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景宣沒有言語,默默地讓何忠退下了。
回想上一次,他已然千萬小心,還是被行宮的宮女發現行蹤,雖然最後順利離開平山,但打草驚蛇,這一次能不能順利接近帝后都未可知。
可笑的是,他既不是去行刺,也不是打探什麼消息,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要去看一眼皇后。而他忘不掉那深夜裡,從柔弱的身軀裡綻放出的耀眼光芒,彷彿只是去印證一下,他的敵人有多強大。
秋景宣收斂心思,正欲回房時,親信的下人匆匆而來,在暗夜中謹慎地說:“殿下,淑貴妃娘娘送來消息,要見您一見。”
“知道了。”秋景宣皺眉答應,心想淑貴妃倘若知道他將要去平山,會不會另有什麼注意,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能完全聽命於淑貴妃,作爲最初的踏腳石,淑貴妃已毫無利用的價值。
且說次日天剛破曉,沈哲就帶着一堆從京城追來的奏摺,進了皇帝的大帳,而其他人也已經在收拾準備重新上路。進門見皇帝自行穿戴衣裳,沈哲忙放下手裡的東西上前幫忙,被項曄嗔笑:“你以爲朕七老八十了?”
沈哲緊張地說:“您才扭傷了腰。”
項曄道:“許是骨頭錯了位,這一天顛簸下來,倒是好了,現在靈活自如一點也不疼。”
沈哲怔了怔,便問:“那皇上是要繼續去平山,還是回京?”
皇帝主動走向那堆奏摺,迅速地瀏覽了幾本,頭也不擡地說:“平山。”
沈哲像是鬆了口氣,另取了龍袍來遞給皇帝。
項曄接過,靈活地就穿戴上了,但問弟弟:“這些日子你們在平山,做些什麼說些什麼?”
沈哲道:“陪娘娘下棋,護送她與白夫人爬山散步,請當地的戲班子來爲白夫人解悶,再又是下棋,若是與娘娘見面都會下一盤棋。”
皇帝嘖嘖道:“她這兩年越發喜歡這些磨性子的事,朕卻沉不下心,總有千軍萬馬在心中奔騰似的,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朕怎麼總是被她比下去。”
沈哲不言語,默默地在一旁爲皇帝遞送衣冠,待他穿戴整齊一同走出大帳,外面的人見皇帝恢復了龍馬精神,都不免奇怪,而皇帝很快就命令他們,全速往平山前進。
如此,皇帝比約定的時間更早到了平山行宮,彼時珉兒才與母親從山上採摘了野菜歸來,她穿着便於爬山的輕便衣衫,頭上還包着當地農婦送給她們母女的頭巾。
那藍底白碎花的頭巾裹着滿頭青絲,露着一張紅潤白皙的臉頰,圍裙勒出窈窕的腰肢,袖子被利落地挽起,雪白纖長的手腕捧着一筐翠綠的野菜,乍一眼瞧見,好似農家新嫁的小媳婦,哪裡看得出來,是女兒也到了能談婚論嫁的年紀的人。
白夫人驚見皇帝走來,忙放下筐子要行禮,被項曄箭步攔下,笑道:“母親在這裡,可還過得慣?”
一面擡眼看着珉兒,他還是頭一回見珉兒這副打扮,心裡一轉,不自覺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好在熬過了中年發福的窘境,沒有變成大腹便便皮肉鬆軟的老男人。
皇帝下意識地挺起脊背,笑道:“路上沈哲就說,平山的野菜十分鮮美。”
珉兒卻圍着丈夫轉了一圈,認真地問:“皇上的腰沒事了嗎?”她撥開翠綠的野菜,底下藏着幾把從未見過的綠草葉子,說道,“我還找了些草藥,預備要給你療傷的。”
聽得珉兒的聲音,見她真真切切在身旁,籠罩在身上壓力,奔騰在心裡的千軍萬馬,和那無論如何也散不去的壓抑,彷彿一瞬間消失了,皇帝一把攬過她,長舒一口氣:“朕見了你,就什麼都好了。”
珉兒嗔笑:“上了年紀了,可不能再瞎逞能了,快去歇着。”
說着把野菜草藥交給母親,扶着皇帝往寢殿去,衆人都默默地退下,只等白夫人料理了菜蔬,搗爛了那些草藥,才命可靠的宮女送進去,宮女出來時,白夫人悄悄問帝后現在如何,宮女笑眯眯說:“娘娘在給皇上推拿,好好地說着話呢。”
這一邊,皇帝已然舒坦地要睡過去,忽然腰上一涼,刺鼻的氣息衝來,他猛然清醒,嫌棄地問:“什麼東西你就往朕的身上使?”
