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氣息迎面而來,微微帶着些潮溼,越往裡走,越是暖和,等到了半山腰,已經是滿眼綠意。
王都的冬天很長,看慣了白雪皚皚,忽然被綠色籠罩,江衍的心情也不由得明媚了幾分。
遠遠的就看到了半山腰上的寒涼寺,兩頭連着青石階梯,蔓延的青苔一直長到地面上去,還不用江衍開口,周平安已經說道:“陛下,走了這麼久也累了,不妨去亭子裡歇息一會兒吧?”
江衍點點頭,他已經看到了江玄嬰說的那片竹林,竹林很大,隱隱約約能看見遠處確實有個小竹屋,他心中定了定,轉而開始苦惱起要怎麼解釋安平侯是被囚禁在這裡的。想了半天也沒有什麼好結果,幸好周平安是自己人,有什麼事情都好商量,見機行事就好,他也不再多想。
在亭子裡歇息了片刻,江衍正準備找個藉口出發往小竹屋,忽然聽到一陣悠遠的琴聲,他頓了頓,那方向,正是小竹屋的。
江衍心中一動,裝作十分好奇的模樣,對周平安說道:“我們去看看。”
事實上這琴聲沒什麼特別的,江衍一聽就聽出來了,雖然技藝高超,但是琴聲空洞,不帶半分感情,他也會琴,只是感情太過充沛,常常會被人聽出所思所想,時間長了,他也就很少再彈。
周平安不懂,卻能感覺出這琴聲起伏轉折的都恰到好處,以爲江衍是見獵心喜,他也沒有多想,命令手下跟上。
所謂看山跑死馬,小竹屋看着近,但一行人走了將近一刻鐘才走到近前,出乎意料的是,這裡並不是像江衍想象中的一座空落落的小屋子,外面幾個凶神惡煞的守衛,裡面關着安平侯。而是個不大不小的院落,圍着籬笆牆,看着像是有人居住,而且居住了很久的模樣。
琴聲沒有停,不過也到了尾聲,江衍循着琴聲找到了小竹屋後面,一擡眼,頓時怔住了。
青山綠水間,一人半坐溪邊,面無表情的彈着琴,這原本並不是個賞心悅目的情景,但是這人面目生得極好,修眉長入鬢角,鳳眼微帶寒涼,即使沒什麼表情,動作也僵硬,但他只坐在那裡,就是一副難得的畫作。
江衍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拘謹,他磨蹭着不敢上前,還給自己找了個藉口:人家公子的琴還沒彈完,他就這麼過去了,豈不是太無禮?
不過這琴聲初時聽着不顯,見到了彈琴的人,江衍才覺得,這哪裡是沒有感情,這其實是……內斂!對,就是內斂!江衍的臉頰慢慢泛起了紅暈。
這人不光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而且面目還有些熟悉呢,就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江衍仔細回想了一下,無果,最後只能歸結過一見如故,畢竟這樣好看的人,他要是真的在什麼地方見過的話,怎麼會沒有印象?
琴聲漸止,彈琴的男人站了起來,他穿着淡白的衣衫,沒有冠帶,只是玉簪束髮,墨色的髮絲飛舞在身後,江衍的臉更紅了,不知道爲什麼,這人即使是這樣不守規矩的打扮,看着也這麼吸引人。
而他身後的周平安就沒有這樣的心情了,他怎麼看怎麼覺得這男人不順眼,生得雖然俊美,但也沒有很出格,怎麼陛下偏偏對着他臉紅了?
“離開這裡。”男人淡淡的說道,他抱着琴,和江衍擦肩而過。
江衍呆了一下,反應過來,連忙說道:“公子留步,在下來這裡,是爲了找人的。”
那男人頓了頓,轉過身,只是不知爲何目光中多了幾分嘲諷,他冷笑一聲,“又是那傢伙……”
江衍吶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那男人說完,這纔給了江衍一個眼神,他的視線在江衍臉上掃過,見到傷痕的時候微微停頓了一下,不過沒有多說,只道:“叫我寒江就好。”
江衍沒想到他會告訴自己名字,頓時驚喜的點點頭:“寒江公子。”
這名字一說出口,他就反應過來了,寒江公子,這不是那天那個麪人的名字嗎?只是那麪人眉眼帶笑,搖着摺扇,一股風流不羈之態,而眼前這位寒江公子,卻是一眼萬江寒,從骨子裡透出冷意來。
寒江公子淡淡道:“那人關在豬圈,要是沒被豬吃了,你就帶走吧。”
江衍:“……”
周平安:“……”
一衆禁衛軍:“……”
江衍整個人都不好了,說好的關在小竹屋,說好的有人看着,原來指的是關在小竹屋的豬圈裡面,被養豬的人看着嗎?
