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一月-三月事)
“聽聞醫巫閭山的翠鬆、‘香雪海’很出名。”臨近錦州府, 我笑對他說。
觀翠鬆,看飛瀑,徜徉其間, 梨花滿身, 如同在香雪化成的海洋中賞景, 那份美妙令人迷醉。望着遠處碧綠的高山, 我不禁揚起了無限嚮往的笑容。
“蒙古土默特、敖漢、翁牛特、科爾沁等部的王公、臺吉們聽聞我們祭陵回來途經此處, 都趕來招待,我們少不得要去赴宴的,如此一來便無時間去醫巫閭山賞景了……”他滿臉歉然的看着我說道。
不知今後是否還有機會觀賞聖山的風采, 心中淡淡的泛起一陣遺憾,我輕聲嘆氣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低下頭, 對我說道:“雖不能至醫巫閭山參拜山神, 但趁着今日有些空閒, 我們到附近的海邊看看。”
“可以看到海?”我擡頭看着他,驚喜地問, “我還未見過北邊大海的樣子呢!”
“有甚不同的,不過海風更凜冽些。”他微微笑了起來,不忘叮囑,“出去記得披上斗篷,拿了手爐, 還有……”
“真囉嗦。”我小聲嘟囔一句, 見他面露不悅, 將冰冷的手貼到他臉上, 我笑着說, “馨兒不愛拿手爐,就想着這樣取暖呢。”
他冷哼一聲, 將我拉入懷裡,握緊我的雙手溫暖着,“不愛拿手爐便罷了,可要老老實實的穿上保暖的皮袍,再這樣任性,以後再不許你出府。”我笑着點頭應承下來。
到達驛站落腳後,我與他用了茶點略作休息,便帶着熙兒、侍衛策馬來到海邊。
驚訝的看着一條礫石路將海面破成兩半,蜿蜒迴旋仿若通往天界的雲梯,直達遠處縹緲的仙島。聽得侄兒對我介紹:“這裡的人都喚此路爲‘天橋’。”
雙手放至耳邊,隔絕呼嘯而過的海風。我拼命回想,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色,多少年前,在夢中依稀出現,破海的道路,隱約浮現的海島,如今清晰而真實的呈現在我面前。
“怎麼了?”他發覺我的異樣,開口問道。我微微搖頭,未把夢中見過此景的事告訴他。
看着他的面容,開始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我們的相遇,或許是早已註定的必然,若此生的命運是捨命爲他,我亦無怨無悔。
快步跟上他的步伐,下了決心:不管未來的路怎樣艱難,我都要伴他走過……
行天橋,登筆架,浩瀚大海盡收眼底,內心頗有些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胸懷。
“我倒想起一首詩來。”我回首笑對他與熙兒說。
他會心的笑了笑,開口吟誦:“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一.”
“我正是想着魏武帝的這首呢,只可惜現在是早春,與詩中的‘秋風蕭瑟’略有不符。”
“眼前俯瞰滄海的心情,唯有此詩可以抒發。”他傲然望着眼前壯闊的海景,我仰望他,那帝王般的威嚴。
他看着我,解了身上的披風遞到我手中,淡淡的說:“這裡風大,拿着擋擋。”
我竟不確信方纔看到的威嚴是否只是一晃而過的幻覺。他,是未來統馭我皇朝的至尊麼?還是,只能在皇子親王的地位上,碌碌無爲的終其一生?
