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先生跪拜於地,他極爲恭敬地道:“晚輩司如水拜見苦心大師!”
牧野靜風一聽眼前這人便是武林中人人尊崇的絕代高僧苦心大師,趕緊也跪了下來,道:
“晚輩牧野靜風拜見大師!”
他是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因爲他不可能對苦心大師也作隱瞞。
司如水聽他自稱牧野靜風而不是穆風,不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而卓無名卻並不意外。
卓無名也極其恭敬地施了一禮。
苦心大師慈聲道:“三位不必多禮。”
他看了司如水一眼,道:“這位施主便是懸壺老人的愛徒吧?”
司如水恭聲應道:“懸壺老人正是家師。”
苦心大師道:“懸壺老人懸壺濟世,解脫世人痛苦,與我佛門講求普渡人生有異曲同工
之妙。懸壺老人雖非佛門中人,卻已有佛在心中,老衲對他一向佩服得緊。”
言罷,他又看了看牧野靜風,微微頷首,卻不開口!
卓無名趕緊將苦心大師引入英雄樓內,當苦心大師的目光落在樓門上“無名”二字時,
輕誦了一聲佛號。
賓主坐定,奉上香茗,卓無名便揮退左右弟子,室中只剩四人!
苦心大師道:“卓英雄倒是一刻也不讓老衲安歇,老衲閉關已有五載,剛剛出關,卓英
雄便到了。”話雖然這麼說,但神情中卻沒有一絲怨惱。
苦心大師心中自是已澄清如鏡,無嗔無怒無怨。
卓無名忙道:“打擾大師清修了。”
苦心大師道:“卓英雄將老衲找來,不知是爲了何事?”
卓無名道:“其實是我的私事,不過卻事關重大,唯有大師這般絕世得道高僧在場,此
事方能順利辦成。”
苦心大師道:“卓英雄言重了。”
卓無名彷彿下了很大決心般大聲道:“有一件事,已在我心中埋了數十年,日日夜夜都
在折磨我吞噬我,讓我時刻不得安寧.今天,我便要將此說出來,也好有個了斷。”
牧野靜風心想:“既是藏在他心中數十年的事.想必是不欲爲外人知.”如此一想,正
待起身,卻聽卓無名道:“此事與你有關聯,而司先生也不是外人,自然也是無需避諱什
麼。”
他向苦心大師道:“人一時爲惡,是否終生便是惡人?”
苦心大師道:“一時之惡,惡的是事;一世爲惡,惡的是心。人非聖賢,皆有過失,一
時爲惡,若是潛心悔過,仍不算惡人!”
卓無名道:“但有些惡事一旦鑄成,便已是進入萬劫不復之境,改又有何用?”
苦心大師道:“人之爲人,並非人有一身臭皮囊,而是因爲人有六趣。其六趣分爲三善
趣與三惡趣,一人若是棄惡從善,便是等於脫胎換骨,死而復生,不變的只是一個軀體而
已!”
卓無名聽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苦心大師雙目微閉,彷彿如入定了一般。
牧野靜風此時暗自思忖道:“卓前輩說這番話,不知是何用意?他爲何對我之事知道得
這麼多?”
心中己隱約覺得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卻又分不清是何事?
卓無名忽然自言自語地道:“脫脂換骨?死而復生?……死而復生?脫胎換骨?……”
他臉色忽喜忽憂,忽晴忽陰,額頭已有冷汗涔涔而下!
突然,卓無名竟“撲通”一聲跪在苦心大師面前,道:“大師救我!請大師爲我指點迷
津!”
衆人皆大吃一驚!連慧心通靈的苦心大師也是驚訝不已!
雖然苦心大師年已過百,但論江湖地位,卓無名與之相去並不遠,皆被世人尊爲七聖之
一。而這些年來,卓無名爲武林正義可謂鞠躬盡瘁,武林中人對他誰不是仰而視之?若非如
此,即使他的地位再如何的尊貴,苦心大師身爲方外之人,早已超脫於世塵俗事之外,又怎
會輕易接受他的邀請?
尋常的頂尖高手即使去少林寺見他,也是難比登天!
苦心大師一出關,便來了英雄樓,可見他對卓無名也是頗爲欣賞與尊重的。而現在卓無
名如此舉動,豈不讓他大感意外?
苦心大師忙將他扶起,道:“卓英雄,快起來說話。”
卓無名站起身來,道:“大師切莫再稱我爲大俠,我僅是一個卑鄙小人而已!怎當得
‘大俠’二字?”
