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特別行動組的車輛快速在道路上前進。
車裡面衛淵抱着孩子,儘可能以簡短平靜的語言將山上的事情講述了一遍,包括自己如何發現了董雨蹤跡,如何追擊過來,以及錯過一步,董雨已經完成了復仇,劉朝三人死無全屍,而後自己從劉朝身上找出了那些資料。
至於老道士的出現,後者在他下山前吩咐過,所以沒有提及。
車裡的氣氛越來越凝重。
宋懷化閉目誦道經,面容悲憫。
玄一低着頭,一聲不吭。
手指死死攥緊。
周怡早早就已經把煙熄了,心中憋悶,想要再抽一根,因爲有孩子在,所以又把手收回去,道:“所以,劉朝是個人販子,那山上的也是買賣人口的從犯?”
衛淵點了點頭。
周怡沉默了下,語氣轉冷,道:
“這件事情,我們會處理好。”
衛淵看了看懷裡的孩子,她還很小,覺本來就多,現在已經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小手拉着衛淵的衣袖,衛淵聲音頓了頓,道:“還有她……這個孩子暫且由我看顧幾天,之後,麻煩你們將這孩子送還給董雨的父母。”
“另外,這個孩子的來歷,以及董雨的遭遇,她希望你們能保守秘密,這算是她最後的願望。”
周怡鄭重點頭:“沒有問題。”
………………
一路無話。
周怡三人將衛淵送回了博物館之後,便帶着資料匆匆趕回了警局。
可以想象,接下來泉市,甚至於整個江南道警方都會有巨大動作。
但是已經和衛淵無關。
之後的生活步入正軌,暫且看顧着孩子,然後畫符,練劍,打坐吐納,看博物館,雖然說是不希望攪進這些事情裡,但是有的時候事情上門也終究避不開逃不掉,衛淵也只好做些準備。
三日之後,那孩子被周怡帶走。
之後他們會找到合適的理由安排,將她送回董家。
她的身份將會是董雨和一個出身孤兒院的男人的孩子,只是夫妻遭遇不幸。
董家夫婦將會是這個孩子的唯一血親。
而在這孩子被帶走的那天,衛淵提着黑傘出了門。
………………
柳市。
衛淵從高鐵站裡走出來,打了輛車。
然後熟稔報出了地址,操着一口地方方言的出租車師傅一邊嘮嗑一邊把衛淵送到了目的地。
花園小區。
衛淵環顧了下週圍環境,嫺熟邁步走到三單元九樓,然後按了按左邊那扇門的門鈴。
“誰啊……”
“阿姨您好,我是董雨的朋友,來看看您二老……”
吱呀,防盜門從裡面打開,一張有些蒼老的面容露出來,年紀應該剛五十歲左右,但是白髮已經遮掩不住,看上去像是有六十多的模樣,只是因爲有客人來訪,還是女兒的朋友,精神稍微振奮了點,看上去精神了些。
“老董,老董,有客人來了。”
上下打量了下衛淵,她往裡面喊了一聲,然後退開一步讓衛淵進來,招呼道:
“進來坐,進來坐。”
衛淵看了一眼旁邊早已經流出眼淚的董雨,道謝一聲,邁步走了進去。
董雨的父親也從裡屋走了出來。
看上去同樣有些衰老,只是頭髮仍舊梳得齊整,一絲不苟的樣子,稍微有些嚴肅,衛淵把帶來的水果放在桌上,董雨的父親相較而言沒有那麼相信衛淵說的話,
但是董雨就在旁邊,一番問答交談下來,自然是滴水不漏,他也慢慢相信,這確實是女兒的朋友,神色緩和下來。
董母端起茶壺,發現裡面是空的,道:
“啊呀,你看看,光顧着聊天了,茶水都沒拿,我去拿點水。”
衛淵站起身來,道:“我去吧,阿姨。”
飲水機就在客廳拐角處。
衛淵端着三個杯子倒水的時候,董雨的魂魄就在旁邊,衛淵按照她的話,一個杯子裡放了飄雪花茶,一個杯子裡舀了一勺蜂蜜,自己的杯子裡則是白水,端着回去。
董同文端着茶杯,終於忍不住問了句,道:
“小衛,你是阿雨的朋友,最近還和她有聯繫嗎?”
衛淵搖了搖頭,道:“沒有。”
“不過她,她是很好的人,理應該有很好的生活。”
董同文臉上仍舊有遺憾的神色,習慣性地手掌環着被子,聞着茶香,董母臉上失落的神色更重些,用喝水的動作掩蓋自己臉上的失落和幾乎流出來的眼淚,然後微微一愣。
是蜂蜜水,女兒在的時候,總是會給她衝這個喝。
水溫也是她習慣的那種。
就好像,好像是阿雨親自給她衝的一樣。
她端着杯子,不由得恍惚了下。
衛淵微微擡眸,看向對面沙發上坐着的董雨。
還有什麼想要問的嗎?
