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拿我魚鷹當洞庭湖的麻雀?
長沙城分長沙、善化兩縣,千年老城。西漢高祖封長沙王,就國於此。
在國朝,以前只是湖廣行高官沙府的府治。
隆慶年間,當時的秉政太子,現今的天子,下詔說爲了開發湖廣,分湖廣行省爲湖北湖南兩省,增設的湖南三司治長沙城。
現在長沙城不僅有三司,還有撫臺衙門和湖廣總督衙門。
湖南巡撫是定製常設,湖廣總督是臨時的。它可以駐武昌,也可以駐長沙,甚至可以駐襄陽、江陵或常德,就看總督王一鶚願意。
現在湖廣總督衙門駐在長沙城。
可這位湖廣總督坐不住,少在長沙,多在常德、寶慶和岳陽一帶轉悠,遠的還去過嶽州府西邊的慈利、永定衛、大庸所和桑植安撫司。
新的湖南巡撫還沒赴任,現在湖南名義上最高長官是湖南布政使兼署理湖南巡撫胡僖。
不過官場上的這些事,影響不到長沙城的歌舞昇平。
韻風樓位於定王臺的南邊,分左右中三座,中間那座高六層樓,閣樓連翩,遊廊抄接,臨湘江,瞰全城,金碧輝煌,燈紅酒綠,是長沙城新興的第一文雅風流去處。
日頭剛剛落在城西的嶽麓山頭上,這裡已經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還有數十頂軟轎依次停下,鑽出士子儒生。
東南北方現在逐漸大興馬車,在京師、上海、蘇州、太原等地,甚至還出現一種人拉黃包車,成爲一般百姓出行的交通工具。
轎子逐漸退出官民日常出行工具之列。
但是在內地的中原西北、江西湖廣、四川雲貴,轎子或滑竿還頑固守着一畝三分地。
韻風樓一樓大廳,就跟菜市場一樣喧鬧繁雜,襴衫青綢袍,儒巾忠靖冠,時而見到直綴道袍。
許多人一進門,雙手就拱着放不下,全是熟人啊。
“夏翁,多日不見,你的新作已經拜讀,受益匪淺,改日再當面請教。”
“抱石公,聽說你又要納小妾?你這又是取新號又是納小妾,莫非又要出仕了?”
衆人哈哈大笑。
明朝自弘治正德年後,文人一旦中得舉人進士,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取個號,再納房小妾,稱爲開門出仕兩件事,否則的話旁人會說你這科試等於白中。
有幾位士子文人沿着樓梯,準備往五樓去,被夥計攔下。
“爲何不讓我等上去?咱家的銀圓就不是錢了?”
“客官息怒!”夥計賠着笑臉說道,“今日五樓六樓被人包下了。”
誰人這麼大手筆?
居然把風景最優,耗費最貴的韻風樓五六樓都包下來了?
不管是誰,都不是我等這得等生員小文人能得罪得起?
幾位士子文人面面相覷,惹不起啊惹不起,轉身就下樓。
其中一人不甘心,又返身回去跟夥計打聽了幾句。
“清漣兄,誰啊?”
“大財主!”
“哦,武昌還是上海來的過江龍?”
“看不起我們三湘世家嗎?”
“兄臺,我們湖湘世家,無不都是耕讀傳家,哪位有這麼大的財力和魄力,在這裡一擲千金?”
“清漣兄,你忘記了湘南那羣山人土財主了嗎?”
“他們啊!”儒生一拍額頭了,“該死,一時疏忽,忘記這些人。他們確實能一擲千金。”
“兩位兄臺,你們說的什麼山人?到底是誰?”第三位不明就裡地問道。
“湘南那羣開礦的世家鄉紳們。”
“哦!”此人恍然大悟,“他們啊,確實能這麼大手筆,他們家裡都有礦啊!”
“兩位兄臺,小弟我打聽過了,包場子的是耒陽李尚書。”
“那位做過南京工部尚書、石鼓書院祭酒世星公?”另外兩人驚訝地問道。
“正是。”
“呵呵,那我們得避一避,他一來,石鼓書院的徒子徒孫肯定要跟着來一批。要是讓他們見到我們這三位鄴侯書院的學子,又得呱噪一番。”
“走了,走了,趕緊找個普通包間吃飯就好了。這些人勢盛,我們惹不起躲得起!”
