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事雖然被劉榮理智的暫且擱置,但河西,劉榮卻也是按捺不住胸中激動,暗下盤算了起來。
說起來,在這場漢匈河套戰役之前,漢家西北邊牆與匈奴人交界的部分,其地形非常特殊。
——河套東側、南側,是漢家的北地、隴右、上、代等郡;
河套以北,是匈奴慕南;
西,則是以祁連山脈爲依託的河西地。
至於河套以南?
怎麼說呢……
河套之所以叫‘河套’——之所以能讓黃河繞出半個大圓,將河套除南面外的其他方向包的嚴嚴實實,就是因爲河套地區的地勢,比周邊都要高出不少。
而河套的高地勢,又恰恰是源自於衍生出河套地區的:黃土高原。
也就是說,河套及周邊地區的地勢,基本就是:河套南邊是高原,河套本身也是高原向北側衍生出來的一塊凸起部分;
就像是三面臨海的半島——河套地區除了南接高原,其他三面,都是地勢明顯比河套更低的草原、平原。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過去,從來都沒人敢幻想有朝一日,漢家能在不付出巨大傷亡代價的前提下,輕輕鬆鬆得將河套拿下。
——哪怕是在熱武器橫行的後世新時代,從低地勢向高地勢發起衝擊,也依舊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
自更別提如今,尚還處於青銅時代末期、鋼鐵時代初期的冷兵器時代了。
毫不誇張的說:在飛機大炮、鋼鐵洪流肆虐藍星之前,河套的擁有者,始終可以對北面的幕南、西邊的河西,以及東側的漢家邊郡,保持居高臨下的戰略威懾。
在過去,漢家正是因爲這個原因,纔會將邊牆防務的大半重心,都集中在西北沿線,即北地、隴右及上、代(郡)一線。
至於東北沿線,則直接丟給了燕、代、趙三個戍邊王去操心。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那場險些顛覆了漢家宗廟社稷,甚至是差點就讓神州陸沉的外族入侵戰爭,也同樣在告訴全天下的漢人:誰有河套,誰就能隨時動手,自高而下,出其不意!
而現在,河套爲漢家所有了。
形式,已經徹徹底底的扭轉。
——過去,匈奴人捏着河套這塊寶地,春、夏、秋三季可以放牧,冬天還可以在溫暖的河套過冬;
與此同時,匈奴人還能通過河套的地理優勢,對東側的漢邊保持戰略威懾,並不費一兵一族,時刻保持對河西地區的掌控。
但隨着河套易主,曾爲匈奴人所有的一切優勢,都已經轉變爲了漢家的。
你的河套很不錯;
但現在,是我的河套了……
“有了河套,西北邊牆,如北地、隴右、上、代等郡,便算是壓力驟減。”
“反倒是匈奴人的河西、幕南,要時刻處於我漢家的活力範圍之內;”
“只要想,我漢家便隨時可以兵出河套,或北上踏足幕南,或西進染指河西。”
“——有高闕作爲屏障,幕南,匈奴人倒是暫時不用太擔心。”
“但河西嘛~”
“嘿;”
“河西和河套之間,可沒有第二個高闕啊……”
看着那張在短短几年內,就已經被自己摩挲出些許淡黃色的巨大堪輿,劉榮的嘴角上,也不由得流露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對於匈奴這個政權,或者說是特殊整體,劉榮自然是瞭解極深。
用一個較爲形象的參照物來舉例:如今的匈奴,就像是完全遵從叢林法則,尚未從原始、野蠻發展到文明階段的宗周。
沒錯;
宗周。
就像是周天子名義上爲天下王,實則卻有八百諸侯各自爲政,乃至於彼此攻伐。
周天子可以徵召各路諸侯勤王,如今的匈奴單于庭也一樣——要打仗了纔會調動各部兵馬,平日裡根本管都不用管,任他們天南地北,自生自滅。
周天子憑藉朝貢體系,來維持對各路諸侯的掌控,匈奴單于庭亦然——以每年一次的蹛林大會,來作爲匈奴各部與單于庭之間的紐帶,並以朝貢彰顯單于庭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
唯一不同的點在於:宗周再怎麼着,也是一個文明。
周天子壓制諸侯,並不需要完全仰仗武力,而是可以用禮制、道德去進行壓制。
就好比說你,是宗周時期的一位諸侯;
你就算再怎麼野心勃勃,再怎麼兵強馬壯,也還是不敢明着對周天子說:你這天下,該寡人坐坐啦!
