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貞用自行車馱着自己的婆婆在鄉道上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的騎着,不時側過頭看向旁邊正在拉着架子車朝中坪村走去的謝虎山。
他把上衣脫下來系在腰間,赤着汗水淋漓的精壯上身,雙手握住車把,一條拉車用的兜帶斜着勒在前胸,就那麼沉默着,一步一步朝前走。
換做自己平日趕集拉車走了這麼久,哪怕有婆婆遇到溝溝坎坎在後面幫忙推車,也已經該停下來歇個兩三次,擦擦汗,喘口氣。
可謝虎山從轅門橋市集拉車一直走到現在中坪村近在眼前,十四里路一步都沒停過,一句話也沒說過,就像一頭安靜溫馴,不知疲倦的牲口。
雖然馬老五沒有給自己配輛驢車,但新安排的這個組長很有牲口的氣勢,有個牲口一樣的男人拉車,不用自己那麼累的感覺真好。
不過即便謝虎山表現不錯,可韓紅貞還是覺得他腦子缺根弦兒。
他拉車的姿勢很老練,身體前傾,眼睛看着前方几步外的地面,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在生產組沒少乾重活,可實際上韓紅貞發現,他那雙眼根本就沒有看地面的路況,更像是對着地面邊走邊發呆。
每次前方的路面上出現溝溝坎坎,明明可以避開,他就跟眼睛被矇住的瞎馬一樣,徑直拉車走過去,直到車上的鍋碗瓢盆因爲顛簸發出聲音,纔會像剛醒過來一樣,扭頭看一眼,再朝自己婆婆歉意一笑,隨後就繼續雙眼呆滯的模樣,繼續拉着車走。
瞎馬就瞎馬吧,總比自己拉車好。
可這傢伙到底腦子裡在琢磨什麼呢,琢磨了十四里路還沒琢磨完。
他馱着自己去集市的路上,還在因爲自己說錯話而氣急敗壞,和自己爭論幾句。
到了集市的時候,沒有積極主動的幫忙收拾桌椅板凳,而是老遠就讓她下車,讓自己裝作不認識他,自己走回餛飩攤。
他騎着自行車去了大家都忙着收攤的集市上轉悠了一圈,自來熟的和很多攤販打招呼聊天,最後像是累了,坐在那家包子攤對面幾米外的空地上,安靜的抽着香菸,像是饞蟲一樣,伸着脖子瞧包子攤的幾個人收攤裝車。
看到人家煞車繩子沒有勒緊,還丟下菸頭屁顛屁顛湊過去幫了個忙,對方隨口朝他說了聲謝謝,他就一副受寵若驚的德行。
那做派讓韓紅貞看得心裡冒火,自己和婆婆在這邊熄火抄桌裝車累得一身汗,他卻連看都不帶看一眼。
直到整個集市所有賣吃食的人都走乾淨,他纔過來,沒對自己偷懶且向對方示好的行爲有所慚愧,就直接讓自己騎自行車馱着婆婆,他拉着車收攤回中坪村。
這人腦子缺弦兒。韓紅貞琢磨半天,只想出這麼一個答案。
當婆婆又一次悄悄提醒自己時,韓紅貞開口喊道:“喂,那位謝組長,要不我拉會車,你騎自行車歇一會兒?”
她連說了兩聲,謝虎山才轉過頭,目光茫然的看向她:“你剛纔說啥?”
“讓紅貞拉着車吧,虎山,喝口水,喘口氣,不然你奶知道自己大孫子拉車走了一路,我們都沒人換你歇會兒,她還不得找我打架。”韓紅貞的婆婆也滿臉歉疚的開口勸他歇歇。
“不用,這活兒不累,比生產組下地幹活輕鬆的多,這車上纔多少分量,在生產組用這玩意裝滿農家肥,兩個人一車,一個拉一個推,連裝帶卸,給地裡追肥,比現在累多了。”謝虎山朝兩人笑笑,拒絕了讓自己歇會兒的提議。
“哎,你不是真打算自己拉車回去,然後找五叔把我和我媽調去豆腐作坊吧?”韓紅貞忽然想到這男人之前說的氣話,開口問道。
謝虎山誠實的說道:“不能,我不會做飯,再說,我就倆組員,都安排走了,誰替我這組幹活?”
“你又不會做飯,爲啥非要跟五叔說來副業組當組長,挺大小夥子參加副業,就不怕別人說你偷懶丟人?”
