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琴最終還是前往了京城,去往了那個有一整個醫療特護團隊的老太爺所在院落,踏足那座院落之前,柳高前一天已經和她約了見面,一副甘願在姜越琴面前任打任罵的模樣,但就是死咬着喊天大的冤枉。
他表示自己確實在美國的那天威脅了程燃,說來那只是出於表舅的關心則亂,並不是真有這個動作,而誰又知道接下來這個事情的轉折發展,欲言又止,當然意指蓉城的變故,讓人始料未及。
姜越琴沉默片刻,問那麼在蓉城的變故發生後,你有沒有在美國造勢落井下石?柳高更是激動得眼泛淚花,說表姐你不相信我沒關係,但我柳高如果真的做了這種事,我他嗎的不得好死!
情緒激動過後,柳高最終還是到底是自己人的態勢面對姜越琴,眼中的悲傷溢於言表,憂慮重重,“姐……老爺子臥牀……你這邊,我聽說很多事……事情真的那麼嚴重了嗎……”
姜越琴搖了搖頭,沒有正面回答,但最後臨走時還是提醒,你的行事,雖然沒有直接耳聞,但所接觸的一些人,風評並不好,理解你身在這個場上有時身不由己,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還是要有個數,好自爲之。
柳高一應答應着,姜越琴才離去。
在姜越琴離開之後,柳高還坐在座位上,先前的謙苦表情消失於無,不停把玩手上的一枚乾隆詩集中記錄的正主白玉扳指,說實話,姜越琴這邊開槍,他原本也是巴不得送份政績給姜越琴,同時一石二鳥,利用安諾公司打擊伏龍。結果沒有想到的是陸家其實黃雀在後,徹底斷絕了他左右逢源的路子,如今事到臨頭,姜家這邊聲望遭到巨大打擊,搖搖欲墜,而他更沒有了選擇。除了全力促成和陸家那邊的聯手,他再沒有後路。
一陣沉默長考後,柳高喃喃自語,“姐,不要怪我……我是爲大家好,爲此哪怕是我這樣的人做出點犧牲,也是值得的。”
……
姜越琴見到了自己的老爺子,出乎意料的,老爺子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臥牀不起,反而是在自己書房,雖然還掛着吊瓶,坐着輪椅,但特護說每天他都要在書房這麼看上一會書,也不採取臥牀休息的建議,有時最多就是外孫女能勸說一下。
姜越琴看着自己父親的時候,眼睛才紅了,道,“爸,我沒做好的事情,我想再努力彌補一下……我,不想動……”
姜老爺子看過來,雖然這父女倆從很早以前就關係不算太睦,而事件發生後不接她電話,甚至從一些家族渠道傳過來的,也是老爺子發怒的重話,但此時姜越琴在自己面前,姜老爺子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到你的位置……牽一髮而動全身,有時候高處不勝寒,因爲你無可憑倚,只能靠自己,甚至有些話有些不成熟的考量,都不能過於表露,要不然下面唱歪了經,唸錯了佛,危害更大。特別是這次這種事,你有沒有做錯,也許在你看來,你所處的職責上,你這麼做無可厚非,然而這僅僅就是你所擔任職責的事情?你有沒有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去考慮過,你在行事之前,是不是眼界足夠寬闊,胸襟也同樣足夠寬闊?很多事不決,也難以決斷,當然可以謹守本心,問心無愧……”
“但你自問,是不是真的問心無愧?”
姜越琴愣住,久久無言。
姜老爺子放下手上的書,輕聲道,“回京吧,到這邊來,好久沒見了,我可以常看看你。”
姜越琴沉默半晌,問道,“部委?”
姜老爺子道,“事實證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次是深刻的教訓,這個教訓帶來的,不光是你,還有其他人所要消化的不好的結果。你回京來,給吳國華搭班子,還能做些事情……現在這個情況下,要不受波及影響,紅芍還是……出去吧。”
姜越琴一震,雙目盈滿淚水,出聲,“爸……”
姜老爺子看着她,“覺得我可能在交代後事了?……要保護紅芍?”
