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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市、西市……”
“槐市……”
於相府辭別劉舍,行走在尚冠裡外的章臺街——回自家魏其侯府的路上,竇嬰心中,一時也不由感慨萬千。
長安城,其實不止東西兩個市集,而是有城內四、城郊五——共計九個市集,被稱爲:長安九市。
其中,城內的四市,各名:東西南北市,卻是以橫城門所相連的華陽街爲界,籠統的分爲:東市,西市。
——東市,位於橫城門以內,華陽街以東,又分東市、北市;
西市則位於華陽街以西,分爲主體的西市,以及南市。
後世那首著名的《木蘭辭》寫道: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於是有人說,木蘭爲了買齊自備軍械,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跑,算是在城裡轉了個大圈。
但實際上,古華夏的市集——尤其是在同一座城內的幾處市集,基本都是嚴格按照華夏封建歷史之初,即漢太祖劉邦時期,針對商人所制定的嚴格管控制度來佈局的。
劉邦曾說:農者,本也;商者,末也。
治國者,強本弱末,以固國本也。
乃使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別居另冊,以爲‘有別之民’。
翻譯成後世人更能理解的大白話,就是從劉邦開始,華夏封建文明對於商人羣體,除了價值觀、道德觀上的鄙視和譴責之外,也有了具體的懲罰措施。
如劉邦那句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商人不得穿昂貴的絲綢製品,不可以如官員、貴族那般乘坐馬車,便是極爲直接的社會地位壓制,和生活權利剝奪。
但真正能體現封建時代,商人爲主流輿論所不齒的,卻是那後半句:別居另冊。
何謂別居、另冊?
——不與尋常百姓混住,而是被集中在一個專門供商人居住的住宅羣,以和尋常百姓農戶物理隔離開。
並且,爲商人專門另開一冊,曰:商籍;
再以一句‘士農工商’的社會價值排序,來確定商人‘百業之末’的低劣社會地位。
這麼做的原因,自然是讓商人羣體且是體會到:做商人和做農民,是真的有很大不同的。
做了商人,就沒法和農戶——也就是‘絕大多數人’住在一起,而是要同與自己一樣卑賤的商人成爲鄰居;
甚至就連戶籍,也不再是普羅大衆都擁有的農籍,而是膈應程度僅次於奴籍、囚籍的商籍。
這可太難受了!
尤其是在道德觀念相對較高,人們對聲譽、名望還十分重視的古華夏,這樣的區別對待,是實打實能讓人羞憤而死的!
劉邦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
——用別居另冊,來對商人進行區別對待,讓他們被羞辱、被社會譴責;
且不說已經入了商籍的那些人,是否會因此而困苦、難受——起碼尋常農戶看到他們的遭遇,就絕對不會生出棄農從商的念頭。
非但不會有人棄農從商,反而還會十分慶幸:還好俺家不是商籍!
你看那些個商人過的日子,那是人過的?
我要是淪落到這個下場,早就自刎以保全祖宗聲名,免得日後到了地底下時,以發覆面,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
當然,封建時代——尤其是如今漢室對商人‘別居’的政策實施,不單體現在商人的住所,也同樣體現在市集的分佈。
即:長安東西兩市,或者說是東西南北四市,並非是分散位於長安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四個市集,而是被扎堆設於一處,再以相對方位而得名。
類似於後世高級院校的南校區、北校區,聽上去離得挺遠,實際上很可能只是以一條校內道路爲界限劃分。
說起來,如今長安的東西二市,或者說是四市,也頗有些《木蘭辭》中所描寫的意味。
四個市集,分別擁有不同的商品列別。
