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笑嘻嘻地唱了個諾,道:“羅爺,你就放心吧。有我羅四眼盯着的人,就算她能上天入地,也逃不過我的四隻眼!”這孩子也是羅家的遠房偏支,跟着爺爺奶奶長大,十分靈活機靈,但是跟羅開潮小時候一樣,也是一捧書本就頭疼,最後學了些識字數理,便出來跟着羅開潮了。
羅開潮的冷臉終於裂開了一絲細縫,伸手拍了那少年的頭一巴掌,道:“讓你看着就看着,哪有那麼多廢話?!”
那名叫羅四眼的少年捱了這一巴掌,並不難過,伸手摸了摸頭,將頭上的氈帽正正好,壓低了聲音對羅開潮道:“羅爺,道上的秦瘋子過來了,要尋羅爺敘敘舊。”
羅開潮揹着手,眼看着窗櫺外的天空,心裡粗粗算了一下,他也有六七年沒有聽到過秦瘋子的消息了。
“最近風聲緊,他能進得來城裡嗎?”羅開潮皺着眉頭問道。這秦瘋子,是大齊朝全國五道三十六府裡赫赫有名的通緝犯,幾乎每一個主要城池的城牆上,都掛有他的畫像。只是這人善於僞裝易容,天下那麼多通緝他的畫像,居然沒有兩張是生得一模一樣的。可想而知,要抓他是不容易的。
可是京城裡卻不一樣,京城是緹騎的老窩。同緹騎比,他們這些在道上混飯吃的人,給人家緹騎提鞋都不配。他們會的,緹騎都會。他們不會的,緹騎也會。而且緹騎有朝廷撐腰,比他們更有手段些。
所以秦瘋子哪裡都敢去,京城卻是從來都不敢去的。
聽到秦瘋子想來京城跟他敘舊的消息,羅開潮着實有些驚訝。
羅四眼卻笑嘻嘻地道:“羅爺說哪裡話?那秦瘋子就算現下重新投胎再做一次人,他也不敢來京城。——他到了京郊的莊子上了,等着羅爺過去呢。”
這就罷了,羅開潮點點頭,道:“做好你自己的差事,我去安排安排。過幾天等這裡的生意消停些,我就去見他。——你託人傳個話過去,讓他別輕舉妄動。”
羅四眼收了笑容,又唱了個諾,便出去前面尋自己的爺爺奶奶交待事項去了。
羅開潮在空無一人的屋裡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道:“看在桐露面子上,給你個機會。若是真的有貓膩,可別怪我……”說完,也離開這間宅子,回到自己的鋪子裡。
這所宅子裡,明面上住着兩位花甲老人,帶着一個十來歲的小孫子,便是羅四眼,又將一半的院子租賃給隔壁海貨鋪子的人居住,收取租金度日。任誰也不曉得,這宅子裡的人,其實都是羅開潮的人。
那在前院堂屋裡坐着的老頭子聽完羅四眼轉述的話,抽了幾口旱菸,又把煙鍋在桌上磕了幾下,點點頭,道:“讓開潮放心,老頭子這雙眼睛什麼時候走過神?——給他看着呢。”
羅四眼笑着過來幫爺爺裝了一袋煙,哼着小曲去隔壁鋪子上尋羅開潮覆命去了。
“老婆子,就把我們院子裡的東廂房收拾出來,給那姑娘住吧。”老頭子尋思了一會兒,覺得還是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放心。
給羅開潮看着這些人也不是頭一次了,他們早就駕輕就熟。
老婆子喝了碗新煮的茶麪子,正靠在椅子上歇息,聞言道:“老規矩,和劉婆住一個屋子吧。劉婆這人嘴碎,又愛鬼鬼祟祟躲在後面看人。——跟她住一起,就算真是個狐狸精,也要被氣得現原形!”
說完這話,老兩口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了一番。
老頭子又抽了幾口旱菸,舉着煙鍋對老婆子道:“這女子若是無事也就罷了,若是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老婆子起身去外屋張望了一眼,道:“快要吃午食了,怎麼隔壁的火還沒有升起來?”
大齊朝的一般人都是一天吃兩頓正餐,早飯和晚飯,午食各家隨意。而商家裡面,鋪子生意好的時候,都會給掌櫃和夥計供應一頓正式的午飯。——吃飽了才能幹活不是?好的生意人都不會在吃食上剋扣自己的夥計。
老頭子眯着眼笑:“難怪開潮讓四眼出動去看着那女人。——來者不善啊!”
老婆子回身走到堂上,坐到老頭子身邊,伸手揮了揮面前的煙霧,嘟噥了幾句:“你就不能少抽點兒?”
老頭子當沒聽見,又抽了幾口旱菸,像是想起了往事,嘆了一口氣,道:“只望我們小四兒大了以後,和他開潮哥一樣,也能開個鋪子,娶個正經的媳婦,爲我們老羅家開枝散葉。”
老婆子想得開,對老頭子勸道:“我們如今有吃有喝,有瓦遮頭,開潮也不是沒良心的人,小四兒跟着他肯定有出息的。就是我們宗房裡的大族,現在真是……嘖嘖,大富大貴了。”說得正是羅家的嫡宗,如今大齊朝排名第一的皇商羅家。
老頭子眯着眼看了一會兒屋外灰白的天空,又嘆了一口氣:“當年最大的三大皇商世家在隆慶朝‘地龍翻身’一案裡被掀了個底朝天,家裡的男人都被喀嚓了,家裡的女人都或賣,或改嫁了。家裡的銀子、地,也都被朝廷抽了一乾二淨。——他們倒下了,我們羅家纔出了頭。可是你以爲這個出頭鳥是好當的?當年那三家皇商爲何如樹倒猢猻散一樣,呼啦啦一夜之間就被人連鍋端了?”