別說是明着造反了——便是自稱爲王,都是宗周各路諸侯小心翼翼試探百十年,才最終通過‘相王’的方式得以成行。
何謂‘相王’?
即:相互尊王。
好比你是一個諸侯,想稱王;
你和另一個諸侯關係不錯,知道他也想稱王;
於是你倆一合計:哎呀~
王這個東西,自己尊自己,多少有些沒臉沒皮啊~
而且說出去,吃相也多少有些難看了。
要不,咱倆相王吧!
我尊你爲王,伱尊我爲王!
這樣別人問起來,我們也能說:哎呀~
我不想做王的~
還不是那個誰誰誰,非要尊我爲王……
那他都尊我爲王了,我作爲好朋友,總不能真把他當臣子、當地位比我低賤的人吧?
所以,爲了能和他以平等的身份相處,我也只能尊他爲王了……
這,也恰恰是劉榮認知中,如今的匈奴單于庭、如今的草原,與曾經的宗周列國、曾經的中原唯一不同的地方。
——華夏人要臉,講禮義廉恥,將忠孝道德、人倫孝悌。
哪怕周天子已經闇弱,甚至很可能已經虛弱到一觸即潰的程度,大家也不會直接發兵推翻周王室;
而是會小心翼翼的通過‘相王’的方式,來先把自己的地位,拉到和周天子隱約平齊的位置。
沒錯;
周天子號‘天子’,實則卻並不稱皇、帝,而是稱:周王。
諸侯相王,等於說是通過這種委婉的方式,爲自己及後代子孫,贏得了一個和周天子平齊的理論政治地位。
——你是周王,我是秦王,他是齊王;
大家都是王,沒道理我們就非得聽你的啊?
咳咳,那麼既然大家都是王了,那咱們倆打一架,應該也不能算是謀反了吧?
頂多就是王和王、國和國之間打了一仗罷了。
既然是打仗,那我一不小心把你滅了,也不是那麼無法理解誒的事了吧……
看看;
這就是華夏人含蓄、委婉的文化,在那個時代最直接的體現。
——連造反,連取而代之,都要一步步去試探、去蠶食;
但在草原上,尤其是在匈奴單于庭的統治下,事情卻是簡單粗暴到令人髮指。
單于庭對草原的統治,最多有二成,是源自於刻意營造的君權神話,以及宗教信仰;
餘下八成,全都是武力壓制!
只有武德昌盛,軍事實力強大的單于庭——只有能一挑全草原的單于庭,才能保持對草原的絕對統治!
甚至即便是這樣,也只是避免了硬碰硬的軍事政變,卻反而加劇了各部族發動刺殺政變的積極性。
簡單來說嗎,就是草原各部之所以服單于庭,之所以願意接受單于庭的通知、之所以願意親吻歷代匈奴單于的腳趾,以獻上自己所有的忠誠,唯一的原因是:打不過。
打不過,所以臣服;
但正所謂,哪有小孩兒天天哭,哪有打架天天輸。
總有一天,單于庭也會像每一個華夏王朝,乃至於每一個人類文明歷史進程上的政權一樣,迎來自己的下坡路。
到了那一天,草原不說是羣起而反‘暴匈奴’吧,也起碼是:匈奴失其鹿,遊牧之民共逐之。
事實上,都不用等到匈奴單于庭,闇弱到周天子那等程度的一天。
就說眼下;
失去河套的匈奴單于庭,已經因爲無法從河套——從已經爲漢家所有的河套,對河西地區保持戰略威懾,而逐漸失去河西地區的掌控了。
當然了,和宗周之時,各路諸侯小心翼翼試探,一點點蠶食一樣;
依舊和幕南地區、和大草原接壤的河西地區,並不會就此一夜之間跳反,明着反抗匈奴單于庭。
但對單于庭威信的臣服,必然會因此而開始逐步削減。
類似聽調不聽宣啊,臣服不納貢啊之類,也必然會在肉眼可見的將來,成爲河西各部對待匈奴單于庭的日常。
而這,也恰恰是匈奴——這一人類歷史上極其特殊,且絕無僅有的鬆散遊牧部落聯盟政體,所獨有的特性。
