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晴曉就這樣一睡不醒。
原本還以爲她是累了, 秦江讓哥哥秦海開車送許晴曉回家。結果卻發現她真的沒有醒來,第二天沒有醒來,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醒來, 就好似在不經意間觸碰了紡錘, 然後因爲什麼咒語而長眠不醒。
呼吸綿長、神態靜謐, 只是睡着而已, 身體機能一切正常, 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
四年之前,許晴曉在醫院手術搶救,然後醒轉, 四年之後,許晴曉在同一家醫院昏睡, 靠着輸液維持身體的營養。
“醫生, 我們家曉曉到底怎麼了?”關聞摟着方蘭急切的問。
“也許是……當時車禍留下的後遺症。”專家會診之後得出的唯一結論。可是腦中既無血塊, 神經也未受損,查不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而這個時候的許晴曉, 輕輕飄飄的從身體中浮出來,她看着自己透明的、能夠印出背景的手,“哈?我……出來了?”
出來的其實已經不是許晴曉,而是向晚,躺在病牀上二十四小時輸液的纔是許晴曉的身體。
向晚托腮, 按道理, 她當初答應許晴曉要替她活, 但是並沒有說明年限, 也就是說現在她也算完成了“知交”的臨終遺願, 剩下的就是她向晚自己的事情。
不管從什麼角度說,向晚從前一直沒有想過會在這個身體裡呆上所謂的“一輩子”, 所以很多方面的性格習慣都改不過來,甚至一度懷念過去自由自在的向晚。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向晚變得適應作爲許晴曉的生活方式了呢?喜歡身邊的人,喜歡嘻嘻哈哈笑鬧,喜歡有那麼一點小小的煩惱。還變得貪心,一旦得到,就慢慢覺得理所當然,心安理得,然後想要更多,這對許晴曉來說,或許是好的,但是對向晚而言呢?我可以得到更多麼?我可以給別人更多麼?
這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爲,許晴曉這個“人”從本質上說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是一個軀殼和一隻徘徊千年的靈體。
向晚晃晃腦袋,不去想這個問題,身體重新變得輕盈如風,向晚等到護士進門測量的時候從打開的門飄出,這才意識到她完全可以穿牆而過,她都快忘了,作爲女靈向晚的習慣。
醫院的走廊上總有各種不合時宜的黑影,或是不願意離開的,或是不相信自己已經死去的,向晚一飄出來,就有一個女鬼朝着自己尖叫:“啊~~~~~鬼啊!”
向晚輕輕一揮手,那女鬼就變成一張扁扁的畫紙,嘴巴張的大大的,“自己明明就是鬼,還對着我大呼小叫的。”
向晚往上升,穿過層層樓板,通過屋頂,直入雲霄,空氣在耳邊無聲的振顫,陽光穿透身體,視線之下,是一片樓宇和細小的行人,好似玩具一般。
重現往下降,向晚來了興致,隨意穿梭在人羣之中,像當初一樣,撿個後腦勺做了一個踺子後手翻轉體180度接前直空翻540度,動作乾脆利落,線條簡潔漂亮如一道雙曲線的弧面,穩穩落地。
“噹噹——”可惜還是一樣無人欣賞。
很快,向晚就發現了不對勁——她沒辦法離開醫院太遠。
她可以繞着醫院半徑近千米的隨意穿行,但卻辦法離開這樣一個球形,好似有什麼看不見的枷鎖將她禁錮在中心,而這個中心,就是許晴曉的身體。
向晚有些茫然,這是……什麼意思?
再度回到醫院,從外牆窗口直接穿行進去的向晚,看到方蘭和關聞守在許晴曉的身體旁邊。或許是累了,方蘭的眼睛閉着,睫毛卻簌簌顫動,似是半夢半醒之間極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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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下意識的靠近方蘭,輕輕伸出手,環住方蘭,環抱之中空落落的,“媽媽。”
方蘭立刻睜開了眼:“曉曉!”
摟着她的關聞見她驚醒,小聲安慰:“曉曉在呢。”
“我聽到曉曉在喊我,她在喊我。”方蘭抓住關聞的手,急切的說。
“你先別激動,醫生說之前暈倒,已經動了胎氣,你別激動,別激動。”
向晚尚不知道,在這具身體昏睡的時候,方蘭因爲暈倒查出了身孕,作爲高齡產婦要格外小心。
原來,媽媽已經懷了小寶寶,這樣子,就算自己不在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向晚這樣想的時候,不知爲何,心口微微一痛。不對啊,靈體是沒有心的,是不會有痛感的。
向晚又從病房飄到外面的長廊,那裡站着許多人,何倩、雙胞胎都在,關津在安慰眼眶泛紅的唐琤泠,葉宸遠神情呆滯的看着病房門,向晚一個一個,從他們面前飄過,沒有人察覺,沒有人對她笑一笑,叫她“曉曉”。
她穿過葉宸遠的時候,他似乎驚顫了一下,莫名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僅此而已。向晚的存在,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空氣,一道微冷的空氣。
這個時候從樓梯轉角匆匆跑過來一個人,向晚一看,是秦江。
一張汗津津的臉在對上向晚時,忽的愣住了,腳步隨之停頓。
向晚往左歪,秦江的眼睛就跟着往左邊動,向晚往右歪,秦江的眼睛就跟着往右邊動,這下輪到向晚愣了,不對啊,從前二江明明看不到我的。
向晚試探性的揮手笑笑,就聽秦江脫口而出:“晴曉?”