六樓風景最好,這裡可以隔成六個包間,現在被夥計取下屏風,連成一大間,房間裡坐着七個人,顯得格外空曠。
“世星公,王一鶚這個魚鷹總督,好生過分啊!”一位儒雅文士憤聲說道,他一身織錦湖羅衫,頭戴儒巾,腰間扎着一條金絲絞絹帶,鑲着幾塊綠玉。
一言一行很注意儀態優雅,可舉手投足間,掩不住暴富氣息。
“看你,又急了!”說話的男子六十餘歲,方正威儀。
他就是世星公,名叫李珊,耒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以南京工部尚書致仕。
“世星公,不是學生們不急,是這王一鶚得勢不饒人。要不是他慫恿點頭,姓胡的敢把課稅局的人派下來?”
“中簡兄說的對。世星公,他王一鶚缺軍餉,想撈錢,明說啊,我們又不是不識好歹的人,該助餉的絕不會吝嗇。
現在一聲不響的,把課稅局派下來做什麼?”
“就是,給他王一鶚的總督衙門助餉,我們還能得份人情,把礦稅交給課稅局,那等於是拿着石頭打水漂,什麼都落不到,我們幹什麼要交?
我們又不傻!”
“對,對!我們開礦,無非就是給鄉民們謀一條出路。”
一位圓胖的男子,三十多歲,穿着綾羅綢緞,戴着員外帽,鑲玉革腰左右吊着兩個香囊,左右還各掛着兩塊鑲金玉圓牌,上面各寫着仁義禮智四個字。
按理說,他這是逾制了,因爲這種字牌,一般是皇上賜給公、侯、伯、世襲都督、都指揮使等人的。
他站在人羣裡,手舞足蹈地說着話。
“湘南山高林密,出產不豐,百姓生活困頓,我們身爲鄉紳,鄉里翹首,怎能坐視不管!
出錢出力,勘查礦脈,又召集人手,開井挖礦。這還不算,還要來長沙,去武昌,甚至跑去蘇州江寧,尋找客商,收購我們礦山所出。
爲了這麼一個破礦,學生我勞心勞力,三五年都痩了好幾斤。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造福桑梓!”
其他人紛紛附和:“沒錯,一個破礦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收入,我們勞心勞力,爲的什麼,還不是爲了造福桑梓!”
李珊舉起手,往下壓了壓,“好了,不要再多說了。”
圓胖礦主掏出一根棉巾,搽了搽額頭上的汗,還是一臉憤然,“世星公,我等是不吐不快!
我們造福桑梓,朝廷不體諒我們的苦心不說,還敲骨吸髓,竭澤而漁。那些課稅局的人,如狼似虎,視我們爲山賊草寇,我們是敢怒不敢言。
他們過於囂張,惹到真正的賊寇,被在半路上劫殺,丟了性命,現在就怪到我們頭上,幹什麼!
我們現在雖然未仕,可好歹都是讀了十幾年聖賢書,嘔心瀝血在試場上博得了功名,國家棟梁之才,一顆爲國爲民之心,就算旁人未知,我們也是無愧於天地。”
“說得好!”幾人高聲叫好着。
“德廣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李珊捋着鬍鬚,含笑看着六人在那裡羣情憤慨,等大家發泄得差不多,他又揮揮手,示意大家且聽他言。
“諸位賢達,稍安勿躁!”
六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齊刷刷地看着他,靜候說話。
“些許聒噪,我們不必放在心裡。”李珊掃了六人一眼,心滿意足。
這次收礦稅事宜,雖然事起波瀾,但從目前的趨勢看,朝廷還是軟了下去。這就對了,中樞是皇上說了算,是內閣說了算!
但這裡是地方!
天高皇帝遠,地方說話算數的還是我們這些縉紳!
魚鷹總督又如何?
我們有功名在身,有人脈護體,你又能奈我們何?
“大家放心,我們以後礦照開。
老夫在南京和工部有些人脈,朝廷和蘇州那邊對鉛、銀、銅需求越來越大,我們礦上煉出多少來,那邊就能收多少。
這些東西,都是可以當錢用的,有財在手,大家還怕什麼!”
其餘六人眉開眼笑,互相對視,傳遞着欣喜。
那位又胖又富態的德廣兄開口說道:“世星公,學生聞得你爲重繕石鼓書院,四處奔波,學生師從石鼓書院,願爲師門出力。
侯某願意出銀圓五千塊,以作修繕石鼓書院,刊印諸賢著作的資費。”
“匡某願出銀圓四千塊。”
“姜某願出銀圓四千五百塊!”
