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米縣“報春花國營飯店”。
包廂中濟濟一堂,先前參加會議的那羣幹部基本上都在。
這一次聚餐,是由苗長青提出來的,由於現在大家都不是像以前那樣籤個字就能報銷的人了,得吃自個兒。
所以大家這次喝酒,採用的是“打平夥”這種方式。
“嘭——”
三杯進門酒剛剛落肚,脾氣暴躁的人就開始發起火來:“他姓陳的算什麼東西?!
不過就是一個逃荒過來的外來戶罷了。
想當年,老子在這邊參加歌名工作的時候,他姓陳的還在穿着開襠褲呢。
現在倒好,這小子一邊站在我們嘔心瀝血打拼出來的工業基礎上,啃着我們辛辛苦苦奉獻出來的成熟果子,一邊還排擠我們這些老同志!
灰葛炮的,這口氣,他噠噠我實在是忍不下!”
既然有人帶頭,那就有人附和:“可不是麼,想當年一窮二白的時候,我們爲了修建翻砂廠,那可真算得上是頂風冒雪、不畏寒暑。
兩個月啊,我翻砂廠的籌建工地廠,整整有兩個月沒回家!
就連我家婆姨生娃,老子都沒有顧得上回去看一眼.現在倒好,別人一腳把咱給踢了!”
有人在扇風:“你付出再多有什麼用?
想當年,我是啃着凍得像冰塊一樣的雜麪窩窩頭,就着溫吞水一邊吃飯,一邊還不敢放下手頭上的工作!
那個時候的我們,那是真的舍下力氣幹吶!
咱們爲了搞好十里鋪公社的工業建設,可真算得上是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了。
大家夥兒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每個人都是抱着‘只要幹不死,就得往死裡幹’的決心,拼了命的去幹活。
可現在呢,哎求勢了,人家不要我們這些老傢伙咧!”
還有人不忘點火:“豈止是不要咱們這些老傢伙?人家還得把我們打發的遠遠的,讓我們去別的縣城裡面常駐!
大家沒看出來,人家這是嫌我們在他面前晃盪礙眼!!”
“嘭——”
苗長青猛地一拍桌子,怒目圓睜憤然厲喝:“那個姓羅的,太過分了!踏麻的,一隻南猴,膽敢騎在我們的頭上拉屎拉尿?
我就問問在場的各位,你們還算是爺們麼,被人欺負成這樣子了,還能忍?!”
在場有扇風的,有點火的,當然也有添柴的:“忍個求!
既然那個姓羅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翻臉不認人,那咱們也跟他沒什麼好客氣的了弄他!”
哪裡都不缺濫好人。
此時就有人站起身來,壓壓這個的肩膀、拍拍那個的後背勸架:“消消氣,消消氣,咱們是出來喝酒的。
以後咱們幾個老哥,要想在這麼齊聚一堂、喝場小酒,可就不容易嘍。
來來來,我們喝酒。這個酒啊,喝到肚子裡纔是自個兒的,氣壞了身體可不值當。”
和事佬有了,自然不能短了糊塗蛋。
當即就有人滿是不解的問:“哎,我說哥幾個,你們先前罵那個姓陳的小子,倒也在理。
可現在,你們咋又開始罵到羅主任頭上了?要是看不慣那叫陳小白的瘦猴,咱們衝上去錘他一頓,也就是了罵羅主任作甚?”
“糊塗啊!”
牛副廠長爲自己的隊伍當中,出了這麼一個拎不清的傢伙而深感羞恥:“陳小白算哪根蔥?
誰不知道他以前,也就是個販豬賣狗、倒騰點瓜果蔬菜混口飯吃的傢伙?
要不是那個姓羅的堅持要提拔他,他陳小白說不定現在還在走鄉串戶的,搞雞毛換糖哩!”
苗長青他原本被安排在脂米縣辦事處。
按理說,他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上班,比起別的那些同伴們可要好多了。
但原本應該是意見最小的苗長青,反而他的火氣最大:“就是!我說老張啊,你怎麼這麼糊塗啊?
這件事情表面上看,是陳小白在那鼓搗。可真正的指使之人,不是他,那個姓羅的還能是誰?”
沒人願意當衆承認,自己是糊塗蛋。
老張好歹以前也是木材廠的副廠長,難道不要面子的嗎?
眼看着老張剛要說兩句,一旁的牛副廠長不耐煩了!
只見他瞪老張一眼,隨後滿是嫌棄的開口道:“有一些人吶,看着很精明。可我總懷疑他的腦子裡面,是不是裝的豆渣?
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看不明白,難怪他們木材廠早早的就倒塌球了一年到頭都接不了兩單業務,天天擱單位裡混吃等死哩。
遇到這種糊塗蛋辦糊塗事,天天稀裡糊塗混天度日.廠子落到這種人手裡,不曰塌了纔怪。”
老張被牛副廠長含槍夾棒的一頓冷嘲熱諷,直把老張給氣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
眼看着本來應該集中火力、一致對外的一羣人,還沒能夠統一思想、統一步調呢。
自己內部倒先幹起來了!
