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星辰的腳步下意識地一頓。
賀宅?
樓犀的爺爺姓賀?
雖然說“賀”這個姓氏不算很特別,比如她在軍醫大學的時候,帶她的導師賀琳教授也姓賀,但放眼整個北京,甚至是全國,功勳卓著的,姓賀的老紅軍老首長,還有幾個?
她不禁想起了七年前,在爸爸媽媽的葬禮上,出現過的那個老人。
不,不會的,不會這麼巧的,不會的!
她下意識地搖頭,臉色卻已經不可控制地蒼白幾分。
“星辰,你怎麼了?”樓犀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關心地問道。
葉星辰驀地回神,強行鎮定,嘴角扯出一抹微笑,顫聲說道,“沒什麼。”
樓犀還以爲她是因爲要見長輩而緊張,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安慰說道,“別緊張,爺爺很和藹的。”
他的聲音格外低沉,讓葉星辰聽了感到心安。
“嗯,我知道了。”她用力點頭,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只是一個姓氏而已,可能只是巧合。
就算……就算真的是那個老人,也不一定代表什麼,老人與樓家沒有血緣關係,他可能還有別的孫子,肇事者不一定是樓翼或是樓犀。
不是的,肯定不是!
葉星辰努力安慰着自己,手心裡卻是泛起一片潮溼,冷汗直流。
“走吧,咱們進去吧!”韓鳳儀張落地說道,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按下了門鈴。
屋子裡很快就有人出來,一抹紫色的倩影,很是眼熟。
葉星辰凝神一看,虹玉?
樓犀瞧見她一臉驚奇的樣子,微微挑眉,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解釋說道,“哦,我是不是沒有跟你說過,虹玉是爺爺的外孫女,從輩分上來論,她應該算是我的表妹。”
葉星辰怔愣着點頭,怪不得虹玉總是管他叫樓犀哥哥。
不過,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虹玉對樓犀的那份感情任誰都看得出來,不知道虹玉見到她之後會不會不高興?
正恍惚地想着,門內的虹玉已經翩然而來,隔着鐵門,她早已經看到了來人,到了跟前,連忙熱情地招呼說道,“樓叔叔,韓阿姨,過年好!樓翼哥哥,樓犀哥……”
話未說完,忽然頓住了,因爲她瞧見了葉星辰。
葉星辰被樓犀緊握在掌心中的手,下意識地一緊,心裡感到一絲抱歉。
她對虹玉的印象挺好的,之前她們在雲川也見過幾次,兩人之間的交情雖然算不上很深,但也見過好幾次了,還在一起吃過飯,再往好一點說,也可以算是朋友吧。
虹玉對樓犀怎麼樣,她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在她和樓犀卻是這樣手牽手地出現在這裡,虹玉除了驚訝之外,應該還會感到難堪吧?
她不是故意的,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葉醫生?”虹玉像是不願意相信,又問了一聲。
葉星辰尷尬地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樓犀知道葉星辰的心思,善良如她,肯定是心裡不自在了,於是挺身而出,對虹玉似笑非笑地說道,“什麼葉醫生,以後要叫表嫂知不知道?”
表嫂?
虹玉忽然睜大了眼睛,一雙美眸裡是掩飾不住的震驚與失落。
“虹玉,怎麼還不請人進來?”屋子裡又走出一人,催促着說道。
葉星辰聞聲望去,又是一愣,賀琳教授?
哦,對了,她想起來了,虹玉曾經說過,賀琳教授是她的小姨,那麼,賀琳教授應該是爺爺的女兒了。
樓犀又是低頭對她解釋說道,“賀琳教授你應該不陌生了,她是爺爺的小女兒,爺爺還有一個大女兒,就是虹玉的媽媽,賀盈。”
葉星辰的心臟一縮,緊張地問,“爺爺沒有兒子嗎?”
“沒有,只有兩個女兒。”
葉星辰的心猛然一沉,心裡某種不好的預感隱隱襲來。
樓犀對她說過,他的幾個叔叔家裡,生的都是女兒,樓家的男孫只有他和樓翼,那麼……老人的孫子,車禍的肇事者,不是樓翼,就是……樓犀。
賀琳教授連忙開了大門,請衆人進去,見到葉星辰後也是微微一怔,顯然是意外。
“賀教授。”葉星辰禮貌地問候,心裡卻十分忐忑。
“這世界可真小,緣分啊!”賀琳笑着感嘆,又招呼大家說道,“來,大家都進來吧,老爺子可是從一大早就等着了!”