“我不會做飯,但我會掙錢。”謝虎山側過臉看向韓紅貞,咧嘴一笑,陽光照在他臉上,讓那一口牙齒上愈發白亮,襯得笑容稍稍有些滲人。
韓紅貞在婆婆提醒下沒有再開口質疑,拉車到了中坪村,經過公社合作社時,謝虎山停車進去了一趟,再出來褲袋裡鼓鼓囊囊,顯然買了什麼東西。
再往前走,剛好小學正在放學,在一衆學生中鶴立雞羣的大秀看到謝虎山拉着架子車在路上經過,直接把她媽縫的碎布頭書包朝旁邊某個同學身上一丟,看都不看一眼的吩咐:
“給我送家裡去!”
然後撒丫子朝着謝虎山跑來:“哥!”
她喊完一聲哥,架子車猛地一顫,大秀已經一屁股跳坐在架子車的車檐上,讓謝虎山肩膀被兜帶勒出的勒痕頓時又深了幾分。
謝虎山笑了起來:“嫌你哥拉的車沒份量,來幫忙壓個車?你是真心疼我。”
“那是,我特意……等會兒!”大秀話說出一半,突然反應過來,又從車上蹦下去,蹬蹬蹬跑到被她抓壯丁送書包的男同學面前,一把把自己書包奪回來:
“拿過來!我忘東西了你怎麼不喊我一聲!十二了還傻了吧唧的!”
隨後自己挎着書包追上謝虎山,重新坐到車檐上,從書包裡抓出一大把用課本卷好的手卷煙給謝虎山炫耀:
“看,我在學校給你和我爺卷的!”
“好,不愧是我妹妹,跟你哥一樣有出息,我上工搞副業,你上學搞副業,菸絲哪來的?”謝虎山笑着問道。
大秀得意洋洋的說道:“辦公室丁老頭的,我從他菸葉匣子裡拿的,放心,他看不出來,我就拿了一多半,沒有全拿走。”
“偷一多半菸絲看不出來,咋的,偷之前你們老師已經讓你把倆眼都打瞎了?”謝虎山聽到大秀的話,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沒打啊,我早就盯上他那匣子了,之前我給我爺捲過一次,我爺抽完說煙味正,灰白火亮,我就提前半個多月攢我爸每天喝剩的茶葉沫,曬乾後又搓了點幹葫蘆葉兒,把菸絲拿出來,把碎茶葉和葫蘆葉鋪他匣子底下了,上面還是菸葉,只要他省着點抽,放假之前肯定看不出來。”
“這幾天晚上跟你奶住去,就說我說的,你媽肯定同意,哥給你買了點兒好吃的,晚上獎勵你。”
“真的?我早就想和我奶睡去了,我媽老掐我!”
眼看到了三隊的地頭,謝虎山才停下,卸下兜帶,揉了幾下肩膀處的勒痕,對韓紅貞說道:“把車拉走吧,明天是哪的集,多少裡地?”
“六神莊,離咱這九里地。”韓紅貞先扶着婆婆下了自行車,這才走過去從車斗取出一塊毛巾墊在肩膀處,把架子車的兜帶斜着勒在自己肩上。
“大嬸兒,我另外安排個人陪您兒媳婦去出攤,您先歇歇,過幾天可能還要指望您乾點兒髒活累活。”謝虎山推起自行車,對韓紅貞的婆婆說道。
韓紅貞的婆婆有些爲難的開口:“累點兒到沒啥,可……虎山,咱這個餛飩攤三個人就已經快要不合算了,要是再加人,得賣出多少餛飩才能掙回隊裡給開的工分,不能讓隊裡吃虧啊,再說,這事得老五說話……”
“沒事,我心裡有數,您先歇歇。”謝虎山說完看向拉車的韓紅貞:“夜裡兩點,拉着車來我家門口,到時候一起走,我找人拉車。”
“兩點?九里地不用起那麼早,三點多跟五隊賣炸果子的一起走都來得及,我們平時都是跟人一起走,有個照應。”韓紅貞聽到這個鐘點嚇了一跳,走得太早了。
“我說兩點就兩點,對了,你去隊部找二麪肥談話的時候要是遇到趙會計,替我說一聲,自行車還得再借一天。”謝虎山沒有多說,騎上自行車,馱着謝玉秀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韓紅貞拉着車,看了眼幫自己推車的婆婆,果斷朝着隊部的方向走去,她的確要跟馬老五彙報一下謝虎山臨時更換人手的問題,畢竟隊裡的工分不是謝虎山說了算的,最終要馬老五點頭。
快到家門口時,謝虎山對後座上的謝玉秀說道:“去,看看你哥我的副司令老猛在家嗎?在的話告訴他,就說謝司令讓他晚上來家裡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