“劉某願出銀圓三千塊。劉某比不得諸位,只能略盡綿力,略盡綿力!”
李珊臉上喜色更濃,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石鼓書院,乃理學聖地。前宋濂溪先生(周敦頤)、朱子先生均在此講學。
朱子更是作《石鼓書院記》,‘養其全於未發之前,察其幾於將發之際,善則擴而充之,惡則克而去之,其亦如此而已,又何俟於予言哉!’
賢言如雷,不絕於耳。
至國朝,我石鼓書院學風更盛,學文敦行、辨志慎習,等倫常、識仁體,將理學傳播得更廣。更請得大洲公、鹿門先生垂此講學,成爲海內士子儒生嚮往之聖地.”
德廣胖子連忙奉承道:“多虧了世星公的操持。世星公致仕後,不願榮休,毅然接受邀請,成爲石鼓書院祭酒,勞心勞力操持多年,這纔有我石鼓書院煌煌之今日!”
其餘五人也七嘴八舌地奉承着,李珊捋着鬍鬚,含笑聽完他們的話,臉色一正,很嚴肅地說道:“諸位都是石鼓書院學子,深諳理學,又科場得意,爲國家棟梁。而今奸邪矇蔽君上,李贄邪說橫行,吾輩更要奮起,盪滌妖霾,澄清綱常!”
六人站起身,對李珊拱手作揖,鄭重說道:“學生爲名教理學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李珊欣慰地說道:“好,今日老夫包下這兩樓,廣邀湖湘有志之士,聚集一堂,共商振興名教,廣播理學之大計。
嗯,我等礦上之事,也可以提一提,讓湖湘名士大儒出手聲援。
得道多助,衆人拾柴火焰高。相信站在吾輩這邊的人會越來越多,支持吾輩的正義之言越大,魚鷹總督、昏庸藩司魚肉百姓的無恥之舉,就會收斂!”
“好,我等全憑世星公做主!”
湖南撫臺衙門建在此前的湖廣按察司分巡湖南道衙門裡,現在成了湖廣總督行轅,署理湖南巡撫、湖南布政使胡僖依然在布政司衙門辦公。
黃昏時分,他匆匆從側門進到撫臺衙門,湖廣總督長史吳承恩接住了他。
“吳某見過胡藩臺。”
“吳長史,”胡僖拱手見禮,眼睛裡閃過焦慮之色,“王督剛從嶽州回來,就匆匆召見下官,不知什麼急事?”
吳承恩也願意賣他一個人情,左右看了看,輕聲道:“京裡來了急信。”
胡僖眼睛的焦慮不減反增,“唉,石鼓書院根深蒂固,人脈蔓連天下。御史中丞大洲公曾在石鼓書院講學過,他可是皇上的老師,四位資政之一,權勢不輸內閣總理張相。
還有新任兩廣總督鹿門先生,也曾在石鼓書院講過學,還跟李珊是同科。
操之過急,王督對礦稅之事,下官還是覺得操之過急了。”
吳承恩笑了笑,沒有再出聲。
胡僖爲官清廉,爲人忠厚善樸,做過湖廣參議、雲南副使,被任地官民稱爲“佛子”,可是對爲官之道,還缺些火候!
說不好聽就是有些迂腐。
吳承恩把胡僖引到後院簽押房裡。
“胡藩臺,請稍坐,督憲換身衣服就過來。”
胡僖點點頭,心緒不寧地坐下,端着一杯茶,愁眉苦臉。
他奉王一鶚的督令,派出布政司戶曹課稅局的人手,到湘南對十幾處山礦進行稅務調查,結果與礦上發生衝突,然後這些課稅局的人,或被山賊劫殺,或在鄉民衝突中被打傷,灰溜溜地回來了。
布政司行文到各府縣,府縣具文回稟,意思都是大同小異,說課稅局到地方後盛氣凌人,敲詐勒索,鄉民們不堪其辱,發生衝突,情有可原。
礦裡願意給受傷的稅吏出醫藥費。
至於被山賊劫殺,府縣也沒有辦法,只能請兵備司聚兵清剿,礦上願意給一筆燒埋費云云。
胡僖再迂腐也知道里面有貓膩,卻無可奈何。
“伯安兄,”王一鶚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這次不僅是打你的臉,還打得本官的臉。呵呵,看來本督這隻魚鷹,到了洞庭湖,被人當成麻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