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馨探得謝姨娘的事,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先將此事按下不提,開始同長興侯對起簡士芸當年的嫁妝來。
簡老夫人還收着簡士芸當年的嫁妝單子。賀寧馨未嫁之前,簡老夫人便着人去隴西長興侯府要簡士芸的嫁妝,讓管事帶着嫁妝單子去讓那謝氏姨娘賠補。那管事在隴西呆了倆月,是空着手回來的,說是長興侯陳亮應承說,會親自上京,將嫁妝交回到大姑太太簡士芸手裡。
可是如今長興侯陳亮來到京城,口口聲聲說要接簡士芸回家,卻隻字不提當年被那謝姨娘謀去的嫁妝一事。
“長興侯大人,我姑母說了,嫁妝一日不還,她一日不回隴西長興侯府。——請你們還是先回去將嫁妝打理清楚了再來接人吧。”賀寧馨笑意盈盈,打算先將他們請回去再說。自己再另外派人去隴西,徹查那謝氏姨娘的下落。
長興侯陳亮是個有些白胖的中年男人,肚子已經有些微微挺起來,穿着有些窄小的暗緋色窄袖常服,一條白玉腰帶將隆起的腰圍勒出一條溝壑。所幸長得還算高大,所以看起來還是有些氣勢,保養得比實際年紀要輕些。
聽了賀寧馨的話,長興侯有些不虞地道:“嫁妝的事,以後再說。你讓士芸出來,我有話要說。”擺起了姑丈的架子,對賀寧馨不是很客氣。
賀寧馨知道長興侯昨日剛得聖上特許,入宮見了陳宜嵐一面,大概是知道女兒在宮裡甚是得寵。從宮裡回來之後,氣勢就不同了。看人都是揚着頭,斜着眼睛。不像剛來京的時候,高大的漢子見人都佝僂着腰,見誰都一臉笑意,實在前倨後恭地厲害。
賀寧馨在心底裡暗暗搖頭。這樣的男人,姑母簡士芸若是不能這次徹底把他拿捏住,還不如就此合離算了。否則跟他回去也是受揉搓,指不定還得三天兩頭送信過來,讓簡飛揚去給她做主。——賀寧馨可不想一直給人收拾爛攤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就說姑母簡士芸,如果有女兒在宮裡做貴人,還有嫡親外甥是一品鎮國公兼一品中軍都督府都督,她還要任憑別人揉搓她,賀寧馨不介意將她養在鎮國公府,養老送終算了。或者簡士芸要是願意,也可以合離找戶好人家再嫁,犯不着把一輩子耗在一個任人欺侮的地方。
聽見長興侯不客氣的話,賀寧馨垂眸沉思了半晌,擡頭笑道:“長興侯說得有理,我這就去勸勸姑母。——您先回客房歇息。姑母性子執拗,恐怕還要費些力氣才能讓她來見您。”對長興侯陳亮,簡家人都沒有一個人叫他一聲“姑丈”,都以“長興侯”稱之。
長興侯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那就勞煩外甥媳婦了。”一點都不客氣。
賀寧馨笑着讓人送了長興侯出去,自己折去了簡士芸住的梧桐院。
梧桐院南廂的繡房裡,簡士芸正坐在窗前的繡架前面,怔怔地看着被細棱格檀木窗分隔成一格一格的天空,和院子外那顆修長筆直的梧桐樹。
“姑母在做什麼呢?”賀寧馨站在門口,輕輕咳嗽一聲,笑眯眯地問道。
簡士芸渾身震了一下,纔回過頭來,看見是賀寧馨站在門口,忙起身迎過來,道:“快進來,外面風大,仔細閃了面。”
賀寧馨笑着走進來,往繡架上看了看,看見一隻梅花鹿剛剛繡了個輪廓,但是已經十分精緻鮮活。
“姑母這一手繡活,真是無人能出左右了。”賀寧馨用手輕撫着繡架上面繃着的古香緞,輕聲讚道。
簡士芸走到繡房門口,出聲讓外面伺候的丫鬟砌茶拿點心過來,又對賀寧馨道:“馨兒謬讚了。姑母我沒什麼本事,做姑娘那會兒就喜愛刺繡。當年在家的時候,有大嫂親自指點,又幫我尋了很多宮裡針工房放出來的繡娘做師傅,才習得一二。——不過比起大嫂,我的繡活實在不值一提。”
賀寧馨心裡一動,將本來想說的話先放下了,順着簡士芸的話頭好奇地問道:“姑母是說,娘也是刺繡好手?”