東市,作爲長安最大——甚至比其他三市加起來都還要更大的主市,商品門類涵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醬茶醋布,柴米油鹽,肉食、針線;
凡是和日常生活相關的,東市便無所不包。
也正是因爲東市佔地最大、商品門類最多、人流量最大,且人流量大都是底層羣衆,所以長安朝堂中央所裁定的死刑犯,幾乎都是在東市外行刑。
如四年前,先孝景皇帝以‘入宮議事’的名義,將穿着朝服的晁錯連哄帶騙到了東市,而後腰斬棄市。
這腰斬棄市裡的‘市’,在如今漢家便專指東市。
相比起東市,其餘三個市集就有些查漏補缺的意思了。
——與東市毗鄰的北市,因爲更靠近橫城門的緣故,其實做的多是批發生意。
比如城外有農人入城,想把手裡的皮毛、布帛之類賣出去,便大都會就近——進了橫城門便來到北市,將東西賣給北市的倒貨商就走。
而北市的倒爺們則一點點積攢貨物,積攢到了一定的量,再去和東市的分銷商去談:我這兒有某種貨多少多少,你全要的話便宜點給你。
與東、北二市隔華陽街相望的,是西市、南市。
西市佔地面積,約爲東市的一半。
由於更靠近城角,所以做的事家禽生意。
什麼雞、鴨、鵝之類,都能在西市買到。
客流量不算大,但能出現在西市的,主要是大戶人家的採買僕人佔大多數,手裡攢下了點錢,想要養點小雞仔下單的農戶佔少數。
總的來說,生意也還不錯。
至於南市,佔地面積爲四市當中最小的那個,僅爲東市的九分之一、西市的五分之一,北市的一半不到;
其商品門類,卻主要是尋常百姓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奢侈品’。
什麼胭脂水粉啊~
陶瓷瓦罐啊~
還有精美傢俱、陳釀美酒之類。
甚至就連少府的木工匠人,也大都在南市有‘第二職業’。
舉個例子;
你是尚冠裡某個功侯家族子弟,碰巧你老爹老邁體弱,家裡大小事務都是你在負責。
有一天,你爹把你叫去說:老大啊,你二弟年紀也不小了,該娶親了~
俺們家雖然沒有守住先祖的榮耀,但畢竟也是侯爵家族。
你二弟娶親,可不能小了排場啊~
你恭順稱是,而後問父親:那具體要做些什麼,來撐起老二娶親時的排場呢?
你爹說了,去南市找幾個少府木工,再尋些民間的泥瓦匠,給老二先起一個闆闆正正漂漂亮亮的院子。
然後再從南市——最好也還是找那些少府木工匠人,打一些精美的傢俱,把新房給佈置好。
到了婚宴那天,再從南市買些十幾二十年陳釀的美酒,用於招待賓客……
南市,大概就是這麼一個定位。
——他們的目標客戶羣體,是刨除九成九底層民衆之後,剩下的那極小一部分權貴。
客流量很小,甚至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定製服務。
但貿易量很大,無論是單價還是利潤率,都遠非其他三市可比。
而且曾經的西市,還有一個即便是功侯貴戚,也要忌憚三分的商品門類。
——子錢!
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高利貸。
子錢子錢,就是把‘母錢’借出去,然後連本帶利——連母錢帶‘母錢生的子錢’一起收回來的行當。
這一行,無論後世還是如今,無疑都是非大人脈、大背景所不能爲。
曾幾何時,南市的子錢商人們,甚至能把業務範圍推廣到尚冠裡,推廣到那些垂名青史的功侯家族。
如某家功侯出了變故,急需用錢啊,或是某位二世祖欠了賭債需要還之類,基本都是從南市的子錢商人手中借錢過橋。
在四年前,還發生了一件讓南市的子錢商人們名聲大噪,甚至變得更加‘背景滔天’的大事。
——吳楚七國之亂起,中尉周亞夫被先孝景皇帝拜爲太尉,率兵東出函谷,平定叛亂!
爲了不讓周亞夫因軍費問題而頭疼,先孝景皇帝,以及當時的竇太后,給周亞夫分別賜下千金重賞。
只是周亞夫那次出征,光是能獨自領軍的將軍,就帶了足足三十六位!
三十六路大軍,單就是用於籠絡人心、犒賞不下所需,又何止千金?
於是,先孝景皇帝和竇太后各賜下的千金——總計兩千金,在周亞夫結束第一場戰前動員會之後,就被那三十六位偏將軍瓜分殆盡。
然後周亞夫就傻眼了。
——我還沒有上車啊!
呃,不是……
我也得要用錢啊!
我也得帶家兵家丁,乃至於鄉親舊部,並給他們配備武器、發放賞金啊!
兩千金,好歹給我留點兒啊!