衆人見他忽出此言,齊齊變色!雖然許多人都會說一些自謙的話語,但有誰會稱自己爲
卑鄙小人?
何況他是名滿天下的卓無名卓英雄?!
但又有誰會在絕代高僧苦心大師面前開不負責任的玩笑呢?
屋內的氣氛登時變得有些尷尬。牧野靜風閱歷最淺,一時竟不知該把目光投向何處,只
好垂下頭來,看着自己的一雙手。
苦心大師疑惑地道:“卓英雄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卓無名苦笑了一下,緩緩地道:“爲貪求名利權勢而戳師,算不算卑鄙可恥之徒?”
司如水手中拜捧着的茶杯猛地一震,已有一些條水潑於衣襟上。
牧野靜風心中猛地一沉,臉色一下於變得蒼白如紙!
他終於明白卓無名爲何知道他那麼多事情了!
但,這一切又讓人如此地難以置信!牧野靜風只覺自己的身子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
卓無名正視着他,沉聲道:“想必你也已經猜到,我的確便是你所要找之人的其中一個!
夏戈!”
牧野番風前南地道:“你是夏戈?你就是夏戈?”
他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有關空靈子、牧野笛以及夏戈等人之間的師門恩怨,知情者幾乎便完全限制於他們師門
內的人,所以苦心大師與司如水對卓無名與牧野靜風的對話感到有些糊塗,不知所云!
卓無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我便給你說一個三十多年前的真實故事。在七十多年
前,江湖中有一個極爲優秀的年輕人,他似乎是爲武學而來到這個世上的,在他二十歲的那
一年,他便已名滿天下了。”
“但他並不滿足於此,而是窮其盡五十年之精力,找到了隱藏在天下無數武學背後的共
同東西,也就是武學的根!武學的魂!至於那些表面的枝枝葉葉,則大刀闊斧地刪除!”
“他成功了,成功地悟透了武學的本質東西,將各種武功千錘百煉,最後將其歸根爲劍、
刀、拳、內力、暗器、輕功身法等六部武學經典,此六部武學經典可謂是空前絕後,足以光
大武林千秋!他便以傳說中黃帝所著的‘平天六術’命名之!”
“但這樣一個卓絕的人物,卻未遭到好的報應。他共收了七個徒弟,在他閉關親自鑽研
如何把這六部武學經典與實戰相結合的時候。他的其中六名弟子爲了得到這六部武學經典,
竟開始設計毒殺自己的師父!”
司如水忍不住插口道:“養育教誨之恩,如同再世爲人,其深如海。他們不光不思圖報,
反而還要戳師奪得秘笈!此等小人,即使千刀萬剮也不爲過!”
卓無名毫無表情地道:“司先生所言極是!那位絕世高人對他的徒兒可謂恩重如山,七
個徒弟全是孤兒,皆依賴他養育**,授以武功。可其中六徒卻反而要陷害其師,可謂是喪
盡天良!他們借爲閉關的師父送飯之機,在飯中下了毒。那位絕世高人哪會想到自己的徒弟
之陰謀?當然絲毫不加防備,自然……自然遭了毒手!”
司如水怒道:“怎麼會有這麼多大逆不道的人?”
卓無名聲音嘶啞地道:“其中有一徒名爲夏戈,自幼全家遭到奸人毒害,從此。心中便
立志要習成天下最好、最強的武功,做人人尊崇而不敢正視的人!那樣就不會再有人欺辱他,
當他被其師收養之後,這樣的思想日甚一日,因爲他知道其師乃武學奇人,若是能得到師父
傳之‘平天六術’,生平夙願,必然得以實現!”
卓無名曾說過他便是夏戈,那麼剛纔他所說的那人便是他自己了。牧野靜風沉默如山,
目視窗外,誰也不知他此時在想些什麼。
甚至,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麼!
而司如水則神情古怪地看着卓無名,在江湖人眼中,卓無名便是卓英雄,頂天立地!誰
會想到他同時又曾是“夏戈?”
卓無名道:“當夏戈知道他師父撰寫的‘平天六術’,其根本目的竟是爲了整個武材—
—無論如何,‘平天六術’最終都將會公佈於天下時,他感到極其失落,他覺得自己的平生
夙願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就在這時,他的同門師兄弟中有人提出要毒害師父,以奪得‘平天
六術’,夏戈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駭怕……”
說到這兒,卓無名的聲音變得有些扭曲了:“他的第一個反應竟是駭怕,而不是憤怒!