寒江公子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從自己的嘴裡說出豬圈這兩個字有什麼不妥,他還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大約有些髒臭,你們可以讓人把他洗乾淨再帶走。”
江衍:“……”我們討論的真的是安平侯嗎?怎麼總覺得他是來買豬的?
寒江公子說完就離開了,立刻有人過來帶路,把他們引領到……豬圈。
看到安平侯的瞬間一行人就不好了,人是沒被豬吃掉,但是顯然已經瘋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人也不會轉了,見到江衍,活像是見了鬼,他大叫道:“殿下饒命!殿下饒小的命!真的不關小的事,是郡主,是郡主她自己……”
江衍一愣,指着安平侯,問周平安:“他,他這是怎麼了?”
發覺自己被指着,原本精神就不太好的安平侯更加惶恐了,他嘴裡喃喃的說道:“殿下,真的不關小的事……小的沒有勾引郡主,小的,小的不知道那是郡主……”
周平安低聲道:“人瘋了,不中用了。”
江衍有些疑惑,因爲他沒登基前雖然也可以叫作殿下,但那是尊稱,一般都是初次見面表示尊重之類纔會這樣叫他,安平侯一向是叫他承遠,或者二公子,從來沒叫過他殿下,就算是知道他現在身份不同了,也該叫陛下才是,這聲殿下,莫非指的是別人?
安平侯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問題,他整個人髒臭不堪,縮在豬圈裡,目光呆滯,嘴裡還在喃喃的說着什麼沒有勾引郡主,都是因爲郡主自己之類的話,江衍即使現在已經好過了許多,聽見罪魁禍首這樣反反覆覆的提起這件事,也難免心中窩火,他深吸一口氣,說道:“人不用帶回去了,就地處理掉。”
他想凌遲的是清醒的安平侯,折磨這樣一個瘋子又有什麼報復可言,不如給他一個痛快。
禁衛軍都是見過血的,聞言沒有什麼意見,反而一個個的都搶着動手,想在陛下面前露個臉。
周平安擡手就拔出了腰間長劍,帶路的下僕輕輕咳了一聲,江衍忽然想起這是在別人家……的豬圈,連忙按住了周平安。
“抱歉,這人是我家的仇人,一時忘形,我們這就帶他走到遠一點的地方。”
下僕年紀有些大了,眉眼慈祥,他擺擺手:“後院不遠有個埋屍坑,死在那兒的大都是刺客殺手,公子不嫌棄可以把人帶到那裡去殺,殺完推進坑就行了,那裡有山間猛獸定期過來清理的。”
江衍:“……”
周平安:“……”
一衆禁衛軍:“……”
這明明是在大寧寺山腳下不是什麼山賊土匪窩吧!就這麼罔顧國家法紀的隨地殺人真的好嗎?看這習以爲常的樣子,到底是殺了多少人了啊!
江衍沒有拒絕,接受了下僕的好意,讓人拎起了安平侯,跟着下僕來到了埋屍坑。
那坑方圓數百尺,極深,南邊留出了一道斜坡直達坑底,大概是爲了供野獸過來啃食屍骨而專門留下的,裡面白骨堆積,淹沒了半個坑底。
下僕很是感慨:“公子搬來只有一年多,居然來了這麼多刺客。”
周平安:“……這裡起碼有上千人。”
下僕仍舊感慨:“哦,那要再加上前一陣的亂軍,他們派了好多人過來,可憐我們公子手無縛雞之力,真是造孽喲!”
江衍表示很贊同:“那些亂軍都是各地的山賊土匪,不知爲何聚集起來,他們□□擄掠,草菅人命,殺再多也不爲過。”
下僕十分贊同,周平安和一衆禁衛軍的眼皮子抽了抽,陛下您忘了您是皇帝了嗎?殺人償命是太宗律法第一條啊!被您給吃了嗎?
吃掉太宗律法第一條的江衍決定再吃掉第二條不準私設公堂,他讓人把安平侯拎到了坑邊,準備讓他的脖子和坑底來個親密接觸。
周平安上前,把劍拔了出來,對準安平侯的脖子就要砍下去,最後的最後,安平侯不知是哪來的氣力,突然掙脫了兩個按住他的禁衛軍,大叫一聲。
“殿下饒命!”
隨即像是要逃避什麼一樣,轉身就跑,但是方向不對,他腳下一滑,栽進了埋屍坑,正撞在一把廢棄的劍柄上上,他的整個腦袋陷了下去,頓時死不瞑目。
江衍倒退了一步,臉色煞白,不過他撐住了,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