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牧野棲還不知正盟已爲他傳出必殺之令。
雖然他知道殺了戈無害、池上樓,會爲他帶來麻
煩,但此事的背後顯然另有蹊蹺,他相信以黑白苑的
勢力,要查清這件事並不太難。
所以,他的心情並不過於沉重,甚至,在內心深
處,他還爲自己能夠在幾大正盟高手的圍攻之下走脫
而暗自欣喜。
但他並非自負狂妄的無知少年,他知道自己該怎
麼做。
所以,在離開癡愚禪師後,牧野棲確信癡愚禪師
諸人已不可能再追蹤而至時,他立即以黑白苑獨特的
方式,傳出訊號,只要附近有黑白苑的人,發現他的
傳訊後,自會設法找到他。
辦妥這一切後,牧野棲暗舒了一口氣,正待去城
裡換一身乾淨的衣衫,忽覺身後有些異常。
他放緩了腳步,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步履仍是
從容不迫,而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已如同繃緊之
弦,一觸即發。
“沙沙……”
身後的腳步聲其實並不甚響,但此刻牧野棲的所
有心思已完全被這腳步聲佔據,他在心中默默估計着
身後的人與他之間的距離。
他敏銳地感覺到,身後來者的腳步亦是從容不
迫,但牧野棲仍是憑着自身不可言傳的直覺,斷定身
後那位不速之客絕非尋常的行人。
“沙沙—…”靴底與地面磨擦的聲音似乎是迴響
在牧野棲的靈魂中。
他的目光驀然一閃,動了。
拔劍、擰身、出劍——
冷劍出鞘的錚鳴猶自在空中未散,牧野棲已完成
了一連串快不可言的動作,他的判斷準確得無懈可
擊,其劍已冷冷地抵在身後之人的胸前。
但他的殺氣在那一瞬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爲,他看清自己冷劍所指的人是清風樓樓主龐
紀。
龐紀微笑着望向他,他的笑容中有一種暖暖的東
西,如同春天的陽光。
牧野棲吃驚地道:“是你?”
龐紀道:“我總算及時找到了你。”
牧野棲更爲驚訝,他退後一步,收回長劍,道:
“你找我?”
龐紀神秘一笑,道:“我找你是要讓你看一件東
西。”
一間簡陋卻很清靜的酒鋪,一個有些佝僂的老
頭。
一壺溫好的酒,幾盤小菜。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時酒鋪裡只有兩個客人:龐
紀與牧野棲。
龐紀已喝了三杯,牧野棲卻滴酒未沾,龐紀察覺
到了這一點,但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龐紀是十大名派掌門之一,牧野棲在他面前保持
足夠的冷靜,自是情理之中。
當龐紀爲自己倒上第四杯酒時,牧野棲幾乎不帶
一絲感情地道:“龐樓主要讓在下看的究竟是什麼東
西?”
廢紀優雅地放下杯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竹
管,置於桌上,正視牧野棲,道:“正盟與風宮之間
的爭戰,想必任少俠已有所聞?”
牧野棲不置可否。
龐紀亦不以爲意,繼續道:“爲了對付風宮,正
盟十大門派——對了,如今應該說是九大門派才更爲
確切——九大門派之間各調精銳人手,輔以百裡挑一
的信鴿,組成了極爲嚴密的信息系統,任何意外變
故,都可以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傳至正盟所屬的九大門
派中,這根竹管內就是由信鴿帶給我的密信,因爲密
信與任少俠有關,所以我才欲與任少俠見上一面。”
牧野棲劍眉微挑,哈哈一笑,道:“龐樓主有話
不妨直言,在本人眼中,正盟中雖不乏德高望衆且武
功卓絕之輩,但無一不過於迂腐鈍昧,,惟獨龐樓主方
是真正的人中俊傑,韜光養晦深藏不露。正因爲如
此,在下欲在邑城截殺風宮屬衆時,方會與龐樓主攜
手合作。”
龐紀神秘一笑,道:“密信中說任少俠的真正身分乃風宮白流之主牧野靜風的愛子,不
知是真是
假?”
他這一問來得極爲突兀,足以讓任何人方寸大亂。
牧野棲的神色竟絲毫未變:“依龐樓主之見呢?”
龐紀道:“任少俠在邑城江上斬殺風宮弟子數十
人,龐某親眼目睹,按理龐某自是不會相信任少俠是
風宮宮主之子!”