珉兒笑道:“爛草根和蛇蟲鼠蟻,民間的膏方不都是這樣。”
皇帝露出好彆扭的神情,叫珉兒大樂,才道:“我說什麼你都信?不過是活血散瘀的東西,一會兒就舒服了,既然來了平山,就要事事聽我的,老實些纔好。”
項曄咕噥了一聲:“朕不在平山,難道就不聽你的了?”
珉兒看了他一眼,繼續侍弄膏藥,柔聲道:“可是在別的地方,我不敢讓你聽我的,你終究是帝王啊。”
“不想聽這些。”
“那你想聽什麼。”
屋子裡靜了好一陣,皇帝腰上的膏藥妥當了,珉兒就把母親準備的飯菜送到他嘴邊,項曄被香氣勾得食指大動,來的路上沒什麼胃口,這會兒才覺得餓了。一陣風殘雲卷,愜意地摸了摸腰,走到可俯瞰平山山景的露臺前,嘆道:“若是拋得下江山,朕也願意與你在這裡閒雲野鶴一輩子。”
珉兒自顧自吃着飯菜,滿不在乎地說:“若非你要來了,我也該回去了,在這裡久了人會變得墮落慵懶,並不好。”
“即便她在那裡,你也要回去?”項曄問。
“我回去,她就該走了。”珉兒毫不客氣地回答,悠閒自得地吃着碗裡的飯菜,“即便你要我們共處,我也不會妥協,我知道你不愛聽。”
“灃兒騎馬弄傷了腿,浩兒爲了夏春雨私奔,兩個孩子家裡一團亂,她一時半刻走不了。”項曄道,“畢竟是她的骨肉,你再給她一些時間,這些時間裡,朕來平山陪你。”
珉兒放下碗筷,問他:“若不是閃了腰,你會來嗎,還是繼續分開兩地,看誰的耐心先撐不住?”
項曄走來道:“你又何必說這些話,你明明最懂朕的心意。”
珉兒一笑,不言語,而她這一沉默,反叫皇帝不知如何是好,貼着她的身體坐下道:“你我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話說回來,是你來信讓朕帶淑貴妃回宮,不然這麼多年,朕可曾提過一個字,你若爲此不高興,便是你沒道理了。”
“我猜想皇上也好,太后也好,都一定曾幻想過,淑貴妃若也在宮裡,皇宮會是什麼光景,孩子們又會變得怎麼樣。”珉兒正經道,“所以藉此機會,請皇上帶淑貴妃回宮,現在她回去了,孩子們的事反而一團糟,皇上都看見了嗎?”
項曄頷首,珉兒再道:“當然就此武斷地認爲淑貴妃無能,對她不公平,可事實擺在眼前,她十幾年前把孩子丟下,現在想要回什麼呢?她在弱者的立場,可以做出千萬種可憐的模樣,世人可以被矇蔽雙眼,可我希望皇上不要輕易心軟。”
項曄忙道:“朕幾時心軟了,若非你要朕帶她回來……”
珉兒強勢地說:“防範於未然。但是,轉了好大一個圈子,其實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在我的孩子羽翼未豐之前,盡全力保護他們。我猜想,皇上鐵血江山開疆擴土,您會想要一個有血性有鬥志的繼承人,讓他們用江山得來不易的辛苦,來維持百年後的安定。皇上,我猜的對不對?”
項曄一度懷疑沈哲把自己的原話告訴了珉兒,可他又相信沈哲不會這麼做,是珉兒把自己的心看得太透徹,是自己在她的面前,從來也無法隱藏什麼。
珉兒搖頭道:“也許這上頭,我是配不上皇上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順遂。”
皇帝沉默了,珉兒也沒有咄咄逼人,轉而命宮女撤下膳食,親手爲皇帝衝一壺消食解膩的茶,兩個人靜靜地聽着茶水翻滾的動靜,安靜得彷彿脫離塵世。
茶香四溢時,項曄問:“朕該爲你做什麼?”
珉兒道:“把她送回原處,切斷與京城一切往來,嚴密監視灃兒身邊的人,不要讓他身邊的人,領他走上歪門邪道。他當然可以爭天下爭皇位,他是皇上的骨肉,可他不要走錯了路,不去爭該爭的,而是來傷害我的孩子。”
一杯熱茶送到手中,項曄看着茶梗在水中飄蕩,他低沉地問:“倘若朕放任不管……”
珉兒字字如血:“我早就說過,那是你的骨肉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項曄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斷然再無品茶的意趣,在皇室傳承上,他們有了最大的分歧,而過去每一次,珉兒最終都會選擇向他妥協,可是這一次,怕是難了。
屋外的天色漸漸暗去,又是一天光陰迅速消失在生命裡,珉兒捧着溫暖的茶水,看向絢爛的夕陽,淡淡笑道:“也許最終,還是我向皇上妥協,就怕時候的我,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皇帝慍怒:“何必說得這麼嚴重。”
珉兒道:“那又何必把以後的生命,浪費在無休止的舉棋不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