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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號病房的病人四人一間,大約住了一個星期。可是有一天憂心忡忡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領着兩個衛生員走進來,說大夥兒不得不再擠一擠。斯捷——伊萬諾維奇的牀搬到了窗邊,他感到非常高興。庫庫什金的牀則移到牆角,與斯捷——伊萬諾維奇並排放着,而騰出來的那塊空間就鋪設了一張考究的,帶有一張柔軟的彈簧牀墊的小矮牀。

這一下可惹惱了庫庫什金。他氣得臉色發白,用拳頭敲打着牀頭櫃,尖盧尖氣,罵罵咧咧的,護士也罷,醫院也罷,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本人也罷,無一倖免。他還威脅着說要向某某人、某某地方寫信控告這件事情。他氣得差點要用杯子向可憐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砸去。若不是阿列克謝兇狠地圓瞪着那雙茨岡人式的眼睛,用雷鳴般的叱呵制止了他,興許他真的就砸過去了。

恰恰在這時第五個傷員擡進來了。

他的體重似乎很沉,因爲擔架隨着衛生員一起一伏的步伐而彎曲得很厲害,吱吱嘎嘎地發出聲響。一個圓圓的、剃得光光的腦袋在枕頭上有氣無力地來回晃動。一張寬寬的臉龐氣色發黃、浮腫,像是澆灌了一層蠟似的,毫無生機。一雙厚厚的慘白的嘴脣凝結着痛苦。

新來的病人好像失去了知覺。可是擔架剛剛放到地板上,病人立刻就睜開雙眼,用手臂撐起身來,頗爲好奇地打量着病房,不知爲什麼他還跟斯捷——伊萬諾維奇擠了擠眼——好像在說,過得怎樣,還不錯吧?接着又低聲咳了幾聲。大概那又沉又重的身體內部傷得挺厲害,大聲咳嗽會引起劇痛吧。密列西耶夫不知怎的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浮腫的大塊頭,所以滿懷惡意地看着兩個衛生員、兩個助理護士和一個護士怎樣齊心協力,折騰了半天才把他弄到牀上。他看到當他們笨手笨腳地搬動那條大圓木似的腿時,那新來的病人臉上一下子冒出虛汗來,痛苦得直皺眉咧嘴的。可是他卻一聲不吭,只是吱吱地咬了咬牙。

他在病牀上躺好之後,就將被子旁邊的牀單扯扯平,把隨後拿進來的書籍和記事本一疊疊地摞放在牀頭櫃上,又將牙膏呀、香水呀、修面用品呀、肥皂盒呀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下面一層,最後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算是對自己的工作做個總結:的確,現在感到是在家裡了。他用低沉而又夾有共鳴的聲音嗡嗡地說:

“好吧,咱們來介紹介紹。我是團政委謝苗-沃羅比約夫。人很隨和的,不抽菸。請讓我入夥作伴吧。”

他心平氣和而又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病房裡的同伴,恰恰在這時密列西耶夫與他那細細的、具有威脅力的金色眼睛相遇。它正向他射來一束謹慎試探的目光。

“我不會在你們這裡耽擱太久。我不知道你們會怎樣,我可是沒工夫在這裡老躺着。我的騎兵在等着我呢。待到冰一融化,道路一干——就開步走啦:‘我們是紅色的騎士,關於我們……’啊!”他的聲音嗡嗡隆隆,整個房間洋溢着一個洪亮而愉快的男低音。

“我們大夥也不會在這裡呆得很久。等到冰塊一浮動——也開步走嘍……開到五十號病房去。”庫庫什金應聲道,猛然轉身,臉朝牆壁。

五十號病房在醫院裡純屬子虛烏有。那不過是病人們之間對太平間的別稱。政委恐怕未必知道這話茬,但是他馬上就捕捉到這句玩笑背後陰鬱的調子,他並未生氣,僅僅是詫異地看了看庫庫什金,問道:

“親愛的朋友,您多大啦?哎呀呀,您這個大鬍子,大鬍子呀!瞧您呀未老就先衰了,也不嫌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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