不知曉等待他的,會是怎樣的磨難。我緊握雙手,出神的望着他的側臉。
夕陽西下,就着落日的餘暉,我們沿着小淩河漫步而行。不遠處的皇莊隱約浮現在霧靄中,這片不同於江南水鄉的廣袤大地,北人的豁達就在這樣的景色中孕育。
正欲返回驛館,卻見幾個官差打扮的人與獵戶裝束的莊上人糾纏起來,一來二去之間,語言不合,那些個獵戶竟動手打起官差,逃逸開來。
“什麼人,竟敢這樣放肆!”他沉下臉,冷冷說道。我忙令侄兒與侍衛上前打聽爲了何事動起拳腳。
他看向我拿在手中的披風,道:“先披上擋住黃帶,不然這些人懼怕起來倒不敢說話了。”
笑着爲他繫上披風,我開口道:“那些官差也是要自保的,哪裡會隨意得罪人。”
說話間,見侄兒領着那幾個官差過來,說道:“這位便是我家主人,他念着從京城來這邊做些買賣,卻不甚明瞭這一片地方的情況。衆位官爺便將方纔說的話說與我家主人聽,定然有賞的。”
見熙兒眨眼對我們使了眼色,暗自好笑侄兒行事機警,編排出這樣的謊話來。
那些官差不疑其他,聽見有賞,爭先恐後的搶着說了起來。
“這位爺有所不知,”一位樣貌年輕的差人率先開口,“附近皇莊的莊頭前陣子犯了事,我們哥兒幾個奉了錦州府官老爺的使喚,令其赴審。”
另一人接口說道:“誰知他們反抗起來,拒不出面。這裡又是莊頭的地盤,我們也沒奈何。……”末了,那人聳聳肩,一副不願再作計較的模樣。
“目無王法!狂妄至極!只管拖了打上二十大板,看誰還敢這樣放肆!”他氣極呵斥。
官差們俱被他暴怒的臉色嚇到,一個個噤了聲。我忙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略微控制脾氣,一面笑着對差人說:“各位官爺不要介懷,我家老爺性子急躁。這不是爲官爺們鳴不平麼。”
衆人方纔和緩了緊張的神情,一位面貌圓潤的官差笑着說:“這次我們也沒想真能捉其歸案,大老遠的,只不過領命來此走一遭罷了,哈哈……”
擔心的看着他冰冷的眼神,這些人居然還笑得出來,我暗暗嘆氣,等會怕是哭不出來吧。
那差人還不作罷,又繼續說:“那些莊頭勾結匪類,倒賣官糧,我們府衙裡的老爺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位老爺來這邊做買賣,也要學着眼不見爲淨纔是。若是不平,不知道還要不平多少呢。”
“打賞。”我不安的看着他要爆發的樣子,慌忙吩咐侍衛。
他扯下披風,頭也不回的往驛館方向走去,留下官差們震驚的聲音:“黃、黃帶……”
我快步追上他,問道:“怎的不聽完官差的話再走?”
他放緩了腳步等我跟上,聽他冷冷說:“自山海關至廣寧,約有三百多皇莊,若果真如他們所說,我國家啓祥之地成個什麼樣兒了?!”
“盛京城裡酒樓林立,八旗子弟只知道吃酒鬥雞,終日無所事事;協防官兵日日出營狩獵,騷擾農家;皇莊欺壓官府,氣焰滔天!”見他越說越生氣,我只得無言撫着他的背。
“爺。”侄兒亦跟了上來,他斂了怒氣,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
“用晦問得催徵皇莊錢糧、檢驗莊頭詞訟案件的都是地位微低的筆貼式、領催等。這些筆貼式、領催只駐中前所、中後所兩處。官員們前往檢驗路途遙遠,若遇炎暑,更是難於前往察勘。”
“這便是莊頭愈發放肆的原因了。”他看着侄兒,眉頭緊鎖。
“用晦認爲是。”侄兒微微崔垂首,恭謹回答。
“那些低級官員哪裡震懾得住這些無法無天的莊頭,除非朝廷委任大臣前往……”他恢復了常態,喃喃說道。
與他並排走着,久久沒有作聲。進了驛館寢室,我纔開口勸道:“如今不能改變這些,生氣也是無用。不如想些法子奏聞皇帝,或許能夠改觀一二呢。”
他拉着我的手,堅定說道:“我定會改變這一切,即便使用非常手段亦在所不惜!”
不知爲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腦海中浮現西北行軍的十四阿哥……
注:
一.曹操·《步出夏門行·觀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