董雨擦了擦眼淚,看着遠比自己印象中要衰老的父母,張了張口,千言萬語,開口卻也只是道:“爸,媽,我好想你們,你們要好好的,女兒往後,可能沒有辦法來看你們了……”
衛淵端着水杯,看向董家夫婦,道:
“叔叔阿姨,阿雨她不管在哪裡,都肯定一樣想着你們。”
“也希望你們能健健康康的。”
董同文嘆息道:“我們也希望她好好的,唉,我們都一把歲數了,就希望她過得好些,別受了委屈,再說了,我這身子骨還可以,還不到叫她擔心的時候。”
董雨哽咽道:“還說,你腰本來就受過傷,還逞強。”
“媽你也要管好他,往後別叫他喝酒太兇了……”
衛淵轉化了語氣,把董雨的話,傳遞給了兩位老人。
老人繼而回答,臉上神色或者感謝,或者驚愕衛淵竟然知道這些事情。
董雨則不斷地說着那些,早就想要對父母說,卻終究遲了的話。
衛淵轉達。
慢慢地衛淵有一種錯覺。
雖然是自己在開口說話,開口和兩位老人交談,但是自己本身卻只不過是個旁觀者罷了,他坐在這裡,是個過客,安安靜靜地看着那邊許久未見的一家三口,女兒關心老人,因爲老人的倔強有些抱怨似的,老人又不服老,讓孩子又有些着急氣惱。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稍微往後靠坐在沙發上。
神色安靜,‘看着’這一幕。
掛在牆壁上的掛鐘響起噹噹噹的聲音,這一場交談才停了下來。
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交談卻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
董同文夫婦都有些奇異的感覺,他們並不是那種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這麼熱情的性格,但是今天不知爲什麼,總有種想要多說些話的感覺,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也沒有陌生感,就好像認識了很久很久的人一樣。
董同文站起身來,挽留道:
“這麼晚了,小衛你乾脆別走了,今天在這裡吃頓便飯。”
衛淵笑道:“那行啊。”
“早就聽阿雨說過,叔叔阿姨的手藝可是一絕,蔥爆肉,油燜大蝦,還有手包的餃子,麻醬麪,這些我聽她說了很多次,饞了很久了,今天難得來一次,肯定得過過癮。”
董同文難得露出一絲微笑:“和阿雨一樣,貪吃。”
衛淵,或者說,董雨,和自己爸媽一起去買了菜。
衛淵幫忙打些下手。
董雨坐在沙發上,呆呆看着那邊忙碌的三個人。
最後擺滿了一桌子菜,三個人,卻有四副碗筷,董同文習慣性給油燜大蝦前面多擺下一副碗筷,然後才愣了下,揉了揉眼眶,輕聲道:“習慣了,阿雨最喜歡吃這個菜……”
“把這碗筷撤了吧。”
衛淵搖了搖頭,笑道:“放着也好。”
“嗯。”
三人落座,董雨也坐在那一副碗筷前面。
一頓飯,邊吃邊聊,和過去每一個尋常日子一樣。
吃完之後,衛淵起身告辭,只是笑着把每一種菜都打包了一份,董家夫婦把他送到門口,然後纔去收拾桌上的碗筷,董雨站在門口,用力擦乾眼淚,回身朝着自己父母露出燦爛笑臉,揮了揮手:
“爸,媽,我走了啊。”
董家夫婦沒有反應,仍舊是在收拾東西,輕聲交談。
肉體凡胎,除非被糾纏上神,否則見不得鬼物,聽不得鬼聲。
董雨眼眶泛紅,轉身離去。
屋子裡收拾碗筷的董母擡了擡頭,看向門口:
“老董,你剛剛,聽到女兒的聲音了嗎?”
董同文動作頓了頓,然後道:
“可能又是幻聽吧。”
“我們也都老了。”
衛淵倚靠着防盜門,看着出現在旁邊,身上怨氣執念幾乎散盡的董雨,擡手以驅鬼之術將她的魂魄收攝,看了一眼董家,提起放在旁邊的黑傘,轉身邁步離去,手中黑傘輕輕點在臺階上。
肉體凡胎,見不得鬼物,聽不得鬼聲。
然,若是至愛……
…………………
衛淵買了一個大的保溫飯盒,把吃的放進去。
然後坐了最後一班高鐵,回到了泉市的博物館,然後把這些尚且溫熱的飯菜一一裝盤,放在桌上,蘸血爲符咒,手做三山指,輕聲道:“冷冷甘露食,法味食無量,騫和流七珍,冥冥何所礙,受此法飲食,昇天登紫微,福德高巍巍,供食令清淨……”
道門甘露法食咒。
鬼物靈體,只能吃加持過的法食。
衛淵坐下。
而怨氣幾乎散去的董雨坐在他前面,形貌宛然,像是生前那樣。
她連吃了好幾個油燜大蝦,又吃了些其他菜,揉了揉眼,輕聲笑道:
“果然還是油這麼重,江南道再找不到這樣的菜了,餃子是豬肉芹菜的,也好……”
“館主,我們家的飯菜,其實挺一般的對吧?”
“可是,對我來說,沒有比這些更好吃的了……”
“這麻醬麪,最最關鍵的就是那麻醬了,然後就是花椒油,好花椒炸完以後,撈出來還要放一把蝦米,放上醬油,調一大碗,煮好的麪條裡面一放,再加點黃瓜絲,花生碎,稍微一拌,真的很好聽……”
衛淵聽着她說話,然後端起茶杯,微微仰脖喝茶。
女子的聲音越發縹緲,終於不可聽見。
輕輕一聲響動,筷子墜在桌上。
衛淵慢慢把茶盞放下。
對面已經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