頓了一頓,他又道:“但密信中卻言之確鑿,不
容人不信,何況牧野靜風當年曾與其子失散乃世所共
知之事,任少俠無論年紀、容貌皆與之甚爲相符……”說到這兒,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凝
重起來:“在龐
某看來,任少俠的真實身分如何並不重要,棘手的是密信中說任少俠不但殺了思過寨的
戈無害、池上樓,
更利用風宮頂級高手,圍攻癡愚禪師、崆峒現任掌門、沙涌江沙大俠及其他幾名正盟高
手,當時,左掌
門已被任少俠重創,剩下的人中,惟有癡愚禪師方是真正的絕頂高手,故他們終是寡不
敵衆,除癡愚禪師
之外,其他幾人悉數戰死!”
一直沉穩冷靜的牧野棲此刻身軀不由微微一怔,
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
他一字一字地道:“這是一個陰謀!”
龐紀輕輕地搖晃着手中的大半杯酒,道:“正盟
已因任少俠而傳出必殺令!”
牧野棲臉上忽然有了譏諷的笑意:“龐樓主爲何
遲遲不動手?是否因爲援手未到?”
龐紀苦笑一聲,道:“你誤會了,不信你看。”
他忽然輕拍手掌兩記。
牧野棲神色微變,本是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手指微
微一曲,復而又恢復了平靜——因爲龐紀仍是神色如
常。
本是靜寂、空落的街巷忽然不斷有人影閃現,如
同從地上冒出來的幽靈,頃刻間,小酒鋪四周已有近
百人,他們彼此間有着驚人的默契,很快就將小鋪形
成了合圍之勢。
牧野棲頓時感到了一種空前強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惟有他在面對幽求時的那一次感受
過。
但他知道在對方百餘人中,絕對沒有像幽求那種
級別的絕世高手。
惟一的解釋就是:因爲有了龐紀,那些人才給了
牧野棲如此可怕的壓力。
儘管龐紀只是靜靜地坐着,什麼也沒有說。
牧野棲忽然發覺自己並沒有真正地瞭解龐紀——
想到這一點,他的瞳孔倏然收縮。
劍拔弩張!
龐紀忽然沉聲道:“還不退下?莫非想壞我與任
少俠飲酒的興致?”
那百餘名清風樓弟子很快消散得無影無蹤,如同
他們的出現一樣無跡可尋。
牧野棲心中不期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龐紀鄭重地道:“自正盟成立至今,這是正盟第
一次傳出必殺令。雖然正盟勢力有所衰退,但合九大
門派之力,已絕非任少俠一人能應付的,你可知方圓
百里之內,已聚集了多少正盟中人?據我所知,其數
目應不在千數之下!”
牧野棲半信半疑地道:“怎會如此?”
龐紀道:“青城派被滅之事,對正盟的震撼之力
可想而知,連少林苦心大師亦爲之驚動。各派不得不
聚於嵩山,共商大計,孰知商議未定,思過寨戰雲再
起,若是思過寨再有個三長兩短,正盟士氣勢必大
減。池上樓懇請諸門派前去思過寨馳援,衆人商議之
後,皆認爲即使直接由嵩山趕赴思過寨,亦是遠水難
解近渴,何況還需從諸門派另調人馬?最後衆人商議
不如襲擊風宮彭城行宮,迫使風宮白流不得不自救,
從而解去思過寨之圍。沒想到衆人行至半途,風宮已
自思過寨敗退,千餘正盟弟子未及散去,卻又再起變
故……”
牧野棲忽然打斷他的話道:“是否有人告之癡愚
禪師等人,說戈無害有性命之危?”
龐紀沉默了少頃,道:“你果然心智過人,正因
爲如此,我才感到這其中必有蹊蹺。”
牧野棲毫不領情地道:“爲何你當時未與癡愚禪
師一同前去救戈無害?”
龐紀不答反問道:“你知不知道爲何我至今還活
着?”
饒是枚野棲足智多謀,乍聽此言,也不免愕然,
無言以對。
龐紀緩緩地道:“悲天神尼、不想道長,思過寨
燕高照、華山遊天地遊老俠的武功皆在我之上,但他
們卻非死即傷;天下鏢盟盟主嶽峙嶽大俠,崆峒派左
掌門、留義莊二位莊主的江湖經驗都比我豐富,但他
們全已不幸遇難。十大門派的掌門人中,惟有癡愚禪
師與我龐某毫髮無損,你可知這是爲什麼?”
