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不曾見過蚯蚓走泥紋的,當場就想拿出手機來拍照,卻被阻止了。
之前一直打醬油,偶爾充當一下觀衆角色的領導終於拿出了一分氣勢,請陸子安稍作歇息,他則召集所有人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議。
“大家靜一靜,啊,靜一靜。”他拍拍手,站在略高一級的地方俯視着衆人:“關於鈞瓷工藝,我想大家近來都有所熟悉,這一次呢,上頭派我下來,也是專程爲了鈞瓷而來,關於這個保密……”
陸子安聽了個開頭,就知道最後又是奔着保密協議去的。
他坐下來喝了口茶水,歇了口氣就起身,準備把後邊的一氣看完。
早點看完,也就能早點回去休息,連着熬了幾晚,他也困得不行了。
於是,工作間裡的聲音分外和諧。
領導非常嚴肅:“關於工藝,我有幾點要說……”
“哐!當!”瓷片碎裂。
“另外,還有……”
“譁!啦!”再碎。
“……”
接連數次,領導終於結束了這枯燥無味的講話,最後還重複了一遍讓衆人務必保密的話。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是啊,都是行內人,誰會拿出去說!”
“我們都知道的,知道的,純粹只是拍下來想自己研究研究……”
只是可惜的是,最終這照片還是沒能拍得成。
等他們說完,陸子安這邊也到了收尾階段。
看完了所有的匣鉢,陸子安疲憊地撐着腰慢慢站直了身體:“沒了。”
一整窯,那麼多件泥胚,只出了三件鈞瓷。
這成功率真是低得令人髮指,偏偏在現有的階段,這還算是已經很不錯了的結果。
說出來也真是令人感到心酸。
領導喝了口水,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累,意氣風發地道:“那,陸大師,這幾件鈞瓷,我可能得帶走……您給取個名?”
一般來說,像鈞瓷的話,都是習慣性的以它的釉變彩或器型爲名。
比如北宋鈞瓷《紫斑盞》,就是以它色濃釉亮的紫色釉變彩斑爲名。
也有一些索性以器物的型體爲名,更直觀,也更容易被人記住。
這三件鈞瓷,各有各的優勢。
第一件細口瓷瓶是湛藍乳光釉爲底,紫紅漸變的釉變彩作爲點綴,各有各的長處,倒是以紫以藍都可以。
“細口瓶?”
“紫雲瓶吧?”
“紫釉彩!”
說了好些個,都不怎麼滿意,領導皺着眉頭不說話。
衆人期待地看向陸子安:不知道陸大師會給它取什麼名字呢?
陸子安目光在這瓷瓶上頓了頓,眉眼溫柔:“就叫它……鈞夢吧。”
“嗯?”
這個名字,和顏色、和器型可都不相關啊。
陸子安手指輕輕撫過釉面,聲音輕悠而溫存:“古拙大器若雲海,藍入鈞夢一抹紅。可算相當?”
藍色的釉面,暈染成紫色的大片釉彩,恍惚如仙子降臨的雲海一般。
而這釉變彩的形狀,又讓人忍不住想起陸子安曾經的《輪迴》作品。
虛實相間,這釉變彩的出現,果然美得不似真實,倒如夢境一般。
衆人連連稱讚果然名符其實,甚至再想起先前自己說的那些名稱,只覺粗俗不堪,難以入耳了。
“好啊,真是妙!”
“果然有才華!”
“那這個碗呢?這個碗可是有開片的啊!”
指向這已經有很多瓷花,並仍未停止,不急不緩地時刻發出裂聲的瓷碗,所有人看它的目光都彷彿是看親生閨女一般溫柔。
開片爲鈞瓷之奇:這是真正的玉振金聲,迸片行紋。
對於鈞瓷,包括其他藝術陶瓷,“開片”其實最初是一個工藝缺陷。
但是當人們懂得欣賞以後,這種缺陷卻又成爲了一種新的美感。
鈞瓷的開片,仿若斷臂維納斯,因極富美學情調,能給人以美感,最終成爲了審美的一個組成部分。
一件鈞瓷,開片的生命是六十年。
六十年的綻放,六十年的漫長等待,瓷花一片片細化、玲瓏,通透,它的藝術價值、增值價值也隨之攀升。
鈞瓷釉面產生開片,其實是胎與釉不相匹配而造成的。
通俗點來說,就是鈞瓷釉的膨脹係數大於鈞瓷胎的膨脹係數所致。
但是開片,使鈞瓷在靜態中富含了一種動態的音樂美,猶如古箏的叮鈴,如琴之婆娑,如鈴之清脆,如鉢之驚覺,似乎可以洞穿心腑,有豁然開朗之感。
它開而未裂,觀之有瓷花,但撫之卻仍細膩柔滑,因爲開片是基本都是在內部的,這就是開片的藝術。
這樣的一件作品,用平時的稱呼,彷彿都是對它的褻瀆。
就連陸子安,都忍不住沉吟了片刻,才緩緩地道:“暮江。”
暮江……
有人疑惑地道:“莫不是白居易的《暮江吟》?”