“是,一部分,是想讓她避開這段非常時期的波瀾。另一方面,她也要一個成長空間,這樣有一天沒有大樹可棲的時候,能自己有足夠強壯的能力飛翔……我相信,這點她會比你強。”
良久的注視過後,姜老爺子那雙湖海一樣深邃的眼睛仍然平靜着,卻看得出有些淡淡的疲憊。
“早做準備吧……”
有些事情,需要付出代價,她的挪位,女兒的避風波,都是代價。而這一切的代價,是因爲她所引動的風暴,是真切的落在了這個家族,落在了這位家裡頂樑柱的老人身上。他在做最大程度的努力,在護翼這個家裡他所看重的人。
只是他所能做的,也不多了。
風暴來了……
嚴寒的冬天,也要來了。
……
……
就在伏龍美國事件發生後,一批一批的國內相關項目和科研專家教授來到伏龍考察或者說慰問,一場一場內部的會議召開,同時也參與相關企業和政府會議,商討,應對那些洪流的時候。
程燃當然不如自己老爸程飛揚那麼忙到連軸轉,除了一些個會議會偶爾旁聽之外,畢竟小程總還不是老程總,哪能真的事必躬親,空閒還是有的,蓉城的夥伴們就抓住個間隙,終於能組起一個大局。
說是大局並不誇張,不光是程燃以前山海搬到蓉城的死黨朋友,還有連小虎,溫蘭,李偉路這些蓉城華通公司老院的朋友,兩邊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羣人。
因爲程燃的關係,最初時大概碰面還只是有些扭捏的點頭相交,後來能在等公交車或者路上碰到的時候多聊幾句,再往後試探着說一些類似下次一起玩之類的話,一回生二回熟,你我相互認識又對他人介紹,兩個圈子無形中融合起來,還很融洽。
這之中卻是着着實實因爲程燃家庭的命運變遷,串起了衆人所在的無數人家庭命運,從而一併連起了大家的生活。
程燃到來的時候俞曉第一個抱怨,說,“最近真是難約啊,不怪是去了趟美國的人了,看咱們是不是都是下里巴了,美國帶的禮物呢,要是沒有,今天去星際開局,七打一,你就等着被我們虐爆吧,還不能認輸投降,拆得你只剩基地,一家給你外交送錢,你就造農民,周圍七軍守着,出來一個打爆一個,讓你嚐嚐什麼叫做社會主義的鐵拳!”
有俞曉這個活寶在,場間多數人原本對程燃的憂慮,都沖淡幾分,這麼多人一起,山海這邊的楊夏,柳英姚貝貝……老華通的連小虎等人,不下十幾個,大家湊一起扎堆,唧唧咋咋,男生說遊戲聊球談天說地,女生聊逛街娛樂八卦,攏共氛圍極好,皆是輕鬆的,開懷的,男生們勾肩搭背,把程燃肩膀摟着。有時候會有男生口不擇言調戲到這邊女生,引得追打和掐肉。
但那被掐的和眼眉嗔怪的,多數也都是心裡歡愉的。
而偏偏吃飯的時候俞曉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程燃道,“程燃,你爸不會破產吧,我聽說連股份都發出來了,這是破釜沉舟?你好生說,透個底,若是真到那一步,你放心,用的到我們家的,隨便開口。咱們兄弟繼續做,不就是前程各自奔嘛。沒關係,以後我要是發達了,鐵定拉你一把。”
俞曉的凳子緊接着就拿給旁邊的楊夏柳英姚貝貝給踹倒了,人準備跑,溫蘭餘鴻幾個女生緊接着也加入到踩踏中去,這回俞曉就沒以前那種溜得比兔子還快的速度了,以前最多拿給反應快的楊夏踹上一兩個腳印,這次是衆人拾柴,特別連小虎一把把他給抱住了,大聲喊着,“抓住了抓住了!”隨後俞曉身上腳印是黑一塊白一塊的連成餅,他也沒少被殃及池魚。
那邊是女生說“你會不會說話啊!”“俞曉你想死啊!”
這邊是俞曉梗着脖子,“看到沒有,看到沒有程燃!你什麼待遇!哥們兒這是爲你捨身取義啊!”