“你又知道?”老婆子撇撇嘴,不以爲然。
老頭子笑了:“我還真知道一些。當年我也曾經去過羅家老家主的議事廳,將旁支先分出去,就是那時候開始的,不過是爲了再有這種大禍,給羅家留個根苗的意思。還有羅家能到現在這個地步,你以爲同那三家一樣,死心眼一條道走到黑,或者一條道走到白就能行啊?——當然得黑白通吃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老婆子聽明白了一些意思,恍然大悟道:“難怪咱們如今羅家的家主開了族學,逼着每個羅家子弟六歲就要去念書,一直要到十二歲。若是實在不成,才準出來做別的。——原來是要個做官的是自家人才好辦事。”
“看來你還不是那麼笨嗎!”老頭子呵呵笑,“給族裡多培養幾個讀書的苗子,是好事。可惜到現在,只有羅家嫡宗的老大讀了出來,如今也做官了,還要娶三朝首輔的女兒爲妻。——我們羅家在白道上,也算是站穩了。”
老婆子癟了癟嘴,想說話,又忍住了。
老頭子見這個平日裡炮仗一樣的老婆子居然消了聲,十分好笑,道:“我曉得你要說什麼,不就是人家裴家的女兒不是嫡出嗎?你也不想想,我們羅家再是皇商又怎樣?人家裴家,可是大齊朝首屈一指的書香世家,父子兩狀元,一門四進士。就算是庶女,也是我們羅家高攀了。——鳳生鳳,龍生龍,老鼠生得兒子會打洞。有了裴家的女兒做羅家主母,我估摸着,我們羅家的下一輩,也是個會念書的苗子。”一邊說,一邊笑得更開心。
老婆子也知道羅家嫡宗日子好過,他們這些旁支才能水漲船高,遂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一樣,跟着道:“老家主當年立的好規矩。咱們羅家在別的道上,早就成了氣候了。現在白道上也慢慢入了門,自然更穩妥一些。”
羅家身爲大齊朝最大的皇商,光會掙錢肯定是不夠的。只會掙錢,或者拿錢賄賂別人,做個二流商家就夠了。要做到最大,非得黑白通吃不可。做不到黑白通吃,這個第一的名頭就是招禍的根苗,掙再多的銀子,也只是別人眼裡的肥羊,隨時會被人宰了去。
所以當初羅老家主私底下扶植了一些分出來的旁支羅家人,在黑道上結交好友,打響名頭。羅開潮當年離開羅家,在外闖蕩過幾年,憑着他過人的膽色,和看人的眼光,在道上曾經也做了不少大事,給羅家在黑道上掃平了障礙。
如今他到了年紀,洗手不幹了,羅家有新的人接替了他在道上的位置。可是他積累下的人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被人取代的。現在羅家的家主,還是很倚重他在黑道上的影響力,有了擺不平的大事,還是會尋他出馬。
羅開潮的這份家業,真正是用命換來的。
桐葉在羅開潮的鋪子裡混了幾天,終於學會了生火做飯。又跟鋪子裡的掌櫃夥計都熟悉了,才鬆了一口氣,琢磨着要找機會回寧遠侯府找夫人把她的包袱,還有暖宮丸取回來。
這天桐葉說是要出門買線,跟守門的福婆告了惱,一個人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桐葉身上多了個小包袱。
福婆漫不經心地問了一聲,桐葉趕緊從包袱裡拿出一塊尺頭,送到福婆手裡,道:“給您孫子做個小褂兒吧。上好的細棉布呢。”
福婆笑嘻嘻地謝了她,接過細棉布,回屋放起來了。
桐葉將包袱放到自己屋裡的櫃子裡,又拿了把大鎖鎖了起來,才放心地去了隔壁的鋪子裡做晚飯。
不一會兒的功夫,桐葉的小包袱便被羅四眼順了出來,放到羅開潮面前。
羅開潮隨便撿看了幾樣,拿起一個小藥瓶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聞到一股異香撲鼻。他皺了皺眉頭,道:“拿幾顆甘草丸過來,將裡面的藥丸置換出來。”
羅四眼回去自己屋裡,找奶奶要一把治嗓子疼的甘草丸,給桐葉的藥瓶子放了進去。
“包起來,放回原處吧。——繼續盯着,等時機到了,再算總帳。”羅開潮吩咐了一聲。
羅四眼脆聲應了,將包袱包得同先前一模一樣,放回了桐葉的櫃子裡,又重新鎖上鎖。
看着桐葉櫃子上的鎖頭,羅四眼做了個鬼臉:這種夯貨,他閉着眼睛都能打開!
桐葉跟寧遠侯夫人裴舒芬又見了幾次面,絲毫不曉得每一次,她身後都有人盯梢。
很快到了六月初,京城裡的嫁娶多了起來。聖上的選秀也結束了第一輪的粗選,刷下來的人可以自行擇婿,選上去的就要進宮,由皇后娘娘複選了。
許夫人也更加忙碌起來。賀寧馨的婚期越來越近,許夫人對她的嫁妝也越來越上心,嫁妝單子換了一輪又一輪,總是定不下來。還是鎮國公簡飛揚提前將一百二十擡聘禮提前送了過來,許夫人才對着聘禮,重新撿省了一番。
因了連日來忙碌,好幾家的喜酒許夫人都只讓管家送了禮,人都沒有去赴宴。
這天許夫人正要出門去鋪子上打點存貨,她相熟的一位侍郎夫人坐了轎子忙忙地過來,對許夫人嗔道:“最近怎麼到處都見不到你?難道真是沒臉出去見人?這外面都傳開了,說你們賀家女兒‘淫奔’,大着肚子上得花轎呢!——都說鎮國公府丟不起這人,要跟你們大姑娘退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