小惡魔第一個衝進去,還不忘拉上舒嬈,高興地喊道,“太爺爺,我有媽媽了!”
舒嬈的臉頓時又是一紅,目光一錯,瞥見葉星辰憂鬱的表情,下意識地蹙眉,連忙走過去,小聲地問,“星辰,你怎麼了?”
葉星辰搖了搖頭,仍舊是不願意面對現實,心底裡還存留着那最後的一絲希望。
“沒事,我只是……有點緊張。”她咬脣說道。
舒嬈同樣是緊張,所以也沒有多想,只是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兩個人互相鼓勵。
一行人穿過長長的院落,走向別墅的主屋。
葉星辰的每一步都是艱難,儘管樓犀一直握着她的手,安撫着她,叫她不要緊張,可她卻無法告訴他,她不只是緊張,而且還很害怕,害怕那個夢魘一般的事實得到印證,害怕他們之間幸福安穩的生活被打破,害怕他們再也不能心無旁騖地在一起。
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擔心下一秒,自己就會墜入冰窟,任憑是誰,都無法救她,就如同她的爸爸媽媽再也活不過來一樣。
屋子裡,賀明輝老人早已經坐不住了,拄着柺棍,在大女兒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仰着脖子向門口張望。
幾個小時前,他就在電話裡聽說了,今天樓翼和樓犀都要帶另一半過來,他等孫媳婦等得着急啊!
“爸爸……”樓義誠和韓鳳儀一起叫道。
“爺爺……”樓翼和樓犀也是異口同聲。
賀明輝笑着點頭,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因爲高興而顯得精神矍鑠,目光望向了舒嬈和葉星辰。
兩人都很拘謹,微低着頭。
“嬈嬈,這是爺爺。”樓翼親暱地握了握舒嬈的手,微笑着說道。
舒嬈緩緩擡起頭來,羞澀地叫了一聲,“爺爺,過年好。”
“好好好。”賀明輝連連點頭,和藹一笑。
樓犀也握了握葉星辰的手,向老人家介紹說道,“爺爺,這是我的妻子,葉星辰。”
葉星辰?
葉星辰!
賀明輝臉上的笑容忽然一僵。
葉星辰也徐徐擡起頭來,望向了老人,眼神一瞬間空洞,脣張了張,那句問候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賀明輝也瞧着她,臉色越來越白,像是悲痛過度,身體倒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卻拒絕任何人的攙扶,一臉悲愴,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和樓犀十指相扣的手,拄着柺棍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卻都是不明所以,只有葉星辰知道,那個肇事者竟然是……樓犀。
一瞬間,她全明白了,明白爲什麼小舅對樓犀的態度會那麼不好,原來小舅早就知道,是他撞死了她的父母!
大腦一空,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只覺得天好像忽然黑了,就像是世界末日到來一般,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那般絕望,世間萬物,都變成了虛無,喧囂、沉寂,終究躲不過悲涼。
她的手還被樓犀握着,他掌心的溫度卻不再讓她覺得溫暖,他們十指相扣,可是她卻覺得他們之間忽然變得好遠好遠。
如果從未遇到,如果從未愛過,或許她不會覺得這麼痛,可是現在,誰來告訴她,她還該怎麼愛他?
當年她放棄了起訴,卻不代表她內心真正的釋然,只是面對老人的懇求,她沒有辦法拒絕。
車禍發生的那一天,在醫院的太平間內,老人跪在她父母的屍體面前,甚至還要給她下跪,他說他要替他還在急救室裡搶救的孫子向她道歉,他說倘若他的孫子還能活下來,請她不要起訴他,她當時的腦子很亂,可有一點還是很清楚的,雖然是交通意外,可警察說了是因爲酒駕,她不能姑息那種行爲!