一羣女生打罵踩得更狠了。
但毋容置疑,俞曉的這一鬧,大家壓抑在心底的那些東西,都舒緩很多了。這可是當事人以血的代價換來的。
等俞曉近乎於衣衫襤褸着下來和程燃坐一起的時候,才轉過頭對他笑,“我知道你打不死。初中畢業那時就知道了。一中你考進十中,甚至後來在十中成績傳來的時候,我更是確認了。程燃,我們在山海,一起長大,一起逃課,一起捱揍,一起爲曾經跨不過去的那些考試,甚至爲對渺茫的前路哭過。還記得那年我們曾經去湖邊,對湖那邊的山喊什麼嗎,老子以後成績好了,清華北大招生的人來,看他們拉扯來拉扯去,我也不給答覆,就看他們想要得到我卻又求之不得的樣子!哈哈,大概現在你可以做到了。”
“我們還說以後老子有錢了,早上去巴黎喂鴿子,下午去巴拿馬運河看夕陽,買一艘船面朝大海漂個一年半載,天天看漫畫TVB電視劇,想看啥頻道看啥頻道……哈哈,夢想啊!可當時你我都知道,我們的家庭,我們的成績,真如我媽說的那樣,能讀個像模像樣的大學,出來找一份中規中矩的工作,就是最理想的模樣了,當然如果最好,能抓住一些個機會,能上升一個階層,那就是大部分人可遇不可求的了。可這之後呢,你讓我看到那些對我們來說不可能的事情,是如何憑自己去做到的。你一步一步,打破一個一個我們之前看來根本無法打破的東西,界限,對,界限。然後走上去,走到那麼遠。”
“我一點不羨慕什麼別人口中的成功人士,名人巨星。我只看到實實在在的東西,我看到你做到的,那些我覺得難以做到,或者自己一想就困難無比的事情……你就這麼去做了……所以你根本想不到,這對我來說,是種什麼樣的感受。至少自己也要往前奔,有時候想偷懶,想想也就咬牙撐過去了,我不想以後給人介紹,讓你說這是我哥們兒的時候,只有我覺得這是種驕傲。”
一起飛馳的少年們,也有同一種榮耀。
然後俞曉笑道,“所以程燃,我剛纔說你家破產什麼的,可不是真的這麼想,你是打不死的,就算死了,也能活過來,你是聖鬥士星矢嘛。”
程燃沒聲好氣笑道,“你能不能說點好的!你是不是嫌今天被踩得不夠爽,想效仿大話西遊,褲襠給兄弟們踩幾腳滅火?”
俞曉下意識捂住了,含蓄道,“你這眼神不對啊,我剛剛褲襠真梆緊了一下。”
結果楊夏從旁邊路過,嗤了一眼過來,語意深長,“你們真是‘兄弟情深’啊……”
兩人慾辯無言,面面相覷後。
程燃一腳朝這小子踹過去。
這場大聚會最後還是很歡樂,大家吃了一頓燒烤,又去歌城High夠了纔回,只是在今天這個過程中,程燃注意到楊夏在很多時候,都在看他。
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搬進伏龍大院的福利房了,楊夏家是這個月初搬進去的,所以現在也住這裡,只是伏龍蓉城家屬院佔地面積頗大,老院子有六百畝,新區也有四百畝,回家之前,楊夏看着程燃,最後上前低聲對他說,“一會……等我一下。”
等其他人一一道別,星散在這片住宅區中,兩人才單獨走到了程燃所住的單元樓下。
頭頂星空浩瀚。
楊夏看着他,輕聲道,“程燃,未來你想考哪所學校呢?”
程燃愣住。
楊夏臉頰應該是紅着的,但在微弱的星光中看不清楚。
“清華……還是北大……?”
然後她笑了起來,“別誤會,我也有這樣的目標,只是提前問問你纔好錯開,畢竟這麼多年,是不是彼此見都見膩了吧,初一中,山海一中,蓉城十中,想想都是,別到時候又在一所學校碰見,那我就要喊聲‘有沒有搞錯’了!所以啊,好有個準備,志願上我們錯開,相見爭如不見?”
程燃笑了笑,“你能考上再說吧。”
楊夏眼睛大睜起來,似乎有怒意,卻又盡數是笑意,“真是,你以爲我還是小孩,這種激將法有用?”
然後她微笑,“別說,其實你笑起來挺好看,怎麼以前沒發現?那一定是這麼多年看膩了,可惜啊,要換一個不膩的,姐姐我可能還可以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抱抱你給點安慰了。”
兩人互相看着,又都笑了。
笑得很釋然,是那種一起長大的,無邪的微笑。
青梅竹馬。不就是這樣的麼。
單元樓的樓道那邊,走下來一道任誰都沒想到的頎長身影。
姜紅芍站在那裡,指了指自己身後,“俞曉告訴我你們今天聚會,正好我臨時回蓉城了,來的時候你們還沒回來……所以等了一會。”
沒有風,很寂靜的夜。
連平時該響起來的蟬鳴都該死的沒響起來。
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