明明是不一樣的臉,不一樣的身形,但是那雙眼睛,還有笑起來眉眼彎彎、舒朗恬淡的神情,分明就是許晴曉的。
真的,看得到。
秦江盯着空氣中的向晚,好似一不留神她就會消失一般。
向晚對秦江招招手,然後一隻靈在前面飄,一個人緊緊的盯着跟在後面,到醫院後面的空地——
“晴曉,你是晴曉對不對?”秦江不知道怎麼解釋眼前看到的,但是隻要許晴曉還在這裡,那就證明她會醒過來。
向晚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以前不是許晴曉,後來變成許晴曉,現在又不是了。”向晚向秦江解釋自己變成許晴曉的經過。
秦江的腦袋“嗡”的一聲,卻是因爲那句“現在又不是了”,不是了?他眼中的許晴曉,一直是那個眉眼彎彎,酒窩淺淺,笑起來舒朗似初陽的許晴曉。
他伸出手,空氣中向晚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像是水中印出來的倒影,輕輕觸碰就會敲碎的現實。
“不能……再回去麼?”秦江問,沒有發覺自己的嗓子帶着喑啞。
向晚搖頭:“不行。”她試過了,但是不行。撲上去的靈體只不過穿過許晴曉的身體,從牀板下面漏出來而已,試過好幾次都是這樣。也許,當初是許晴曉的執念牢牢抓住了她。
“難道就沒有辦法?不,一定會有辦法的。”秦江猛的擡頭,“你之前說是電擊,是電擊對不對?”
那個時候,又痛又不舒服,身體不穩定的顫動,很想吐,的確是因爲電擊將自己擊暈了纔會變成許晴曉。所以,向晚猶豫的點了點頭。
向晚猶豫,是因爲在選擇哪一邊的時候,不能快速做出抉擇。是繼續做自己瀟灑的千年女靈,還是選擇過許晴曉短暫的人生?就算選擇了許晴曉作爲歸宿,以後呢,能保證以後不會脫離這具身體,或者在這具身體正常死亡以後,又會怎麼樣呢?這一切,向晚沒有答案。
但是秦江用異常執着的眼睛盯着向晚,認真說:“那就再試一次。”
秦海醫生聽到弟弟要求電擊昏睡的許晴曉,很是吃驚。
“沒有心顫是不能電擊的,因爲那樣會很危險。她會……”
“她會醒過來!她一定會醒過來。”秦江堅持。
秦海一直覺得許晴曉很不可思議,也許真的如弟弟所說,她會醒過來。作爲一個醫生,他不能這麼做,作爲一個兄長,他選擇了相信自己的弟弟。也許在她身上,真的會有超出常理的事情。
“準備電擊。”
“但是秦醫生……”
“一切的責任我來負。”
向晚附在許晴曉的身體上,準確的說,只是飄在同一個位置。向晚的靈體和許晴曉的身體,只是重疊,沒有辦法融合。
電擊第一次,150J。
身體顫動,靈體只是模糊了一瞬。
電擊第二次,200J。
身體的震顫幅度更大,有那麼一瞬,靈體消失了。
電擊第三次,200J。
還不夠。
“再加。”一定可以的,秦江握緊了拳頭,聲音暗啞,一定,一定,可以的。
秦海醫生的手定住了,不能再加了,身體會沒辦法負荷的。
“哥,求你了!”有什麼東西閃爍在秦江的眼中,秦海醫生猛的看向病牀上的許晴曉,卻沒有看到印在秦江眼中的那個重疊身影,難道,真的是有什麼?
“電擊第四次,準備。”秦海頓了一下,“250J。”
“秦醫生……”護士覺得這實在太離譜了。
“最後一次。”秦海苦笑着搖頭,連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相信秦江眼中一個閃爍的影子。
電擊第四次,250J。
……
於此同時,許晴曉的家中,那顆一直放在許晴曉牀頭的鳳凰蛋忽然裂了,蛋殼一分爲二,有不爲人所覺的細小光線條忽而上,直直射向許晴曉所在的醫院。
向晚消失了,秦江的笑臉來不及揚起,許晴曉的身體卻劇烈顫動起來,各種生命指數急速的往下掉。
不可能!
向晚像是觀賞走馬燈一樣,看到了自己的過往:那個身在帝王之家,卻既不出衆,亦無野心的十二皇子;那個牆角下虛弱到瀕死的孩子,蠕動的脣溢出沙啞如破絮般的聲音:“餓,我很餓……”;那個有貓的眼睛,鳥喙一般的嘴,捲曲的頭髮,紅鬍子,高鼻子的傳教士約翰;那個被當成沙包打成顏料鋪的人,咧開被打豁了的嘴脣:“對不起,我輸了。” 那個風姿秀美,生就陰陽雙瞳,一手劍舞卓絕的少年,如歌;那個兩頰瘦削,病容蒼白的男孩,靠在欄杆上,彷彿一片風乾的翅膀,“你的願望是什麼?” 那個看似至高無上的女王陛下,其實不諳世事的公主……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向晚千年的漫長光陰裡,恍如過客,卻又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向晚看到了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金紅色的翅膀,拖着如烈火般的尾羽,就那樣直直的俯衝過來。
許晴曉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