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家有四個兒子。
老大叫張大,老二叫張二,老三叫張三,老四叫張......
——張雲!
嗯,他挺幸運的沒有被叫成張小四。混了個說得過去的好名兒。
但要細說起張雲父母近三十多年的“孤苦”生活......之前這些話就顯得不怎麼準確了。確切來說,應該說成是:
“門丁不旺,一心求子的老張家曾有過四個兒子。”
在張雲出生之前,他那些並不幸運的哥哥就沒一個能熬過滿月的。接連夭折三子,在第三子小張三也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張母悲痛欲絕,懷抱着孩兒屍骨一路向南。用膝蓋跪着往前爬,穿過十來條街巷,翻過三四座高山,直直衝進那座毫不起眼又極爲靈驗的陋寺。抱着主持的枯瘦大腿哭成了個淚人兒。
“上天不公啊!太平盛世好年景,別人家個兒個兒門丁興旺!爲什麼就偏偏讓我老張家斷子絕孫?嗚嗚嗚......難爲我一弱女子反反覆覆遭這揪心剜肝的苦!我這是作了什麼孽?要遭這個報應?大師慈悲,慈悲啊......”說罷,泣不成聲,後面求子的話都沒能說出來。
老主持釋寂法師垂着眉,他沒有去看哭成淚人的張母,視線越過半爬半跪的張母望向她身後。那是兩行因雙膝跪爬而留下的斷續血痕。釋寂法師輕輕搖頭,擡起瘦枯枝般乾癟的手臂攙住快要悲痛暈厥的張母。口宣佛號。
“阿彌陀佛!”
“不是上天不公,只因施主你失德,命中理當無子!”
......
“失德?無子?”
張母不明白,眼中的悲痛幾乎變成了某種無法形容的怨怒。於是她蹙眉直視主持雙眼問道。而釋寂法師並不爲其所動。依舊悲憫看着她那張雖上了年紀,卻仍有風韻的臉,繼續道。
“施主做的是風月買賣,少不得逼良爲娼,少不得以女色誘人錢財。失了天和,眼下,便是因果。”
......
“我......我哪有?......逼良爲娼?失了天和,這,這又從何說起?師傅莫要亂說!”
“‘雅樓’裡的姑娘大多是官妓(注),偶爾有幾個不......不那麼情願的,那也是我打小買來的!吃穿養大,用成筐胭脂堆出的臉盤兒。不聽話肯定得管教管教。我,我這怎麼是逼良爲娼呢?再說,張家乾的就是這行。不就是用姑娘的身子做本錢,從富家公子哥兒那得些小利麼?還不是世間男人們喜歡纔有了娼門這行當?我是張家......”
......
“阿彌陀佛!”釋寂法師再宣佛號,打斷了張母的話。
“你已經生過三子,以己心揣度人心,難道還生不出些慈悲心麼?都是父精母血,人之骨肉。無論官妓還是你養的丫頭,你又怎好強人所難?”釋寂法師輕嘆一聲,繼續道。“被愚癡眯了雙眼的衆生......唉,俗世的男人們偶爾圖個快活也就罷了。可‘雅樓’招待的哪裡都是有錢人家的公子、老爺?你何苦讓姑娘們在樓上招搖,壞了書生們的浩然氣?誤了人家的前程?又何苦去迷那些窮苦小子們的錢財,毀他們的日子?”
“風月場畢竟不是正途。日後還是多行善事吧。雖然貧僧算你......嗯......”釋寂法師忽然皺眉頓了頓,直到“嗯”字的長長尾音結束。臉上稍顯出些許決然神色。眉頭重新舒展開來。“雖然貧僧算你今世無子,日後還恐遭另一大難。但修個來生也是好的!施主莫要執着罷。”
語畢,無論張母再如何哭鬧,追問,便僅垂眉不語。
張母在樓子裡做了一輩子老鴇,最善瞧人眼色。釋寂法師又是修行僧人,爲人耿直,不善誑語。話裡有話的意思都是寫在臉上的。但......