頓了一頓,又自問自答道:“癡愚撣師屢次能全
身而退,不僅因爲他的武功最高,更因爲他真正篤
實。”
牧野棲驚訝地望着龐紀,他不明白“正直篤實”
與屢次化險爲夷有何關係?
龐紀解釋道:“癡愚禪師所說的話,是否足以讓
正盟中人堅信不移?”
牧野棲何等人物,略受點撥,立時明白過來,
道:“龐樓主言下之意是說對手會利用癡愚禪師在正
盟中的聲望,讓他說出對他們有利的話,而癡愚禪師
以誠待人,常常會忽視他人可能存有的陰謀,是也不
是?”
龐紀道:“癡愚禪師的確值得人人敬仰。”說完
嘆了一口氣,接着道:“但當今武林局面,決定了並
非人人都敬仰崇拜的人就可以力挽頹勢,如果龐某沒
有猜錯的話,這一次,癡愚禪師不知不覺中又爲他人
所利用,成了對付任少俠的一枚棋子。”
頓了頓,他苦笑一聲:“除了任少俠外,這一番
話,我是不會對其他任何人說的。”
“那麼,龐樓主化險爲夷的原因又是什麼?”牧
野棲意味深長地道。他覺得與龐紀這一番交談,讓他
明白了不少本是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東西。
龐紀自嘲地一笑,道:“我能活到今天,只是因
爲清風樓的勢力似乎是十大門派中最弱小的,而我的
武功也是十大掌門人中最低的,而且,我比誰都更小
心。半個多月前羅家莊一役,正盟幾大掌門皆因此而
遇難,當時,世人皆以爲我也已被殺,其實,那一次
被殺者只是我的一個替身。”
牧野棲怔怔地望着龐紀。
龐紀以平靜的語氣道:“正盟中人對龐某此舉很
不以爲然,若非如今正盟正值用人之際,也許他們早
已與我清風樓裂席而坐,哈哈哈……”
說到這裡,龐紀忽然大笑三聲,將杯中之酒一飲
而盡,道了一聲:“痛快!”又滿滿地斟了一杯,方
又道:“正盟諸多高手不屑與我爲伍,我龐某又何必
自討沒趣?沒想到如此一來,又讓我龐某僥倖逃脫一
劫!不瞞任少俠,此次攻襲風宮彭城行宮,其他各門
派弟子摻雜混合,惟有我清風樓弟子卻是自成一路。
否則,我又如何能與任少俠在這兒安安心心地喝上幾
杯?”
牧野棲道:“龐樓主將這麼多不輕易向外人訴說
的隱秘之事告訴在下,恐怕不是因爲信任在下吧?”
龐紀道:“以龐某之見,既然沙涌江、左尋龍幾
人被殺之事是一個圈套,正盟就不應被人矇蔽利用,
任少俠雖不是正盟中人,卻與風宮爲敵,若正盟要對
付任少俠,其實亦是自相殘殺。所以,龐某想助任少
俠脫身,方圓百里之內有千餘正盟中人,何況苦心大
師亦在左近,任少俠不可不小心。”
牧野棲沉吟不語,電閃石火間已轉念無數,他相
信黑白苑的人應該能獲得他的求援訊號,但黑白苑的
行蹤一向神秘莫測,正盟與黑白苑雖無直接衝突,卻
對黑白苑一直懷有警惕之心。若是這一次黑白苑要救
自己,也許會與正盟形成激然衝突,那豈非讓風宮坐
收漁翁之利?
心念至此,他終於點頭道:“請龐樓主指點迷
津!”
龐紀站起身來,道:“如果任少俠信得過龐某,
就請由城東門出城。”
牧野棲亦站起身來,抱拳道:“多謝龐樓主!”
龐紀退出兩步,忽然自腰間拔出一把半尺短劍,
閃電般刺入自己的右腿中!
牧野棲怔立當場。
龐紀拔出短劍,鮮血立即涌出,浸溼了他的右
腿,他正視着牧野棲道:“我必須對正盟有所交
代。”
牧野棲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正盟盟主是
龐樓主,而不是癡愚禪師,想必武林局勢就不會如今
日這般岌岌可危了。”
言罷,他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待牧野棲的身影在街道盡頭完全消失時,那一直
在酒鋪中忙忙碌碌的老漢忽然開口道:“樓主,既然
必殺令中定下規矩:誰殺了牧野靜風之子,誰即可成
爲繼承癡愚禪師之後的正盟盟主,爲何樓主要放過這
樣一個大好機會?依屬下之見,牧野靜風之子最後說
的那句話是不無道理的。”
龐紀一邊包紮着自己腿上的傷口,一邊道:“正
因爲有這條規矩,我纔不殺牧野靜風之子,因爲我不
想成爲正盟盟主!”
