲他無門無派,一人獨居,武功平平,爲人謙和,很少有人會對
他多加留意.在衆人心目中,似乎戴老先生天生就是一個大好人,時時爲了與他本是毫無關
系的事而往返奔波,久而久之,人們已習慣了這一點。有事時,自然而然地會想到戴老先生,
而戴老先生也從不推辭。
奇怪的是隻要是有戴老先生參予其間的事,十有八九能有個圓滿的結局。江湖中人就笑
言戴老先生是個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