這說明他的心靈本就是齷齪的。這樣的人,本該在當年就要遭到報應!可事實卻沒有!他竟
與他的師兄弟一起毒殺了他的師父,並將其師的屍體扔下了山崖……”
忽地響起“啪”地一聲脆響,司如水手中的杯子已被他生生捏碎!
卓無名似乎並未看到,也未在意,他繼續道:“之後,爲了殺人滅口,他們又對他們最
小的師弟下了毒手,竊取了‘平天六術’之後,便愴惶而逃、下得山來,六人便按事先說好
的方法將‘平天六術’之武學經典放入一個箱子內,然後每人摸得其中一部!”
“但他們心中的邪惡之念一旦打開,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分手之後,幾個人之間便開始
了盯梢與跟蹤,希望能從其他人手中得到另外幾份武學經典,但六人武功相近,沒有人能夠
成功。夏戈暗中跟蹤着他的六師弟夕苦,結果,有一天夕苦走進一片松林後,就再也沒有出
來,夏戈等得不耐煩衝進去時,才發現夕苦已死!他的死狀極慘,身上至少中了五六十刀,
碧綠色的腸子也拖了一地,眼球也被打爆了一隻!原來這是有一夥人見他一直鬼鬼崇崇,好
像身上有什麼稀世珍寶。便設下了陷阱,將他殺了。不過這一夥人也賠進了五條性命。夏戈
進入松林的時候。‘平天六術’的其中一部還在夕苦身上!但他全身便如同一個血人般,那
本經典早已被染得透溼!”
“出了林子之後,夏戈大聲嘔吐,夕苦的死狀,讓他忽然清醒過來,忽然想到了‘報應’
二字!忽然想到了師父之恩——可這時的清醒,是否太晚了一點?”
卓無名的目光有些呆滯,彷彿生命力已開始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消失。
他又道:“一種深深的罪孽感一直折磨着夏戈,讓他永遠不得安息。他竟獨自一人跑到
他師父落崖之處,獨自坐着,一坐便是三天三夜。他想到過死,但他知道就是自殺,也已贖
不回他的滔天大罪。於是,他開始浪跡江湖,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他殺了一個黑道上頗有
名氣的殺手,救了一個十四口之家,當十四個本將煙消雲散的生命因爲他而繼續存在時,他
那灰色如死水般的心靈第一次泛起了一股活力,他猛然發現當自己爲別人做了一點善事的時
候,他心中的罪孽感便會略略地淡化一些!”
“從此,他便開始千方百計地做着除魔衛道之事,最初,這便如同他用來治療心痛的一
劑藥般,他靠這麼做來作爲他生命的支撐力。所以,他從來不願爲人知道,他爲自己取了個
名字,就叫卓無名。但無論如何掩飾,他所做的俠義之事,終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
這時,司如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輕得就像怕要驚動了什麼一般。
卓無名繼續道:“他只求無名,就像萬木叢中最不起眼的一棵樹那樣無名,如果真的能
如此,他覺得那也是上天的寬恕了。沒有想到的是他得到的遠比期望的多。他的聲望日益高
漲,人們並不稱他爲無名,而是稱他爲英雄!夏戈先是成了卓無名,然後,便成了卓英雄!”
在這時候,牧野靜風恍恍惚惚地聽到了一種像是瓷質般的東西“譁”地一聲破裂了。他
的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下了,這種聲音便來自於他的心底,碎片撒滿了他的心靈。他的心
被這種鋒利的碎片割得支離破碎,生生作痛!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苦心大師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嘆息聲悲天憫人。
他本已超脫了凡世俗生,無喜無嗔、無怒無悲,但當他聽到此處,仍是不由嘆息了一聲。
他嘆息的不是某一個人的悲劇,而是嘆息古往今來,總有人爲了虛幻如煙的東西而一步
一步走向悲劇。
司如水此時最後悔的莫過於留在這兒了。
這些日於來,卓無名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幾乎便如一尊神一般,是那樣的神聖而高尚—
—這種感覺,也是千百人所共有的感覺。但現在卓無名卓英雄卻親口告訴了他:他心中的神
聖如神一般的人物原來有着如此醜陋的過去!這便如有人突然告訴你一個在你心中是聖潔無
比的漂亮女子,原來竟是個人盡可夫的娼婦一般!