苗長青趕緊打圓場:“我說老張老牛,你們都少說兩句吧!
現在我們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如何粉碎那個姓羅的陰謀詭計,好讓我們都能留在脂米縣上班、能夠把傢俱廠的管理權,給緊緊地攥在手裡。
爲此,咱們要團結,要齊心,不要內訌,更不要傷了彼此的和氣。”
隨着苗長青的話語剛落,
一道威嚴的聲音在包廂門口響起:“苗廠長說的,在理。”
大家聞聲看去,只見包廂門口緩緩走進一個披着棉大衣、滿臉微笑卻又不失風度的人來
“樑主任?”
“呀,樑主任大駕光臨,來來來,趕緊上座喝兩杯劣酒去去寒。”
“樑主任,您來的正好。咱們吶,正缺一個主心骨、正需要您來主持大局哩!”
樑副主任擺擺手:“請同志們叫我副主任這個不能亂,啊。”
“嘿嘿,去掉那個字,那是遲早的事情.以樑主任您的水平,就是以後去縣裡、去市上,啊,就是到省城,那也是夠的。”
樑副主任心裡很受用。
但他的臉上,卻是一派嚴肅:“不能這樣子說話,啊都說學無止境嘛。這個活到老學到老,咱們身爲基層幹部,一定要戒驕戒躁、務必要保持謙虛謹慎的良好品質。”
樑副主任笑的很謙遜:“這個,咱們又不是工業辦的羅主任,人家是年輕人,有一股子衝勁,這也正常,對不對?
再加上呢,人家羅主任剛剛走上領導崗位,正是春風得意、風頭正勁的時候。
他喜歡標新立異、急於露出一點大動靜,好引起上級的注意、想出點小風頭.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牛副廠長唾了一口:“啊呸!春風得意馬蹄疾,也不怕摔死!
扶搖直上九萬里,也不怕摔死?”
樑副主任擺擺手:“牛副廠長不要這樣子嘛。
我們對於剛剛走上領導崗位的新同志、尤其是像羅主任這種年輕同志,要多一絲寬容,要多幫助他,多引導他。”
苗長青包括在場的這些原來的廠長、副廠長們的心裡,其實都非常不喜歡眼前這個樑副主任。
只因爲他們身爲一個工廠裡的管理幹部,都喜歡按照既定的程序運行。
他們都非常忌諱,像樑副主任這種不按規則辦事的傢伙。
大家都算得上是在十里鋪公社,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
已經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他們非常憎恨樑副主任這種:靠着拳頭和唾沫掀翻原先的幹部,他自己取而代之的人。
但現在,
因爲十里鋪公社工業辦主任羅旋,居然不給大家半點面子、要把大傢伙都統統打發到外面去駐點辦公。
此舉這些原來的廠長、副廠長們如何接受得了?
想當年,大家在脂米縣這一畝三分地上,時常都可以向樑副主任這樣披着個大衣、揹負着雙手,慢慢悠悠走在公社街道。
誰見了他們,不得微笑着主動打招呼?
哪一個人看見了這些廠長、副廠長們走過來,不得側身站在路邊,滿臉堆笑的問候一番:
“苗廠長,您上班去?”
“牛廠長,您下班了?喲,廠長啊你得穿厚些,天涼.”
“張廠長,明天您又該休息了吧?那感情好,我家自留地裡種的糯玉米剛剛熟了。
明兒,我讓孩子他娘給你摘幾根玉米棒子過去嚐嚐?”
“王廠長,喲,割這麼好一塊五花肉回去啊?嘖嘖嘖,這塊肉好啊,可真夠肥!”
這些當慣了廠長、副廠長的人,他們一旦離開了本鄉本土,去外縣駐點幹活。
到了那邊,誰還會認他們?!
用塞北話來說:誰尿他
不要小看了精神上的這種差異,它給人帶來的傷害,其實比經濟上收入降低,更爲嚴重。
魯懟懟大師曾說過:人的需求有多重境界。
當一個人已經滿足了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的時候,往往就會開始轉而追求精神層面的愉悅
在座的這幾位工廠幹部,他們的工資或許不會太高。
但是單位上初一十五、中秋國慶、端午重陽,年終年初會發很多東西。
再加上這些幹部們經常有迎來送往、招待兄弟單位人員來訪什麼的,所以他們喝點小酒,吃點大肉什麼的,幾乎不會自掏腰包。
如此一來,
在座的衆人,肯定是算得上“已經滿足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那一批人。
所以他們就會把這份職位,看的特別重;就會特別在乎他們身上的那個“長”的頭銜。
樑副主任眼看着這些人火氣上來了。
於是開口道:“在座的各位同志,大家聽我說一句啊。你們也是從工廠的領導崗位上剛剛下來。
曾經也做過管理幹部的你們,應該知道,我們幹工作,是爲了脂米縣的工業建設添磚加瓦;是爲了讓我們的塞北,變得更加的富強。
所以嘛,我們幹工作在哪裡都一樣,幹什麼樣的工作,也沒關係的.不是?
