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任跪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腳邊倒着一隻酒壺,桌上,是一封寫好的遺書。
阿冬上前,他並不靠近屍體,而是拿起了倒在地上的酒壺,仔細的聞了聞,確實是空氣中瀰漫着的毒/藥氣味,這是劇毒,氣味很重,李任不可能毫無所覺的喝下去,阿冬把桌上寫好的信封拆開,他的手是經過無數相生相剋的毒/藥浸泡過的,不怕這世間大部分毒/藥,因此他要搶在江衍之前。
凡事要謹慎,江衍沒有拒絕阿夏的好意,只是問道:“人怎麼死的?白天他明明已經有招認之意。”
阿夏看了看阿冬,輕聲說道:“是中毒而死,不過毒/藥氣味明顯,還事先寫了遺書,不太可能是他殺。”
江衍皺起眉頭,他猜得沒錯,這個李任背後一定有人,可是線索居然就這樣斷在了這裡。
阿冬把李任的遺書看了一遍,忽然皺起眉頭。
“陛下,這個人在遺書裡寫,他背叛大顯是迫不得已,家中親眷皆不知情,希望陛下能饒過他們。”
江衍搖搖頭:“人已經死了,我還去爲難那些孤兒寡母做什麼?消息封鎖下去,只說李任是得了急病死的罷了。”
阿冬道:“不是這個,他整整寫了三頁紙,反反覆覆在說這些話。”
而舅舅纔剛走!江衍立刻反應過來,他說道:“呈上來。”
阿冬有些猶豫,按說江衍也是他們的主子了,有什麼命令合該立即執行,事實上要是上一個主子,他們絕對毫不猶豫讓他直面這些,可換成江衍這麼個水晶做成的人,別說行動了,只要想想都覺得心疼。
江衍加重了聲音:“呈上來!”
他掙開了阿夏,因爲被捂住了一段時間,而顯得更加秋水熠熠的鳳眸毫不猶豫的從李任的屍體上略過,目光落在阿冬手裡的遺書上。
阿冬被看得無法,只能把手裡的東西交了出去,他倒不是懷疑鎮國侯,只是這時間線太巧合,他們剛剛在營帳外面遇到了他,進來就發現李任死了,這人還沒冷透,遺書上因爲寫了很多話的原因,墨跡還沒有幹,要說李任是在鎮國侯走後才服毒自盡的,這話誰信?
江衍一隻手拳頭握緊,另外一隻手捏着那薄薄的三頁紙,卻好像握着千鈞重擔,放不下,丟不開。
阿夏輕聲說道:“這也就是我們來得早,要是等到了明天早晨,人死透了,墨跡幹了,不知道鎮國侯來的確切時間,這件事估計也就這麼過去了。”
阿冬瞥他一眼,不過卻沒有反駁,他說的是實話,只是要讓一直依靠母族的小皇帝面對這些,顯得有些殘忍罷了。
江衍卻出乎意料的很快冷靜了下來,他道:“舅舅不可能和匈奴人有關係,裴家一門,殺過無數的匈奴王族,世代結仇。”
阿冬說道:“除了通敵叛國,還有什麼值得鎮國侯滅口的嗎?”
大顯律三大重罪,其一,通敵叛國,其二,謀逆犯上,其三,謀害皇族。除了這些,哪怕舅舅犯下什麼樣的罪過,有他在,怎麼護不住?這三大重罪都是要牽連九族的大罪過,無論怎麼想,都和舅舅不沾邊。
江衍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不一定是舅舅,也許是李任事前就喝了酒,只是見效慢。”
酒裡的是劇毒,入口封喉,根據人死和墨跡的情況來看,他必是在寫完遺書後才服下的毒,阿冬張了張嘴,不過看着小皇帝頹喪的神情,他還是沒有多說。
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江衍說道:“舅舅白日裡受了驚嚇,李任的事情等明天早上再說,朕要再想想,再想想。”
江衍回到營帳裡,閉上眼睛卻睡不着,他知道如果真的是舅舅,他只會比自己更睡不着,他不知道究竟要怎麼辦纔好,他是信任舅舅的,從小到大,他一直依靠着舅舅,甚至就連姐姐的婚事,他也不敢去求皇祖父,而是託給了舅舅,雖然結果不盡如人意,但是舅舅對他,也真的是掏心掏肺了。他從未在舅舅的心聲裡聽過對他的不滿,那些關心,也是真的。
江衍的思考不一會兒就轉向了更深的層次,他在想舅舅究竟藏了什麼秘密要滅李任的口,田鬆是匈奴人的探子沒錯,那兩個軍醫也招出來他們是混進來的匈奴人,但是這些人就像是跳樑小醜一樣,掀不起風浪來,是什麼讓李任不惜把自己說成匈奴人的內應?舅舅手裡握着的兵馬不可小覷,加上位置微妙,他萬一想有什麼動作,那他就危險了。