可是,拒絕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老人就又告訴她,他的孫子纔剛剛從西點軍校畢業,他是國家和部隊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栽培出來的人才,他是中國最優秀的一批年輕軍官中的佼佼者,國家、部隊、還有他的家族都需要他,他將爲了祖國和人民去執行更多更重要的任務,如果她起訴了,他將前途盡毀,國家和部隊若干年來的心血也全都會付諸東流。
雖然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是她也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她的爸爸媽媽是軍人,從小他們就告訴她,爲了身上的那身軍裝,他們什麼都可以付出。
所以,儘管很難過,她還是咬牙答應了老人,答應他不會起訴他的孫子,老人感激得老淚縱橫,那不只是代表着他自己的愛孫心切,更是代表着一個老首長對部下的殷切希望。
從車禍發生,一直到葬禮,老人扛起了所有的一切,不假他人之手,事無鉅細地幫她處理着後事,並對她承諾,他的孫子雖然償還不了她父母的生命,可是日後他一定會保護和挽救更多的人,他不會讓她所做的犧牲白費。
她哭着點頭,她相信,相信老人的承諾,也相信死去的爸爸媽媽會對她的選擇而感到欣慰。
葬禮過後,她拒絕了老人要照顧她日後生活的要求,她唯一的要求是,以後再也不見。
不多久後,就是高考,她報考了軍醫大學,離開了北京,一走數年,每年在父母祭日的那一天回來,爲他們掃墓,而每一次去墓地的時候,她都會看到墓碑前,有人在她之前,擺上了白色的雛菊。
她知道那是老人送的,可是他卻從沒有露過面,他遵守着當初的諾言。
她很欣慰。
只是,她怎麼都想不到,命運的轉盤,會將她和樓犀轉到一起。
她已經離開了北京,去了那麼遠的雲川,可是歷經七年,隔了萬水千山,他們還是相遇了,而且,還相愛了。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命運?
撞死她父母的肇事者,竟然是她想要與之攜手一生的男人!
眼前的世界再次模糊成一片。
“星辰……”樓犀不知道她怎麼了,卻因她愴然的表情而感到擔憂。
葉星辰愣愣地“嗯”了一聲,一眨眼,淚水忍不住滑出了眼眶,她連忙別過頭,從他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抹了一把眼淚,哽咽地說道,“我有東西落在車裡了,我去拿!”
說着,就轉身離開。
“星辰……”樓犀下意識地要追,賀明輝卻忽然“咚”的一聲倒地。
“爸爸!”
“爺爺!”
“外公!”
衆人齊聲驚呼,連忙圍了上去。
舒嬈也被嚇了一跳,可她顧不得其他,轉身也出了門,“星辰……”
樓翼一擡頭,瞧見她飛奔而出的背影,想追卻來不及。
“爸爸……”
“爺爺……”
“外公……”
“快叫救護車!”
房間裡亂成一片。
葉星辰一口氣跑出別墅,天空湛藍,沒有云朵,卻漫溢着無可抑制的悲傷。
陽光燦爛,卻是刺目得厲害,路旁經過一輛計程車,她慌亂地攔下,哭着坐進去,“開車!”
司機不明所以,有些遲疑。
“快點!”她哭得更兇。
司機只好踩下油門,車子向前行駛,道路兩旁的景物一一快速閃過,水墨流觴,遺落一方青瓦白牆。
後面,舒嬈奔跑着追趕,“星辰,等一下!停車——停車——”
可還是遲了一步。
她跑了一段,但還是追不上,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計程車越開越遠。
回頭張望着,想要打車追上去,可命運就像是跟誰作對似的,後面竟半天都沒有再路過一輛車子。
計程車徐徐向前,葉星辰將頭靠在車窗上,面色蒼白,沒有表情,像是沒有靈魂的木偶。
淚眼朦朧間,望着遠處的海岸線,長不過天地間,卻好似是山窮水絕處。
是誰把光陰剪成了煙花,一瞬間,看盡繁華。繁華盡頭,只一眼,便是天涯。
她伸手掏出了脖子上的項鍊,那枚戒指上還殘留着她的體溫,可此刻握在手裡,卻悲涼至極。
他們以後該怎麼過下去?
離婚?軍婚離起來談何容易?就算是離了,卻也只是離了證書,離不了愛戀。
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些心動,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有些情,一旦眷戀,便海枯石爛。有些緣分,一旦交織,便在劫難逃。
還有思思,她答應過小丫頭,以後再也不離開她了,她不忍心,也捨不得拋棄思思。
車子繼續向前,筆直的道路到了十字路口,司機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你要去哪裡?”
葉星辰茫然着,一時間回答不出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可是這人世間,有些路是非要單獨一個人去面對,單獨一個人去跋涉的,路再長再遠,再難再險,也得獨自默默地走下去。
她的手機鈴聲急促地響起,一遍又一遍,她卻一次也沒有接,只麻木地盯着車窗外,幽幽說道,“北京。”
司機訝然,竟然是長途!
計程車上了京沈高速,朝着北京開去。
三個半小時後,車子抵達了一座墓園,雪後的空氣異常清新,被風吹過的雪花從樹枝上落下來,綴到地上,冰凍。
葉星辰慢慢上着臺階,走到父母的墓碑前。
一抹修長的黑色身影卻早已經佇立在那裡。
聽聞她的腳步聲,左凌風徐徐回頭,目光中帶着疼惜,她終究還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