我個人以爲,啊。你們還是應該順從於羅主任、遵照那個什麼?”
有人補一句:“那傢伙姓陳,陳小白。”
“哦,我看吶,大家還是應該順從於羅主任、和陳小白同志的安排。”
樑副主任悠悠嘆息:“畢竟人家是領導嘛,啊。年輕人沒什麼管理經驗,犯點錯、瞎鬧騰一陣,這也沒啥。
等到以後,羅主任他們隨着閱歷的增加、工作經驗也積累的多了,我相信這兩位同志還是能幹出成績的。
但是目前呢,咱們啊.就只能順從於他們的安排,畢竟咱們要允許年輕人犯錯嘛。”
“狗屁!”
牛副廠長大怒:“他們在那裡瞎求整,咱們就得拋家棄子的,陪着他們練手?
在座的各位,咱不說工作上的問題,就說把你們派出的外縣辦事處。
大家夥兒估計連吃飯,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一個不小心,有些人恐怕三天就得餓九頓!”
在這個時期,塞北大男子主義比較嚴重。
這邊的男人基本上不會做飯:小時候有孃老子、有姐姐妹妹做飯給他們吃。
到了結婚分家以後,有家裡的婆姨、女子做飯伺候着他們
甚至有的塞北漢子,真的可以做到連家裡的醬油瓶倒了,都懶得伸手扶一下這種境界。
現在要把這些基層幹部外派?
牛副廠長所說的那種“三天餓九頓”的情況,可能沒有那麼嚴重,畢竟他們偶爾還可以下館子,去解決肚皮上的問題。
但在生活起居上,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這種情況,那是肯定會發生的。
畢竟頓頓吃館子,不說糧票不夠用,就說錢方面,他們也吃不起呀。
現在既然有了牛副廠長,他跳出來帶頭髮泄不滿。
其餘的人又怎麼甘心落後?
於是乎包廂裡,立馬想起了一陣陣義憤填膺的聲討之聲:“麻蛋!兩個嘴上沒毛的外鄉人,居然欺負到咱們塞北人的頭上來了!”
“我肝它噠噠的,兩個甚東西?他噠噠我參加工作那陣兒,這倆小子還穿開襠褲哩。現在狗仗人勢的,居然編排起爺來了?”
“就是!甚東西.”
眼看着現場的氣氛越來越熱烈,衆人的情緒已經被調動的差不多了。
苗長青不失時機的補一刀:“大家夥兒只管罵,肯定能把那個姓羅的,和姓陳的給罵的肚子疼、腦殼疼!”
有人一愣:“哎,我說苗廠長,咱們除了在這裡發發牢騷,罵罵娘之外,還能怎麼樣呢?”
苗長青冷哼道:“用舌頭解決不了的問題,還可以用牙嘛!咱塞北漢子的血性,你們該沒丟吧?”
牛副廠長問:“可問題是現在那個姓羅的,受到上級信任,讓他全權負責處理十里鋪公社的工業調整事務他是有上級授權的,我們還能怎麼辦?”
“弄他!”
苗長青咬牙:“我們爲十里鋪的工業建設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卻被卸磨殺驢?走,咱們去找上級反映反映,務必要把這口惡氣給出了不可!”
有人瞟一眼不動聲色的老樑,隨後向他開口求援:“樑主任,您在公社、在縣裡的影響力大,這件事情上,您可得幫我們啊。”
這個人的話一出口,在場的人都停止了喧囂。
所有的眼睛,都齊刷刷的看向樑副主任。
這些人雖說骨子裡,是非常討厭這個樑副主任的,但畢竟目前最大的敵人是羅旋。
暫時藉助樑副主任的力量,把羅旋給打下去,也不失爲一種權宜之計。
“既然大家夥兒信任我、願意讓我來承頭辦這件事情.”
樑副主任站起身來,大手在半空中蒼勁有力的狠狠一劃:“那行,我就順應廣大幹部羣衆們的心聲,一定要把這件事情給辦了!”
“走!去公社找馬主任!”
樑副主任扭頭就走:“如果老馬護短、不替你們做主,那咱們就去縣裡。
我樑某人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如果沒人替你們做主的話,老子直接就綁了那個姓羅的傢伙,然後開羣衆大會、看我怎麼狠狠的收拾他!”
“嘩啦啦——”
酒壯慫人膽,被怒火衝昏了的頭腦,哪有那麼多計算!
一羣人跟隨在樑副主任的身後,氣勢洶洶的直撲十里鋪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