簡士芸掩袖笑道:“何止是好手——你不曉得,大嫂是范陽盧氏的嫡長女,當年出閣前,她的繡活已經是出神入化。那時候,江南最有名的繡娘薄三娘還專程尋到范陽,向大嫂求教。據說從范陽回去後,薄三孃的繡技大漲,並且手創玲瓏閣,就是如今大齊朝最有名的繡坊了。”
賀寧馨更是驚訝,很難將一個肌膚細嫩,十指青蔥,柔若無物的簡老夫人,同一個繡技高超的人聯繫起來。
“這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賀寧馨沉吟道。
簡士芸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范陽盧氏當年何等氣派,這些事情,怎麼會傳得讓外面的人都知道?——那薄三娘自己都沒有吐過一個字,盧家更不會讓外人曉得。我能知道,也是大嫂身邊的婆子告訴我的。”
可惜年歲太久遠,范陽盧氏不用說,已經被龐太后整得家破人亡。簡家的舊僕也都死得死,賣的賣,都尋不到了,不然倒是可以問一問。
“那娘現在怎麼不繡了?”賀寧馨好奇地問,簡老夫人的手指,可不像一個精於刺繡的人的手指。
簡士芸偏着頭想了想,有些不確信地道:“大概是回祖籍太過辛苦,將繡技都擱下了吧。你知道,這些東西,不經常練着,難免手生。我也有十幾年沒有拿過繡針了,如今重新用起來,還是生疏得很。”
賀寧馨站在繡架前面,又低頭仔細看了看,讚歎道:“雖然針法看上去是有些生疏,可是間距、用色、還有層次,這些最要緊的東西,都一絲不亂,顯見是有功底的。——跟完全不懂的人新練起來的針法比,是很容易分辨的。”
簡士芸見賀寧馨這話說得奇怪,也走過來看着自己的繡架,道:“練過和沒練過的,當然不同。若是有根底的,就算丟下十年八年,重新揀起來也容易得很。比不得一竅不通的人,拿起針跟拿根棒槌一樣,一看就是豬鼻子裡插大蔥,裝象而已”說起刺繡,簡士芸又找回幾分自信,將隴西府的俗語也拿來取笑。
兩人說笑了一陣子,賀寧馨見簡士芸心情開朗了許多,便拉了她坐下道:“姑母,寧馨今日過來,是有事相商。”
簡士芸微笑的臉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些慌亂地問道:“可是你要趕我走?”
賀寧馨忙道:“姑母說哪裡話?姑母若是心甘情願,在這裡住一輩子都成。——只是姑母真的想在我們這裡住一輩子嗎?”。
賀寧馨知道,簡士芸其實還是想回去的,就是有些抹不開臉面,又擔心被長興侯府的人欺侮,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簡士芸跌坐在繡房北牆下的軟榻上,木着臉地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賀寧馨嘆息着搖搖頭,坐在簡士芸身邊,推心置腹地道:“姑母,不是寧馨僭越。只是這事,得姑母自己立起來才行。——我們可以幫着姑母,但是如果姑母一味指望別人,那長興侯府在隴西,天高路遠地,就算我們能撐腰,也要趕得去才行啊”
簡士芸臉上陰晴不定,低頭垂眸,細聲道:“我也知道。可是我有近十年不在長興侯府,如今就算回去,也是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啊……”
這話已經有些意思了。
賀寧馨笑着拍了拍簡士芸的肩膀,對簡士芸道;“只要姑母願意一試,寧馨可以幫姑母出幾個主意。”
簡士芸想了想,擡起頭來,臉上已經帶了笑意,道:“寧馨足智多謀,姑母我洗耳恭聽。”
賀寧馨笑着連說“不敢”,又道:“只是寧馨的幾個小想頭而已,姑母聽了,自己斟酌着辦就是。”
說着,賀寧馨便對簡士芸道:“姑母若是還想回長興侯做當家主母,首先就要拿回嫁妝。寧馨仔細看過姑母當年的嫁妝單子,除了那些陪送的布匹繡品以外,別的應該都能收回來。”那些布匹繡品,經過這麼多年的損耗,就算拿回來,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了,不要也罷。除此以外,壓箱銀子、首飾、古董、田莊,鋪面,都應該收回來。傢俬應該還在侯府裡,倒是暫時不用考慮。
當年老鎮國公簡士弘給嫡親妹子陪送的田莊、鋪子,都是在江南的上好良田,鋪子也是在江南,都是布莊和繡坊。想着簡士芸就喜歡這些,弄這些她熟悉的行當也好打理。
“除了拿回田地和鋪面的契紙,還有這十年來田地的出產和鋪面的贏利,都要一個子兒不漏,都交回來。”說話間,賀寧馨已經拿出兩份單子,都是估算的十年來江南良田的出產和鋪面的贏利,不過是取了時下的中位數,已經是很可觀的一筆銀子。
簡士芸看了半天,嘆息道:“這差不多是長興侯府全部的家產了,你叫他們怎麼拿得出來?”
