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矯枉,不可不過正!
有些事兒,從書本上看來,和從當事人口中聽來,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好比申屠嘉說的這些往事,天子啓明明都早已知曉,甚至可以說是倒背如流、滾瓜爛熟;
但當申屠嘉以親歷者、目睹者的角度,親口說起這段往事時,饒是對太祖高皇帝‘辛勞一生’早有認知的天子啓,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憐起那位素未謀面的祖父。
只是天子啓,終歸還是天子啓。
僅僅只是在心中,爲忙碌一生的祖父劉邦唏噓片刻,便將深陷回憶中的申屠嘉強拉回眼前,將話題也再度拉了回來。
“丞相說的沒錯。”
“太祖高皇帝戎馬一生,奔波勞碌於關東,幾乎是窮盡一生,才得以徹底剷除異姓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剷除異姓諸侯的過程中,有多少次,是殺舊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殺新王的?”
如是一語,將申屠嘉的思緒拉回眼前,天子啓便擡起手,掰着指頭給申屠嘉算了起來。
“燕地,先有臧荼,後有盧綰;”
“楚地,先有項籍,後有韓信;”
“樑國,先有魏豹,後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經韓王信、代相陳豨、代頃王劉喜之後,太祖高皇帝終是忍無可忍,才讓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復始,反反覆覆,難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傷重彌留之際,也要強撐着油盡燈枯的身體,與功侯大臣白馬誓盟,約定非劉氏、不得王的原因嗎?”
“不正是這周而反覆,讓太祖高皇帝不厭其煩,纔不得不用一句非劉氏、不得王,才絕了異姓諸侯重現於漢家的可能嗎?”
“甚至即便是這樣,不也還是沒能阻止呂太后,在孝惠皇帝駕崩之後,遍封諸呂子弟爲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勳貴大臣、關外宗親諸侯羣起而攻之,將諸呂逆賊趕盡殺絕嗎???”
接連幾問,終是讓申屠嘉面呈思慮之色的低下頭去,又皺起了眉頭,天子啓纔將稍向前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來一番話,也終是讓申屠嘉,真正瞭解到這位帝王,是如何憑着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儲君太子之位的穩穩坐了二十多年,並最終順利即位的。
“異姓諸侯,太祖高皇帝窮盡一生去剷除,卻也還是沒能避免在呂太后年間,出現了一次迴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於取代異姓諸侯的宗親藩王,在最開始,確實是很明智的選擇。”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於求成,直接廢分封而行郡縣,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親,來取代必定會懷有異心的外姓。”
“對於當時的漢家而言,這確實是上佳之選。”
“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宗親諸侯顯露出來的弊端,難道還不足以讓天下人驚呼:宗親藩王,是比異姓諸侯都還要更加危險、更加不受控制的禍端嗎……”
頗有些感慨的話語聲,也惹得申屠嘉滿懷惆悵的深吸一口氣,一口鬱氣堵在胸口,愣是怎麼都吐不出來。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啓也是稍有些煩悶的擡起手,輕輕扯了扯衣襟,卻也還是沒能讓胸中憋悶緩解稍許。
沉默片刻,天子啓終再發出一聲長嘆,悠悠開口道:“異姓諸侯,確實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異姓諸侯舉兵某亂時,天下人都可以很輕鬆的斷定他們是賊子,是禍亂天下的亂臣;”
“而宗親諸侯,看似是與天子血脈相連——然實則,卻也恰恰由於身上,同樣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讓他們也具備了坐上皇位、爲漢天子的資格啊?”
“——異姓諸侯爲亂,天下人都知道他們是要謀朝篡位,改朝換代;”
“但宗親藩王爲亂,天下人卻只會認爲這,是我劉氏同室操戈、無論誰勝誰敗,終也還是由姓劉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這場吳楚之亂,在劉濞敗亡之前,長安坊間,打算簞食壺漿,以迎吳楚‘王師’的人,難道還少嗎?”
“對這些人而言,吳楚賊子並非是在謀亂,而僅僅只是想讓我漢家換一個皇帝,從而給那些卑劣的人,一個從龍的機遇啊……”
“區區一個劉濞,就險些顛覆了我漢家的宗廟、社稷,縱然最終身死,也不過是兵敗身亡。”
“丞相難道不覺得這樣的代價,對於宗親藩王而言實在太輕,實在太不足以警醒後世之藩嗎?”
“——吳王劉濞舉兵謀亂,不過兵敗身亡!”
“楚王劉戊從賊,更是能得個吞金自盡、自留體面的下場不說,甚至還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後世之人,那日後,又會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蠱惑我漢家的宗親諸侯,於關東舉兵謀亂,荼毒蒼生呢?”
