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疏煙看着林崢,淡淡一笑,道:“有首詩,我一時只記得前兩句,‘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卻不知後兩句是什麼?”
林崢聞言,身子一震,拳頭已不知不覺握緊。
這兩句詩,出自唐代杜牧的《山行》。後兩句便是:“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葉疏煙未曾念出的這兩句,暗含着林楓晚的名字。
林崢再度擡頭,看着葉疏煙,說道:“葉典制可知道,下官是一個御醫。”
他是個御醫,決不能擅自進入妃嬪、女官、宮女的居所,否則,就是殺頭的大罪。他只要承認自己是潛入西側房的人,就是自認死罪……
當葉疏煙念出這句詩的時候,林崢心裡已然明瞭,眼前這個看似弱質芊芊的少女,竟然只憑一塊腰牌,就猜到了他是誰,以及他和林楓晚有不淺的關係。
身爲御醫,在宮裡走到哪兒都要被人監視,因爲他是男子。
六尚局的寢苑皆是女子,一個御醫深夜潛入女子的寢苑中,無論他做過什麼,還是沒有做,那都是圖謀不軌,甚至是穢亂宮廷的死罪。
正因爲他是御醫,就算葉疏煙已經發現了他就是那個夜入西側房的人,他也不能親口承認。但葉疏煙並非是要逼林崢承認昨晚的事。
他之所以甘犯死罪,也要進入那個空屋,必定是因爲林楓晚的離奇失蹤。
若非是林楓晚至親之人,怎麼會冒險入宮爲御醫,伺機尋找和林楓晚失蹤有關的線索?
葉疏煙知道林楓晚的遭遇,那井中打撈出的髮絲和髮釵,讓人觸目驚心。因此,她不禁更加同情林崢。況且昨晚,她已經答應絕不將見到林崢的事說出去,就不會食言。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御醫,也知道,你本來不必做御醫。只因斯人已去,卻留下太多的謎團,要我們去解開。我和你也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
說着,她從枕下拿出了那塊玉腰牌,放在了林崢的藥箱上。
林崢看着那腰牌,頓時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昨晚遇到葉疏煙,回去之後,他就急忙換下了那身深色便服。但想不到,當值腰牌卻不見了。他頓時便慌了神,正要回來尋找,卻被後宮中一位妃嬪請去診病,耽擱了許久。
診完了病,眼見天都快亮了,尚功局有些人起得很早,他根本無法再回到這竹沁園,更不能沿途尋找。
就在崔典制去請他之前,他還正在御醫院裡坐立難安。
一聽到是葉疏煙得了急病,猶如重獲新生,當即跟着崔典制,匆忙趕來。
此時此刻,這腰牌就這樣好端端放在他的面前。
葉疏煙歸還的豈止是一個腰牌,簡直是留住了林崢的一條命。
但是,她卻絲毫沒有任何挾恩求報之意,言語之間,措辭和口吻更是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那就是,她和林崢一樣,都是爲了解開林楓晚失蹤之謎。
昨晚意外地和葉疏煙撞見,甚至丟失了腰牌,本以爲逃不過滅頂之災,怎料卻是讓他收穫了一個朋友,一個跟他一樣,都想查明林楓晚失蹤真相的朋友。
林崢拿起了玉腰牌,緊緊握在手裡,看着葉疏煙,眼眶中隱隱閃着一絲淚光:
“林楓晚……她是我親姐姐。因戰禍,我父母雙亡,姐姐帶着我乞討爲生。兩年多以前,宮中採買宮婢,姐姐爲了讓我好好活下去,就將我過繼倒一個行醫的遠房親戚家。她留給我的,唯有用一紙賣身契換來的五十兩銀子……五十兩銀子……”
林崢那略帶哽咽的低沉嗓音,喃喃地訴說着一切。自從知道了姐姐失蹤的消息,他就沒有再對任何人提起過這段往事,而是發奮練武、學醫,考入宮中做御醫。
他要調查出姐姐的去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也想過,這麼久了,林楓晚極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如果姐姐是死於非命,他必得手刃兇手,爲姐姐報仇雪恨,讓她去得安心……
聽完了這番話,葉疏煙想着那支美麗的“玉蘭花開”髮釵,只覺得那些花朵都透出一絲難以平息的悲哀。
其實,死了的人何嘗會不安、會仇恨?
只是就這樣離去,留給活着的人太多的恩情,令人無從相報。
活着的人無法原諒自己、無法放過自己,是以覺得亡魂也是不安和憤恨的,纔要拼了命去完成亡人的遺願罷了。
林楓晚,像她的名字,在晚秋極冷的時候,無聲無息從枝頭墜落。
秋葉零落成泥,變成來年草木新發所需要的養分。
而她,留下那麼經典的珠寶飾品,讓後人讚歎;更留下一個因爲她的進宮與失蹤,而終生難以原諒自己的弟弟。
“林御醫,你已經忍了這麼久,我相信,經過昨晚丟失腰牌的教訓,你不會再衝動行事。是麼?”
葉疏煙知道林崢心中恨意難平,她不敢此時告訴林崢,林楓晚的屍體可能就在那個井中,生怕林崢沉不住氣,死活也要將林楓晚撈上來。
林崢這時已完全相信葉疏煙是不會去揭發他的,如果要揭發,又何必將腰牌歸還?因此相談也坦誠了許多:“是,絕不會。”
葉疏煙鬆了口氣,點頭道:“林御醫你在御醫院,而我在尚功局,行事比你方便,只可惜我沒有你那樣高明的武功。你既然能對我說明真正身份,那便是信得過我,就請你放心,等我查出端倪,需要你幫忙時,自會爲你創造機會,希望你不要再冒險。”
她的沉穩自信、思慮縝密,和她十五歲的年齡完全不相符,這讓林崢極爲震驚。
林崢雖然不知道她到底爲何也要查出林楓晚的失蹤真相,但聽着葉疏煙說“希望你不要再冒險”這樣關切的話語,他覺得,她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麼快就信任一個只見過三次的女孩。他一進宮,就是帶着深深的仇恨來的,不信任任何人,只信自己。
但是他心裡的堅固城牆,在真誠、聰明的葉疏煙面前,竟然猶如雞蛋殼,輕而易舉被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