這倒是出乎賀寧馨的意外,這筆財產雖然不少,可是還沒有放在賀寧馨眼裡,她還以爲這些不過是被謝姨娘佔去了,要拿回來也容易。
不過這樣說來,長興侯府淪落到靠媳婦的嫁妝度日,應該是入不敷出很久了。這樣也說得過去,這麼多財產,那謝姨娘若不是得了有心人指使,一個人怎麼吃得下?
賀寧馨默然了半晌,道:“既然姑母知道,這整個長興侯都是吃得用得姑母的嫁妝,姑母爲何又覺得自己直不起腰來?”
簡士芸瞥了賀寧馨沉肅的小臉一眼,道:“我既然嫁了過去,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何必分得這樣清楚?”這是當年大嫂經常跟她說得話。她只是運氣不好,沒有碰上一個像大哥那樣的好男人。
賀寧馨又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忍不住拉了簡士芸的手,道:“姑母,良善只有對良善人才有用。對狼心狗肺的人,就是與虎謀皮,被他們吃了肉都不吐骨頭的。”
簡士芸有些尷尬地紅了臉,低頭不言語。
“這樣吧。姑母先去見長興侯一面,跟他說清楚嫁妝的事兒。先有多少賠多少。若是實在拿不出來,就將剩下的簽了借據。這借據,姑母不用收着,我就讓飛揚做個惡人,替姑母收着。”只是擔心被那長興侯一鬨,簡士芸又心軟,被他把借據誆了過去。
簡士芸笑了起來,道:“這法子好。以後他們要是跟我不對付,我只要略提一提我外甥那裡的借據,看誰還敢不老實”
長興侯府的老一輩已經都沒了,如今長興侯就是當家。若是長興侯低了頭,自然簡士芸的日子就好過些。
賀寧馨也跟着笑了一回,接着道:“第二件事,就是長興侯如果無錢還姑母的嫁妝,那謝氏姨娘,就要賣入教坊,賣身還債。”
簡士芸大吃一驚,忙擺手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這可讓長興侯府的臉面往哪處擱?還有那謝姨娘生的女兒和兒子,以後更是沒法做人了”
賀寧馨還從沒有見過這樣寧願自己吃虧,也不想傷害別人的人,心裡對簡士芸的好感又多了幾分。只是現在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遂正色道:“姑母容稟,長興侯已經還了謝氏的契紙,也在官府下了檔子,她跟長興侯府,再無瓜葛。另外,好叫姑母知曉,這謝氏,如今被長興侯當了外宅養着,除了沒有住在侯府,吃穿用度跟以前沒什麼不同。”
其實那謝氏的吃穿用度。賀寧馨不過是隨便說說,她的人還沒有去隴西府,根本不知道這謝氏現在過得如何。不過看長興侯的樣子,定是被謝氏拿捏住了。順理而推,謝氏自然也會過得不錯。
而簡士芸想回去長興侯府過上有尊嚴的日子,這謝氏,就非得處置不可,不過是殺雞駭猴而已。謝氏當年將簡士芸母女往死裡踩,就該接受今日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不能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捱打。而且對賀寧馨來說,她一向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對方永無翻身的機會。
簡士芸聽說長興侯將謝氏養做外宅,臉上又灰敗了幾層,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
賀寧馨察言觀色,又出了個主意道:“姑母若是寒了心,咱們就把長興侯府擠得一乾二淨,拿回嫁妝,自己另嫁他人就是了。——犯不着跟這些人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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