聽到這裡,申屠嘉終是深吸一口氣,徹底明白了天子啓這麼做的真實意圖。
邏輯很簡單:如果沒有天子啓專門頒這麼一封詔書,言辭暴戾的強調‘深入多殺爲要’,那在關東進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將軍們,大概率會爲了儘快收拾殘局,而採取儘量溫和的手段。
如只誅首惡,盡赦屬從;
如只罪其官,而禍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確實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建立起社會秩序,迅速消除這場叛亂所帶來的影響。
但也同樣會爲漢家,埋下一個極大的隱患。
——舉兵謀反,是諸侯王發起的,諸侯國官員慫恿的,舉國民衆、兵卒參與的;
結果到頭來,就死一個兵敗的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換一個諸侯,我們繼續慫恿;再換一個,我們再慫恿。
日積月累,屢敗屢戰,早晚都有成事兒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輩皆是從龍功臣,人人爭做開國侯!
哪怕不成,也不過是再死幾個姓劉的嘛……
申屠嘉先前,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或者應該說,申屠嘉只顧着儘快平定這場叛亂,儘可能降低這場叛亂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儘快讓漢家的社會秩序,恢復到叛亂爆發之前的‘正常狀態’之中。
之後,自然是繼續貫徹自有漢以來便貫徹至今,並由先帝着重強調、更親身示範過的國策大方向:無爲而治,修養生息。
至於諸侯藩王的以後?
申屠嘉沒想過。
不是沒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語,只惹得天子啓猛然一皺眉;
循聲望去,見申屠嘉已不知何時掏出一卷竹簡,雙手捧於頭頂,正朝自己跪拜。
幾乎是三兩息之內,天子啓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騰’的一下直衝天靈蓋!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現出那攝人凜然!
“丞相,還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圖嗎?”
“難道丞相還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時那般,不惜與朕爲難?!”
只短短兩句話,天子啓的話語中已然帶上了怒意,僅存的一點理智,也是源自於爲儲多年養出來的城府。
卻見申屠嘉聞言,只將那捲捧在頭頂上的竹簡緩緩收回胸前,卻並未收入懷中。
就這麼雙手捧在胸前,滿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氣,面上雖是咧嘴一笑,眼前卻是瞬間便涌上一層薄霧。
“陛下,誤會臣了。”
“臣並不是不願意接受陛下的說辭,才通過告老的方式,來向陛下表達不滿。”
“而是臣,真的已經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滿是惆悵的話語聲,將天子啓熊熊燃燒着的怒火稍壓了壓,便見申屠嘉自然地擡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搖頭一笑。
“其實,早在前年,公子劉榮勸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與陛下做對的時候,臣就已經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當時,公子說:宗廟、社稷,需要申屠嘉這個老匹夫,在吳楚之亂爆發之後,以開國元勳的身份鎮壓朝野,穩定人心。”
“——臣自認做的不錯;”
“沒有辜負公子的期盼,也沒有辜負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說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再無眷戀……”
如是說着,申屠嘉終是面帶笑意,眼含熱淚,顫巍巍從地上起身。
待天子啓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樣老邁的宦者令攙扶着,一步步爬上御階,來到了天子啓的身旁。
伸出手,將那捲竹簡輕輕放到天子啓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來;
待天子啓也面帶疑惑的從榻上起身,於申屠嘉面前對坐下身,申屠嘉才滿是惆悵的張開嘴,指了指嘴裡的牙齒。
“臣,已經只剩下四顆牙齒了……”
“——當年,以二十四歲的年紀,跟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戰,討伐不臣;”
“三十五歲,爲太祖高皇帝戴孝服喪,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呂太后駕崩,先帝自代國入繼大統,將臣從淮陽郡守的位置召入長安,臣,就已經年滿五十了……”
···
“被先帝任爲內史,又以追封開國功臣的名義,賜下故安侯的爵位,爲關內侯,邑五百戶。”
“再官拜亞相御史大夫,監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黃龍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罷免,又在同一天內,先爲臣進爵至列候,而後便拜臣爲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歲的年紀,由先帝拜爲丞相的。”
“現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間甚至有人說:丞相申屠嘉,這是不捨得把爵位傳給兒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兒子給熬死,好把爵位直接傳給孫子,甚至直接傳給重孫……”
說到此處,申屠嘉就好似說起了一個笑談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啓雖也是應聲咧起嘴角,莞爾一笑,卻也還是沒能將紅潤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天子啓如何聽不出:申屠嘉,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裡,君臣二人再怎麼頂牛、再怎麼尿不到一個壺裡去,也終歸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駕崩後這幾年——掰着指頭算下來,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幾何時,天子啓朝思暮想,甚至做夢都在想:申屠嘉這老倔牛,怎麼還不滾到地底下去見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啓都還在想: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辭官這一套來嚇唬人!