那老漢本有些佝僂的身軀已全然挺直,顯得極爲
精悍。
龐紀續道:“方纔我與牧野靜風之子的一番交
談,雖有言過其實之處,但自羅家莊那一役之後,正
盟諸派對我及清風樓的確頗有微辭,如果我以殺牧野
靜風之子的方式,得到盟主之位,諸派即使表面上順
從了我,但心中絕對會不以爲然,而牧野靜風之子牧
野棲的劍法我已親眼目睹,在沒有練成‘長恨劍法’
之前,我沒有必勝他的把握!”
那老漢不無擔憂地道:“前任樓主生前曾再三告
誡,‘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絕不可
輕易習練,恐有隱患……”
龐紀略顯不悅地打斷他的話道:“封二叔,自我
成爲清風樓樓上之後,欲辦成的事,有哪一件沒有成
功?二叔一向通情達理,對我鼎力相助,爲何一提及
此事,就屢屢勸阻?再說我又如何不知‘長恨劍法’
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但我之所以要習練這套劍
法,並非爲了逞一己之能,如今十大名派的掌門僅存
癡愚禪師、遊老俠與我三人,縱是修練‘長恨劍法’
有百般隱患,我也要試一試!自我曾祖父起,就一直
將‘長恨劍法’的劍譜細心封存,這足以說明這套劍
法有着非凡之處!’
被龐紀稱作“封二叔”的正是清風樓上任樓主龐
予的結義二弟封一點。封一點老成持重,對清風樓忠
心耿耿,深得龐予器重,當年龐予離開清風樓前往青
城山時,就讓封一點輔佐龐紀主持清風樓大局,封一
點可謂是清風樓的兩朝元老,身分尊崇,難得的是封
一點從不居功自傲,倚老賣老,龐予選他輔佐龐紀,
也可謂是慧眼獨到了。
封一點道:“即使不提該不該殺牧野靜風之子,
可剛纔樓主對他說了太多的事,似乎也有些欠妥。”
龐紀淡淡一笑,道:“對一個將死之人,說再多
的話,也不用擔心他會泄露秘密。”
封一點愕然道:“難道樓主又改變了主意?”
龐紀搖頭道:“我不殺他,自有其他人代勞。封
二叔,你吩咐下去,立即通知癡愚禪師等各路正盟人
馬,前去西門外攔截牧野靜風之子!”
封一點提醒道:“他是自東門出成的。”
龐紀笑了笑,道:“封二叔,那個年輕人很不簡
單,他見我自刺一劍後,反而會對我所言起疑,我猜
想我指引的東門這條路,他會反其道而行,自西逃
離。”
頓了頓,又嘆了一口氣,接着道:“但願他不要
真的對我信任有加。”
城東門。
人羣熙熙攘攘。
牧野棲已換了一身青色的青衫——這對他來說,
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牧野棲夾雜於人羣之中,若無其事地向城東門走
去。
臨近城門七八丈遠,牧野棲目光倏然一跳,因爲
他看到了城門附近有兩人的神色略顯緊張,目光閃爍
不定,他們雖是作尋常百姓裝束,但牧野棲一眼便知
他們是江湖人物。
牧野棲嘴角處浮現出冷冷笑意,他緩步走近一個
賣繪有小鬼無常之類臉譜的面具攤前,隨意挑了一個
繪有閻羅王臉譜的面具,戴在臉上,折身向西而去。
牧野棲相信龐紀讓他由東門離去,定是一個圈
套,城中不宜久留。
奇怪的是,爲何遲遲不見黑白苑的人出現?
牧野棲心急如焚,腳步卻反而越發從容。
很快,牧野棲順利自城西出城。
出城後,他摘下那張面具,端視片刻,自嘲地笑
了笑,將它繫於腰間,在城郊外已是人煙稀少,牧野
棲再無顧忌,當即施展卓絕不凡的身法,向西疾掠而
去。
城西門外爲一片起伏平緩的地帶,牧野棲掠出三
裡開外後,道路兩側漸漸有山脈隆起,地形頓顯狹
窄。
牧野棲已微微見汗,他正待稍作歇息時,身邊倏
然有佛號響起:
“阿彌陀佛!”
字字入耳。
牧野棲立時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