“是。”陸子安平靜地點點頭,把玩着瓷碗:“半江瑟瑟半江紅。很符合了。”
一旁的青年有些不解,他探頭道:“半江紅我明白,但是半江瑟瑟是什麼?”
他師傅一巴掌糊他腦袋上,恨鐵不成鋼:“瑟瑟不知道?瑟瑟就是綠色!”
“哎呀!”青年摸摸後腦勺,憨憨地笑了:“我就是奇怪嘛,你說綠色就綠色,非得叫瑟瑟做什麼。”
他眼珠子一轉,自作聰明地道:“不過這綠色的江水看着是怪冷的。”
衆人忍不住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被他這麼一攪和,氣氛倒是輕快不少。
陸子安含笑點點頭:“古人在給顏色取名的時候,的確頗爲雅緻。”
月色的瑩瑩藍影,叫做月白。
不少人以爲月白是白色,但是其實是藍色系的,偏藍。
又比如雪青,從字義上看感覺像是青白色,其實是紫色的一種,是一種紫中帶藍的藍紫色。
而藕荷,聽上去藕該是白色的,但其實藕荷也是紫色。
這種顏色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是如果將藕片擱置在空氣中自然氧化,最終會得到一堆紫紅色的藕片,這便是藕荷的由來。
而半江瑟瑟半江紅,描繪的則是傍晚的江面。
殘陽照射下,暮江細波粼粼、光色瞬息變化的景象,被這寥寥幾字輕易地勾勒出來。
光色流轉,瑟瑟二字風情楚楚,只在口中含着就讓人覺得脣齒生香。
細細體會一番那般意境,衆人紛紛覺得這名字取得當真是妙極。
也唯有暮江二字,方能匹配如此精妙絕倫的瓷花碗。
接連兩件都沒能難倒陸子安,他們不禁來了興致:“那這個瓷瓶呢?”
無論是火山上的霜雪,還是雪山之巔,都通俗易懂。
陸大師能否再出奇不意,創造一種新的意境?
看着他們眼裡的好奇,陸子安倒也沒賣關子:“這個我之前就想好了,就叫它玉凝。”
玉凝?
看這盈盈白釉,欲滴未滴,倒真有玉般質感。
只是衆人沒來得及猜透,陸子安已經公佈了答案:“靜臥冰河玉凝透,嫣瑩淺底網無魚。”
其他人都沒說話,倒是領導一撫掌:“好一個嫣!這字當真用得極好!”
嫣字在古義中,正是鮮豔的紅色,而與瑩字相融合,倒彷彿整個意境都提升到了閒散悠然的境界。
這般取名,當真是又雅又妙,極富詩意。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詩是韻文,從勞動時發生的”。
鈞人,文人;
匠人,匠心。
“我覺得陸大師取的這三個名字都極好,就用這個吧。”領導當場拍板:“我也祝福大家,希望你們在未來的歲月裡,用你們的勞動創造出更多的美,一詩一意,增輝鈞瓷的榮光!”
衆人心懷激盪,紛紛鼓掌。
親眼看着這幾件瓷器被妥善包裝,陸子安擺擺手:“都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就不來了。”
“應該的應該的,陸大師您好好休息。”
陸子安也確實累得不行了,沒心情再過多周旋,徑直回了房間。
進屋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洗澡。
洗去一身疲倦,他最痛苦的是直不起腰。
彎得太久了,腰感覺斷了似的,稍微動作大一點就痠疼難堪。
陸子安扶着腰,慢慢從浴室出來。
沙發上傳來窸窣聲響,像是有老鼠在偷吃東西。
察覺到房間裡有人,他擦頭髮的手頓住了,下意識想退回去,理智卻又讓他停住腳步,朝那邊望了一眼。
沈曼歌坐在沙發上,抱着薯片瞪大了眼睛:“子安,我都還沒把你怎麼着呢,你扶什麼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