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
馮憐容第一個冒出來的回答便是如此。
當年得知她被點名入宮,父親母親,哥哥,沒有一個不悲傷的,可是他們儘量都剋制住,只這樣卻更叫人難過,好像世界要崩塌的樣子,卻沒有人可以阻止。
她每晚都輾轉難眠,眼淚流下來,把枕巾弄得溼透。
誰都知道,去了宮裡,想要與親人再見一面,那是多麼困難的事情,這一訣別與永別也相差無幾。
可這些年的親情如何割捨?
她早就習慣每天與家人在一起,不管是困苦,還是艱難,他們都會共同面對,便是她要嫁出去,父親母親也定會予她選個佳婿,將來她的人生不需要榮華富貴,只要像父親母親那樣相親相愛便已足夠。
結果,這樣的念頭被無情的打碎了!
回想起當年,哪怕是一萬次的問她願不願意入宮,她都不願。
她的眸子裡滿是否定之意,連掩飾都來不及。
趙佑棠的臉色也越來越冷。
鍾嬤嬤急着道:“娘娘……”
馮憐容早年入宮,鍾嬤嬤就照顧她,哪裡看不出來她的離家之悲,說起來,被選進宮的,除非有野心,或在家中過得不幸,不然有幾個能心甘情願?所以她想提醒馮憐容,這等時刻非同小可,雖說欺君之罪不可取,可皇帝也是個男人,便是哄一鬨又如何?
切莫一五一十說了。
趙佑棠卻喝道:“都退出去!”
鍾嬤嬤嚇得一個激靈,與衆人往後直退。
“滾到外面去!”趙佑棠聲音冰冷。
一衆人又往後退,退到屋外。
他聲音那麼大,馮憐容心頭直跳,剛要開口,趙佑棠道:“你莫要騙朕。”
馮憐容一怔,旋即回道:“妾身不騙皇上,當初是不肯。”
趙佑棠雖然不願她說假話,可她坦蕩蕩的說不肯進宮,他這心裡也不舒服的很,當年他已是太子了,乃景國之儲君,不談這身份,便是別的,又有哪一樣不優於京都的年輕男子?
她有什麼好不願的?
他冷笑一聲:“你也不是什麼絕世佳人!”
馮憐容聽出他的嘲諷之意,皺眉道:“這與佳人又有何干?妾身不願是因爲要離開家了,不似尋常的嫁人,往常還能回孃家看看,倒不知皇上是何意思!”
“朕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你能入宮,那是天大的福分了。”別還不知足!
馮憐容氣得笑了。
這一世她是運氣好一些,前世她過得什麼日子?每日戰戰兢兢不說,到最後還那麼悽慘,年紀輕輕活活病死,要不是那年皇太后隨便一道旨意,她能如此?
可現在趙佑棠卻把這個說成是天大的福分。
是啊,他一句話就能顛倒衆生命運,他們高高在上,而旁的人賤如螻蟻。
馮憐容拳頭微微捏緊:“所以妾身說皇上不知此種痛苦,若皇上換做是妾身,有慈愛的雙親,卻因旁人一句話就不得不離開他們,甚至可能連見都見不到一面,皇上能心甘情願聽從?皇上可是這等貪慕虛榮之人,只因那夫婿擁有尊貴的身份,因那將來的日子興許會飛黃騰達,就願意捨棄雙親?只爲那個從不認識,不知他好壞的人,就願意離開自己自小成長的家族?”她聲音一下子拔高,“皇上,您願意嗎?”
她一向溫柔的眉目間竟隱隱生出堅毅,像是蒙塵的刀劍露出了原本的鋒利之色。
趙佑棠一時答不出話來。
她說得字字在理,沒有一句可以反駁。
誰在她的立場,只怕都不會願意。
可是,他剛纔卻因她那句不肯,氣昏了頭腦。
趙佑棠忽然就很心煩,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道:“你給朕好好反省,竟然如此與朕說話!”
他甚至踢倒了一張凳子。
馮憐容被這沉悶聲嚇到了,可是她整個人還在激動中,收不回來,但她又想哄一鬨趙佑棠了,這一急,眼睛就紅,眼淚汪汪的,恨不得立時就要哭起來。
趙佑棠見她這樣子,喝道:“哭什麼,剛纔罵朕的時候,不是理直氣壯的很?”
“沒有罵,罵皇上。”她只是實話實說,哪個字罵了?再說,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罵啊。
趙佑棠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鍾嬤嬤幾個看他氣沖沖出來,跪了一地,見走得沒影兒了,她們才急着跑進去。
馮憐容一個人呆呆的坐着。
鍾嬤嬤嘆氣道:“娘娘這是何苦,皇上問,娘娘就是騙着也……”
“他說不準騙。”
鍾嬤嬤嘴角一抽,暗道這可如何是好!
要說,這皇上也是吃飽了撐着啊,馮貴妃當年願不願意進宮,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這輩子都得在宮裡了,也不知道這兩人好好的說尚服局的事情能說到這個上頭。
鍾嬤嬤頭疼。
“要不明兒,娘娘還是去認個錯。”
這二人針尖對麥芒的那是頭一回,若是尋常夫妻也便罷了,可這丈夫卻是皇帝,天下間最尊貴的人,自家主子又只是個貴妃,如何能成?鍾嬤嬤覺得馮憐容必須要去道歉。
馮憐容卻擡頭輕聲問:“嬤嬤,其實我也沒說錯罷,宮人黃門,哪裡有那麼壞,這次的事情,她們雖然有錯,可也有原因。”
鍾嬤嬤對此自是感動的,卻又知道自己的身份:“娘娘,咱們做奴婢的,好不好,壞不壞又有何好說?不過憑的是主子一句話,奴婢們是命好,遇到娘娘,別的就難說了,可是那也是命啊!”