從數年前,釋寂法師帶着十幾個僧人落腳於南山的陋寺之後。鄉親們要風得風,求雨得雨,無不靈驗。這小廟的香火便極盛。
乾暘大陸多修者,仙山佛寺不少,更不缺那些仙佛和志怪的傳說。就算土窯城並非繁華大都。小家小業的小百姓無緣於傳說中的奇人異士。更無法瞭解釋寂法師在佛門中的名頭,也不知道所謂“修行次第”是個什麼意思。但張母卻很清楚,釋寂法師的預言不容置疑。
她只當是修行人瞧不起自己家的風月行當,或者......自己曾經做過的一些事情真的得了報應。見自己無論如何追問,法師也只是垂眉不語。只能作罷。
她知道,雖有不甘。但自己這份兒求子之心也到了當熄之時。
......
自打回到家中,張母便同丈夫商議定了。次日,把“雅樓”中的幾十個姑娘都叫在一起。只道是,願意留的就留,不願意吃風月飯的便去帳房領少許盤纏,由她們去。都是吃情肉錢的,若先前有相好熟客願意收留就更好。張母只收點胭脂、水米錢便任由他們替相好的姑娘贖身。由她們從良,過自個兒的日子。
從此以後,“雅樓”的生意大不如前。
土窯城本就不算繁華,只剩下不到二十個“自願從業”的“好姑娘”,又不能到處招搖着“拉生意”。哪來那麼多富家公子哥和富商老闆跑來丟銀子?
零星的散客、舊客撐不起一整個樓子的吃穿用度。往日裡燈紅酒綠的“雅樓”開始流露出些許落寞的味道。少了姑娘和客人,夫妻二人商議妥當後又將半邊空出的宅子租給了其他臨街商鋪,就打算慘淡的了此一生了。
但一個好故事總少不了曲折反轉。事實的發展完全出乎張家人的意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張家好像天生跟風月行當有緣。苦熬苦業幾年後,方圓多少多少裡地的人都知道,土窯城裡有個講“道義”的“雅樓”。“雅樓”裡不僅有勸年輕人多讀書的“姐姐”們,還有個不打人的好“媽媽”。結果這買賣竟越來越好。大俗之處得了雅名,便成了大雅之所。更吸引“文人騷客”們跑來風流。也有些願意幹這行的暗娼姑娘願意“入夥”。“雅樓”的老鴇不打人,扣的利錢又少。對她們來說倒成了“洗白轉正”的好機會。
整整十年,張家萬沒想到。什麼“大難”肯定是沒遇上,自己這“雅樓”反倒又紅火了起來。當然,更讓張母詫異,或者說驚喜的是。張母無意中竟又懷上一胎!
說來也是怪事,張家做風月買賣,張父張賢仁並不缺女人。雖然距離三妻四妾之數還差個“兩妻”,但“四妾”是真的有。可就算每每夭折,但五個女人裡只有正室張母一人懷得上他的骨肉,也是奇事。張母張柳氏作爲張賢仁正室妻子,又是雅樓老鴇。如今又懷上一子。隨着張賢仁日顯老態,隱隱成了張家的女當家。
既然再次有了孩子,張父張母更忘了“大難”二字。孩兒剛出生,還在月子裡的張母就打發張父帶了香火錢趕往山中陋寺。務必求主持師傅替自己的第四子做場功德,替張家留下這香火。
釋寂法師一聽此事,又掐指算了算,枯槁的老臉竟然一下子僵了!也不知這俗世人家娶妻生子的平凡事兒怎就讓他一大和尚如此震驚痛苦。半張着嘴,活像個被雷劈中的蛤蟆。
過了半柱香的功夫,緩過神兒的釋寂法師才搖頭嘆息了一聲。垂頭勸張父下山。香火錢是不可能收的,功德更不必提。
無奈張父反覆央告,這纔打發個廟門前掃地的小和尚勉強替他念了幾句經。臨走時,住持口宣佛號,替張家老四起了“張雲”這個名字。
“雲”乃無根之水,來去無跡可尋。暗喻這小張雲也未必立得住,萬事隨緣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