天子、太后的賞賜用完了,自己用錢又沒有着落,萬般無奈之下,周亞夫開始厚着臉皮,在尚冠裡挨家挨戶去借。
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一枚四銖錢都沒借到。
一來,如今尚冠裡的功侯家族,大都是三代,乃至四代侯在位。
紈絝二世祖都有近半,便是還有一半正常人,也大都是含着金湯匙出身的二代、三代們;
什麼理財、積蓄——當年的封國產出夠當年用,不需要再舉外債,都已然是持家有道,簡約質樸!
再者,吳楚之亂爆發之初,其聲勢之浩大、兵峰之銳利,幾乎是嚇得全天下人都以爲:在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之後,漢家又要出現一位‘自吳地入繼大統’的劉氏天子了。
說白了,當時無論是功侯貴戚,還是朝中公卿百官,亦或是坊間百姓民,幾乎都不覺得長安朝堂能贏下這場戰爭。
對打贏都不抱太大希望,即便是有錢,也不可能借給周亞夫這個大概率會平叛失敗的太尉了。
於是,哪兒哪兒都借不到錢的周亞夫,最終無可奈何的找上了南市的子錢商人。
要不說商人的嗅覺敏銳呢。
——長安子錢豪商無鹽氏,二話不說就借出去千金,供周亞夫作爲平叛軍費!
當時,整個長安城都覺得:無鹽氏是個傻子。
將千金——將近一成的家產,給周亞夫拿打水漂不說,還因此上了‘新帝’的清晰名單?
無鹽氏這商業眼光,怕是比竇老太后的眼神還差吧!
最終的結果,卻是讓坊間內外大跌眼鏡。
——周亞夫,還真就把來勢洶洶的吳楚七國之亂給平了!
非但平了,而且還是短短三月而平!
至於無鹽氏借出去那千金,也在戰後,變成了連本帶利的一萬一千金,回到了無鹽氏的懷抱。
前後短短三個月,家貲累萬萬的無鹽氏,便完成了家產翻翻的壯舉!
非但如此,無鹽氏甚至還因此,而成爲了臭名昭著的子錢商人中,唯一一家‘於國有功’的忠臣義士!
便是那些欠了無鹽氏錢,而且是利滾利欠了本金幾十倍的人,也窮盡所能的湊來了錢,把無鹽氏過往這些年的壞賬給填上了。
有那麼一段時間,無鹽氏甚至一度成爲長安,乃至全天下人爭相效仿的榜樣!
巔峰之時,甚至有人將無鹽氏,同那位名垂青史的投資大師:秦相呂不韋相提並論。
只可惜,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因吳楚七國之亂而財富翻倍、名聲大噪,同時又享譽天下的無鹽氏,很快就在之後,太子劉榮主糧價平抑事當中,成爲了時太子儲君、當今劉榮肅清‘逆賊’的典型。
——當時,劉榮通過往拋售糧食來壓糧價,糧商們、功侯們則通過收購糧食,造成市場上糧食緊缺來哄擡糧價。
而在這期間,無鹽氏不知爲何,竟是一夜之間失去了那敏銳的政治嗅覺,居然摻和到了這件事當中,爲那些意圖哄擡糧價的商人、公侯們,提供利率極低的短期借貸!
若非劉榮早有準備,又打了敵對勢力一個措手不及,外加竇太后、先孝景皇帝同時出手,說不定那一次,劉榮還真就會栽在無鹽氏手中!
被區區一家商人如此針對,劉榮自然也是不含糊;
在後續,查辦哄擡糧價的‘亂臣賊子’時,毫無心理負擔的把無鹽氏也給加了進去。
至此,自太祖高皇帝年間便於長安發跡,並於吳楚之亂後名揚天下的‘義商’無鹽氏,再出名後短短一年之內,便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連帶着子錢,即高利貸商人這一行,也成爲了坊間公認‘太子很不喜歡’的行業之一,生意一落千丈。
現如今,南市已經找不到子錢行的身影了。
據說是當年無鹽氏的事之後,子錢商人們都爲了‘暫避太子之威’,暫時關閉了鋪子。
結果卻是太子變監國太子,後又繼位做了天子;
子錢商人們自知‘翻盤無望’,便只得把鋪子遷到了城外。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嘛!
而槐市,便是這些從長安灰溜溜逃走的子錢商人們,最終在城郊選定的落腳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