“是啊,是命,可是命也會變的,只要有不一樣的機會。”她便是如此,只是,這命還是依着那些人,像當年的皇太后,像趙佑棠,這一世,沒有他的寵愛,她的命興許就變不了。
馮憐容這麼想着,內心裡的想法也越來越清晰,原來權力越大,能主宰的人便越多,可這些人裡有好也有壞,如何能憑自己的心情便定下他們的生死?
她回頭瞧瞧寶蘭珠蘭,正當是花一般的年紀,可是卻不能嫁人,這宮裡還有好多這樣的人呢,她們與以前的自己是一樣的,無法違抗命令,只能無條件的聽從。
這些人,有什麼錯呢?
譬如那叫秀蓮的宮人,乃家中獨女,突然被召入宮,一過就是十幾年,家中父親病重花盡錢財,母親要出來乞討過活,她這心裡該多難受?便是犯了錯,也是叫人可憐的,她原本是想與趙佑棠說說這件事情。
馮憐容微微嘆了口氣,可卻辦砸了。
或許,明天真去認錯?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氣。
她在這兒想了又想,趙佑棠也一樣。
回到乾清宮就悶悶坐着,嚇得幾個黃門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嚴正這是頭一回見他從延祺宮回來還陰着臉的,須知以前他去那兒都是爲了心情變好,這下反了。
也不知這事兒過後,馮貴妃是不是完了?
作爲黃門,有時候總是要提前多想一下,若是這樣,那以後馮貴妃事情就不能多提了。
可馮貴妃完了,哪個貴人能得皇上的青睞呢?
嚴正正胡思亂想着,趙佑棠忽然叫他進去。
“見過皇上。”嚴正一下就趴在地上。
趙佑棠也沒叫他起來,只淡淡問道:“當年你是怎麼入宮的?”
嚴正傻了。
他服侍趙佑棠十幾二十年了,他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也從不會關心這些。
怎麼回事兒?
“別想着欺瞞朕,除非你不要腦袋了,說罷。”趙佑棠道。
嚴正心裡咯噔一聲,忙道:“其實就是窮,那會兒奴婢家裡因祖父喜賭錢,背了債,偏他又死了,只得父親來還,靠家裡一點兒薄田經常飯也吃不起,衣服也穿不暖。後來奴婢年紀大一些就來城裡掙錢,有日聽說宮裡招黃門,能換點銀子,奴婢想着弟弟妹妹這麼小就常餓肚子,實在可憐,一狠心就來了,後來得了十兩銀子,他們總算能吃點飽飯。”
趙佑棠知道黃門是怎麼樣的,只是沒想到嚴正爲個十兩銀子,就葬送了一生。
可是這事兒他原先根本不想就過問,嚴正是誰,家裡人住哪兒,他一概不想知道,如今才知嚴正有多傻,卻又有顆多體貼家人的心。
難怪這些年,自個兒一直用着他,可見他這爲人確實不錯。
趙佑棠擺擺手,叫他退下。
他雖然因馮憐容那些話,好奇問了嚴正,但現在心氣仍是不順的很。
這些年,馮憐容在他面前時是如何百依百順的,他記得清楚,可今日她卻敢頂撞他,不止頂撞,還說得叫他無法反駁,這是一個顛覆性的舉動,叫他有些兒不能接受。
可另一方面,他又有新奇之感,原來她還有這樣的一面!
原來她也不是一味的奉承自己的。
這一晚上,兩人都沒有睡好。
馮憐容起來時,眼睛下面烏青烏青的,好像被人用奇怪的脂粉塗抹過一樣,鍾嬤嬤看一眼,就知道她這是後悔了。
也是活該!
鍾嬤嬤氣啊,遇到這種事,早該求着叫皇上諒解了,或者,那些宮人死活關她什麼事啊,要求情,甚至爲此反對皇上,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鍾嬤嬤覺得不值得,故而也沒有安慰馮憐容。
馮憐容頂着兩個大黑眼圈同兩兒子吃飯。
趙承衍瞧了又瞧,問道:“母妃像是不高興呀?”
“沒有啊,就是晚上做噩夢沒睡好。”馮憐容笑了笑。
“哦,那母妃一會兒要好好睡啊。”趙承衍關切道,“等孩兒回來,再陪母妃。”
馮憐容摸摸他的頭:“真乖,母妃會歇着的。”
趙承謨只聽着,沒說話。
兩孩子走了,馮憐容就琢磨是不是要寫封信。
她與趙佑棠沒鬧過這種矛盾,昨兒也是他第一次那麼兇的訓她,怎麼想,她都覺得趙佑棠是生氣了,畢竟他是皇帝嘛,習慣了別人順着他的,她又一向不發脾氣。
她叫寶蘭磨墨,寶蘭挽起袖子,不一會兒就把磨好了,墨汁漆黑濃稠。
馮憐容提起筆沾一沾,到半空卻又停住了。
該寫什麼呢?
說自己不該說那些話,惹得他不高興?說自己口不擇言?說自己當年雖然不願入宮,可是,如今卻是不曾後悔的?
說什麼呢?
昨兒非得惹他,今日再巴巴的寫信過去求他。
就不會讓他厭煩嗎?
平生第一次,她覺得手中的筆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