對於自己漸漸開始偏向利益的思考,江衍也有些不適應,不過他現在身在高位,時時刻刻考慮這些是基本的,他沒有再深想。
越是成長,越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改變,總覺得自己還是當初的模樣。
到了後半夜,江衍居然迷迷糊糊的也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他已經很久不做夢了,上一次做夢,還是登基前。
夢裡他還是十二三歲那會兒,卻不是無權無勢的東宮公子,父親做了皇帝,封他做了太子,他娶了一個才情敏捷溫柔似水的太子妃,夫妻恩愛,日子過得平靜而順遂。
忽然有一天,太子妃懷孕了,他很高興,然後時間就晃到了她生產的日子,他緊張又期待的等在產房外,只聽得響亮的一聲嬰兒啼哭聲,宮裡的接生嬤嬤笑呵呵的抱着一個孩子給他看,說是太子妃生了小皇孫,他接過一看,嬰兒小小的頭上長了江玄嬰的臉,正戲謔的朝他眨眼睛。
江衍被嚇醒了,外面天色矇矇亮,做了一個噩夢,他也沒了繼續睡的興致,想起李任的事情,又是一陣頭疼。
不過頭疼歸頭疼,人死了總是要有交代的,知道了李任的死訊,平日裡和他交好的人紛紛聚集在江衍的營帳外面,想爲他的妻兒老小求情,至少也不到九族同罪,幼童爲奴爲妓的份上,還有些人則是礙着面子不得不來的,面上沒有帶出來,都是一副關心的樣子。
江衍由得他們等,他慢慢的洗漱用膳,直到士兵開始訓練,外面的號子一聲比一聲響亮,有人通報舅舅也來了,他才緩緩的讓人把他們放進來。
“李任的事情,想必各位也聽說了,朕已經查實,他所服的毒酒是事先就藏在營帳內的,這人是畏罪自盡。”
江衍看了看衆人的臉色,目光微微的在舅舅的臉上頓了一下,這猜輕聲說道:“畏罪自盡,便是默認罪名,按律,當九族同罪,不得求情。”
江衍想了想,又說道:“不過孩童的事情還是有些失於仁道,一同斬了便是。”
這話一出,底下的人表情變了好幾變,裴老爺子皺眉,不贊同的說:“陛下,李任好歹也曾經救過老臣的性命,這樣不太好吧?”
“舅舅,通敵叛國之罪,只有輕了,沒有重了。”江衍道:“他畏罪自盡,必然已經想過這個後果,既然他自己都不願意對自己的家人負責,別人又憑什麼替他操心?”
江衍貌似安撫的說道:“如此殺一儆百,當不會有人再敢犯,舅舅也可以安枕無憂了。”
楊鵬程平日裡跟李任關係不錯,忍了忍,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李校尉他半生戎馬,立過無數的功勞,這次怕也只是一時糊塗,而且他及時悔改,並沒有真的對裴將軍下手!”
江衍挑起眉頭:“在你看來,北陵大營主將的性命就這麼不值錢?只要沒有真的下手,就可以免罪了?”
裴老爺子的眉頭擰起,他的眉心因爲常年皺着,皺出了三道豎紋,看上去很有威嚴,這會兒也不例外,他低聲說道:“陛下,李任是個好漢子,只是一時走錯了路……他人已經死了,能不能不再計較?”
話里居然有了幾分哀求的意味,江衍心中一顫,什麼想法也沒了,他連忙上前,想要扶起裴老爺子,可是他卻避開了。
裴老爺子慢慢的跪在了地上,頭低了下來,看上去有些蒼老。
“李任刺殺軍中主將有罪,那老臣就交出兵符,望陛下能網開一面,饒過他的家人。”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江衍保持着扶人的姿勢,雙手停頓在了空中。
“舅舅,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裴老爺子深深的拜了下去,眼中透着剛毅和清明,他似乎已經發現了江衍的針對和懷疑,並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忠誠。
江衍看着這個跪在地上的人,將近五十的年紀,已經算得上是個老人了,因爲常年的戎馬生涯,面相蒼老了不止十歲,他顫顫巍巍的跪在地上,從他的角度,大概只能看到自己的一點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