甚至,比此更難以接受!
司如水覺得自已寧可永遠被矇在鼓裡,被假象所欺騙!假象雖然虛幻,但卻是美麗的。
卓無名繼續道:“沒有人會知道名聲給夏戈帶來的壓力有多大,因爲他自認爲根本不配
享有榮譽,他本是個千古罪人,應該受到萬人唾棄纔是!所以,他行事一向不願張揚,可越
是如此,人們越是覺得他偉大。有時,他就不由會想:我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從前全部忘掉?
然後一心一意做人們心目中的卓英雄?但這樣的念頭都只是一閃而過。”
“數十年中,他從未練過他以自己的良心換來的那冊武學經典上的武學,同時時刻不忘
尋找與他一起作孽的同門,他心中已有一個決定,那便是找到他們,然後將之殺掉!最後便
自殺!——也許,這是惟一的一條適合他走的路。但三十多年來,他只找到了一個人,那便
是他的二師兄暮也,也就是如今的死谷谷主陰蒼!”
牧野靜風突聞此事,心頭巨震!
一剎那,他在心頭道:“他的話,究竟可信不可信?”
如果卓英雄僅僅是卓英雄,那麼牧野靜風自然對他的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可他又
曾經是夏戈!這讓牧野靜風心中怎能不起疑心?懷疑卓無名所言有詐?
卓無名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牧野靜風面前,竟轟然跪下!
衆人皆驚!
牧野靜風一時更是腦子一片空白!如果他不曾知曉卓無名這些年來曾做了無數俠義之事,
那麼卓無名跪在他的面前,他的感覺一定要單純得多,即是一種復仇的快感!
而如今,他絲毫體會不到這種復仇的快感!
而司如水與苦心大師也是無言以對!
卓無名道:“牧野公子,當我無意中發覺你與你父親牧野笛極像的時候,我便有了一種
猜測,後來在‘死亡大道’聽你說你與旦樂有世仇,我便更加肯定你與牧野笛有極深的淵源,
所以,我當時便斷定你不可能是兇手,只會是旦樂做下的惡事!當我見了你懷中的骨笛之後,
便決定無論如何,我也要救活你!”
“我徑直進了死谷,卻沒有與他們發生任何爭戰,因爲我一開始便說明只要巫姒給一點
‘忘情水’,爲此我可以自廢一臂!我知道死谷一向把我視如眼中釘,所以這樣的條件對
他們來說是極具誘惑力的,因爲誰都知道一個使劍的人廢了右手之後,便幾乎是廢了武功一
般。結果,陰蒼替巫擬答應下來了,他們給了我解藥,我當着死谷衆人之面自斷一臂。本來,
在這個時候,他們完全可以藉機殺死我,其實死谷中的不少人也有此心,但陰蒼阻上了他們。
這並非他仁慈,而是因爲他認爲我對他已不再構成威脅,他甚至還給了我上等的金創藥!”
“救醒你之後,我終於知道你是牧野笛的兒子!當時,我的感覺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
但至少我知道他還活着……”
牧野靜風緩緩地道:“不僅我爹活着,而且我師祖也還活着!”
他說的是“我師祖”,而不是“你的師父”,是因爲他知道自己師祖是絕對不會再認夏
戈這個徒兒了。
卓無名一聽空靈子還活着,不由驚愕萬分!幾十年來。他一直認爲空靈子已死,這便如
同巨石一般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如今忽聞其師父空靈子及牧野笛都未死,如何能不驚喜至
極?
他不禁老淚縱橫,轉身向東而拜,口中哺哺地道:“我知道自己已不配稱您老人家爲師
父了,更不敢祈求您原諒我。今天,不肖夏戈知道您老人家還活着,真的太高興了……”
他向東恭恭敬敬地碰了九個響頭,磕得頭破血流,滿臉血污!
牧野靜風心存仁厚,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暗覺不忍,於是道:“你不必如此,還是起來
吧!”
卓無名慢慢站起,對牧野靜風道:“如今你要找的人已全部尋到,而且其中三人已死,
再加上夕苦在三十年前就已死於非命,如今便剩下暮也與我了,你的事已快有個了結了。死
谷勢力雖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但他們氣焰大過囂張,竟敢公然向武林正道挑戰,它的毀
滅,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如今,該死的人都將死了,我也可以做個了斷了,只是有一件事,
我尚擱不下,不知諸位能否看在我還算做了幾件像人樣之事的份上,答應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