這個特性,說不上是好是壞;
在單于庭強大的時候,這個特性,保證了單于庭對草原的絕對統治,保證了匈奴單于庭對草原各部的絕對威信。
但在單于庭羸弱——甚至僅僅只是稍顯頹勢的時候,這又成了敲響單于庭、單于本人喪葬的罪魁禍首。
就像是狼羣;
雄性成員們足夠強大,自然是讓狼羣再也不用擔心獵物不夠多、食物不夠吃。
在狼王足夠強大、足夠壓制族羣內部的雄性成員時,這個狼羣必然是無比強大的。
可一旦狼王顯露出老態,族羣內部的每一個雄性成員,都會對狼王發起癲狂的攻擊。
更可怕的是:狼羣的狼王老去,僅僅只是會誕生一位新的狼王;
待新的狼王誕生,狼羣就又將從混亂重歸秩序。
但人類不會;
草原上的遊牧之民更不會。
他們會說:我做不了這個狼羣的狼王,那我就脫離狼羣,自立爲王!
更何況在如今的草原,匈奴單于庭——匈奴單于這個‘狼王’統治下的各部頭人,本身就是各自部族毋庸置疑的狼王。
至於單于,與其說是狼王,倒不如說是百獸之王。
一如如今的大草原、匈奴單于庭,被漢傢俬下稱之爲:百蠻大國;
而單于,便是這百蠻大國的百蠻之王……
“要想確保河西不失,軍臣就必須對河西動武!”
“——至少要動一次!”
“屠幾個部族,殺雞儆猴,以血立威,才能讓河西各部安分幾年。”
“但如今的匈奴單于庭,還有餘力在河西殺雞儆猴,以血立威嗎?”
喃喃自語着,劉榮不由又是自顧自搖頭一笑。
——去年年末這一場河套-馬邑戰役,事實上並沒有對匈奴人的有生力量,造成太過明顯的打擊。
尤其是在河套戰場,匈奴人根本就沒死多少戰士!
呃,如果拋開匈奴人,從此失去了河套,外加那十幾二十個部族的事實不談的話……
一場兩面開打的戰役,匈奴人實際上的傷亡人數,很可能和去年年初,那場由匈奴右賢王伊稚斜主導的朝那之戰差不多。
單論軍事實力,匈奴人並沒有因爲這場戰爭,而受到太大的影響;
若是想,匈奴單于庭完全可以,也完全有能力通過對河西地區的軍事行動,來延長自己對河西地區的統治期限。
但漢家奪得河套最值得高興,同時,也最讓匈奴人坐立難安的,並不是這場戰爭中的損失;
而是有了河套之後,漢家發動的下一場對匈戰役,將極大可能讓匈奴人,遭受無法想象的巨大損失。
比如河西;
比如高闕;
比如,高闕身後的幕南,以及匈奴人部署在幕南的政治中心:龍城……
“開春之後,軍臣~”
“嘿;”
“頂多也就是在高闕叫囂一陣,而後便又是派使團來長安,對朕許願。”
“至於之後麼……”
···
“嗯……”
“我漢家拿不下高闕,他軍臣,也奪不回河套。”
“兩家大抵會在博望-高闕一線隔大河而相望、對峙,直到其中一方懈怠。”
“——軍臣老賊,是斷然無心,去搭理河西那些上躥下跳的部族的。”
“說不定此刻,軍臣就在期盼朕能一鼓作氣,將博望一線的軍隊調往河西,好給他軍臣可乘之機呢……”
想到這裡,劉榮的嘴角之上,只油然生出一抹令人脊背發寒的譏諷笑意。
“但朕手裡,可不止這點軍隊啊……”
“博望一線的北地方面軍,可遠遠不是朕的全部家底……”
···
“嘿,嘿嘿……”
···
“葵…夏雀啊;”
“去把中郎衛青喚來。”
“——淮陰兵書,這也看了個把月了;”
“朕,得好生考校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