而此刻,發現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啓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君臣二人吵歸吵,鬧歸鬧,經過這麼多年共事,卻也已經不知何時,結下了相當深厚的君臣情誼。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讓冷血如天子啓,都不免失聲痛哭了起來……
“前年,公子勸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時,臣就已經覺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爲相了。”
“今日入宮,也是本就帶着告老的打算,早早備好了奏疏。”
“如果沒有陛下方纔那番話,臣或許還會有所眷戀,再多考慮考慮。”
“但當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這個老匹夫,解釋爲何要頒下那封詔書時,臣才終於反應過來:臣,真的老了……”
“臣,已經老到連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要專門來請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說到此處,申屠嘉也不有一陣悲從中來,再也維持不住面上強笑,低頭擡手抹了把淚。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會兒。纔好似重啓的機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啓咧嘴一笑,又滿是認可的點下頭。
“陛下,是對的。”
“——矯枉,不可不過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來警醒天下爲人臣者,那日後,依舊會有奸佞小人,前仆後繼的蠱惑宗親諸侯,爲亂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亂世當用重典,也正是這個道理。”
“只有如此果斷地殺伐,才能讓關東,乃至天下的百姓記住:諸侯舉兵叛亂,就是個死字!”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誰碰誰死!”
“無論是主動從賊還是被動裹挾,都絕對不可與賊合流!”
“陛下這麼做,是對的……”
說着,申屠嘉又垂淚一笑,再深吸一口氣,才重新擡起頭;
朝着御案上的那捲竹簡努努嘴,又呵笑着從懷中,再取出兩捲來。
笑着遞上前,只笑容中,不知帶了多少苦澀的不捨。
“臣與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卻也是共事多年。”
“——三請、三辭那一套,就免了吧。”
“這三封奏疏,臣,便一併送到陛下的面前。”
···
“至於臣卸任之後,陛下也不用擔心臣會回關東,做一些讓陛下不滿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間,以卒跟隨於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
“孝惠皇帝、呂太后年間,是在淮陽郡做郡守;”
“先帝入繼大統之後,更是自此入朝爲官,再也不曾去過關東。”
“——就連侯國,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爲止,竟還不知道自己的侯國,究竟長了個什麼模樣……”
“辭官之後,臣就在尚冠裡的侯府,曬曬太陽,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頤養天年,以享兒孫繞膝之樂……”
聽着申屠嘉以一種明明帶着不捨,卻又同樣帶着極盡灑脫的語調,說着這段讓天子啓眼眶發酸的話,天子啓只含淚低下頭,看向了手中的兩卷竹簡。
過了許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時停下,天子啓才含淚擡起頭,滿是哀愁的顫動着嘴脣,將那兩卷竹簡擡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決絕?”
“——便是已經老邁到無法視政,乃至無法生活,朕也不是個會讓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終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難道就是這麼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嗎?”
聞言,申屠嘉面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淚水,卻也終是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淚低下頭,極其不捨得將腰間,那枚象徵着相權的金印解下,又無比憐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終,還是強壓下心中不捨,雙手捧着金印,再次遞上前去。
“此番,吳楚七國之亂得以平亂,太尉周亞夫,已是立下了潑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賞。”
“——周亞夫爵絳侯,食邑八千一百戶,這都還是當年,絳武侯周勃因罪下獄之後,被先帝削奪過的食邑數。”
“如今,坊間仍舊有許多人,覺得絳侯一族雖然沒有了萬戶食邑,卻也仍舊是毋庸置疑的萬戶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只是將絳侯國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萬戶;”
“而是應當在除絳侯國之外,再封一個至少五千戶以上食邑的徹侯,才足夠酬慰周亞夫此番,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潑天大功。”
···
“除了進爵,陛下還當爲周亞夫加官。”
“而如今,周亞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馬,權勢遠在御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盡量溫和的手段,將周亞夫從太尉的位置上拿下來,陛下唯一的選擇,便是拜周亞夫爲相……”
聽到這裡,天子啓已是泣不成聲,又礙於天子威儀不敢哭出聲,只用手捂着嘴,將頭別向一旁,雙肩一陣陣起伏着,無聲啜泣起來。
而申屠嘉卻是再將上身往前一頃,將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啓面前的地上,整理一番儀容儀態,方再朝天子啓沉沉一拜。
“周亞夫,當爲相。”
“臣,就不該再佔着丞相的位置,讓陛下爲如何拿回周亞夫手中的兵權,而日夜憂慮了。”
“——作爲臣下,本就當爲君父分憂。”
“讓出這丞相之位,讓陛下可以順利處理周亞夫,就當是臣——就當是申屠嘉這個老匹夫,最後一次爲君父分憂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