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師傅
牆上的地圖開始快速變化,有如一卷正在描繪之中的畫作,原先圖像的架構很快被拆解崩離又重新聯結起來,變成了不同的樣貌,貝卡之前遇過這樣的招數,愣愣看着,不敢相信一個孩子能夠做出這些事情。
紅色的絲線在石壁上不斷穿梭,最後落腳拉長卷成一帖符,看着熟悉,周伯卻怎麼也讀不出來,他不記得自己教過陳君這些,其實他沒有教過陳君的太多了,他幾乎什麼也沒有教過,只有偶爾他在畫畫畫累時,自己在旁邊念幾道咒語,畫幾道符逗著他玩。
一個人是不可能教對方自己不會的事情的,就算是身教的影響,眼前這道符周伯根本念不出音律,當然不可能是他教的,可是爲什麼他看這符咒看的卻眼熟呢?一點也不生份。
突然周伯驚愕的伸手指著牆,他的記憶跳回了幾十年前,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那淡黃色的陽光下,蒼綠蔭蔭的樹林之間,師傅命三個孩子打掃,自己則一副仙風道骨,掛在樹枝上畫著符咒玩耍。
師傅畫符的速度很快,他每畫好一張符就往地上的石頭打一下,嘴裡念一句他們門派裡集氣的口訣,那口訣並不難,他也會念,但那符他永遠也沒有看清楚師父到底完整是怎麼畫的,好像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幾個影子重疊交映,筆觸互相輝煌這般。
當符一碰到目標物,便會漂亮的在空中炸出一個響聲來,所有的碎屑都會飄在空中,一分也不落下。除了小石子,有時候師傅也會打些樹葉,他們這三個孩子回來,常常是先看着空中飄着一串串的細粉愣怔怔的,然後咧嘴承認這富有詩意的美麗。然後再接着抱怨,阿呀,等符咒的法力消失了,那些粉塵落在地上,到時候反而成了他們的工作。
有一次他在掃地,掃著掃著實在脾氣來了。一點也不知死活地就跟師傅頂嘴,想起來也不比現在的陳君好到哪去,少時的周伯綁著紅繩頭子,鼓著一樣紅的臉對着師傅抱怨。
“師傅,你爲什麼整天玩這些好玩的東西又不教教我們。“
師傅對他笑了笑。那笑容當時看起來純粹是在安撫一個孩子的表情,現在想起來卻是意味深長。
師傅問。“你覺得我這是在玩嗎?”
“難道不是嗎?也不覺得這個有用,頂多就是讓我們有掃不完的垃圾而已…那麼簡單的口訣,我們都會念了。”
“那符呢?會畫沒有?”
少時的周伯搖搖頭,表示不會。“你教教我們吧。”
換師傅搖頭。然後從樹上蕩下來,縱身跳到了他的旁邊站穩,師傅當時做出一個非常莫名的舉動,他一直想不透是爲什麼。後來也就被掩蓋在其他的回憶中一起攪成泥了,直到現在才又拼湊出全景。
師傅輕聲只對他一個人說。“這道符在你的命裡很重要,可惜你這輩子都學不會。不過我會畫一個送給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
突然周伯兩眼泛紅,明白了另一件事。
這就是當年師傅說要畫給他的那一道符,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借了陳君之手,他不敢去多聯想陳君與自己的投契,怕是要對過世的師傅不敬。但他心中卻已經幾乎百分百相信,也許陳君正是他師傅圓寂後。新生的一個輪迴。
周伯開始念動着口訣,比出劍指往石壁上刺去。
每念一分口訣。每刺出一下,一種瑩黃偏藍的璀璨光芒便會從那硃砂紅裡溢出,環繞出了滿的繽紛奇景,貝卡望着這光線,不知不覺又看傻了表情,周伯卻越來越集中,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兩指與脣間。
不知道周伯到底這樣唸了幾次訣,終之,是在一段時間後,忽然一聲巨響,石壁按照着符咒的筆劃裂成一百零八片,每一片都漂浮在空中,從周伯與貝卡兩人身邊飄過。
破碎的石室後,是一條長廊。
“過來。”周伯踏出了地下室,走進了石室的領域,他招手喚了貝卡。
貝卡站到了周伯告訴他的位置。
周伯閉眼集氣,運心走神,把雙指往上一舉。
在衆人的擔心之中,陳君又醒過來了,沒有任何預兆的甦醒,就像他的昏暈一樣
,得知兒子生病的陳君父母也趕來,憂心忡忡地盯着這個孩子看。
可是陳君只是懶懶得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在眼淚花中醒來,高燒彷彿就在這一個伸展之中被揮散,他嘴邊溢出一個滿足不矣的笑容,反看着衆人。
“你們爲什麼一直盯着我看?“陳君問。
黃少少察覺不對,這語氣,這感覺,都不是以前那個孩子。
“爹,娘,你們怎麼也來了?這趟路,不累嗎?“陳君又問。
他的父母搖搖頭,看到孩子醒來,當然是沒什麼好累的,可是這話聽在黃少少耳中,卻又好像是有其他的意思,最重要的是,這也不是陳君會說的話。
走到一邊,黃少少靜靜的看着陳君,等待着他感覺到自己的眼神,果然很快的,他們對視了,在那一刻裡,黃少少很確定眼前的孩子有哪裡在這一個昏迷之中不同,他的眼神多了一份說不出的睿智,過去那種人格上的浮躁直接,全被削出了夾帶歲月柔潤的鈍角。
黃少少問道:“身子還有沒有不舒服?“
陳君搖頭,“沒有,這些日子辛苦了。”這句話連若納聽完都頓了頓,想着陳君不知道哪根筋又彆扭了。
“你是誰?“
“我是陳君啊。“
“爲什麼你說話不像陳君?“
“人總是會長大的。“陳君對黃少少說:“我總不能永遠講話都是那個樣。有些東西只是爲了拿來平衡。”
“平衡什麼?”
陳君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衡這個。”
其他人在旁看着兩人互相一來一往問著些玄乎玄乎的問題,也不知道狀況到底是怎麼樣,只是黃少少如此的凝重嚴肅,陳君又難得的正經了模樣,眼神清澈透靈,也看出其中有蹊蹺。
“你不是陳君,你又是什麼東西。”若納實在覺得不說話不對了,他沒有辦法忍受一個失誤,非要確定陳君無事,上來一下就要搖陳君肩膀,卻被陳君快速的閃過。
“若納將軍,我不是陳君還會是誰呢?”陳君面上的表情沒變,但若納的臉轉瞬間青了,因爲陳君剛纔竟然避過了他的這一下,若納這一搖,動作雖不算太快,可是位置很準確,一般人來說,沒有幾個能躲得過,若以陳君來說,他也沒有躲的必要,以前的陳君不會躲,現在的陳君也不應該躲,會有意識刻意躲這一下的陳君,就不再是陳君了。
“你…”只說了個你字,剩下的什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將軍不要多想了,你一直照顧的那個孩子還在這裡,不用擔心,只是一些我沒有想到的,現在又記起來了。”陳君一字一句穩穩地說着。
“這樣真的不會有事嗎?“若納把問號拋到了黃少少頭上,他期待黃少少能夠給出什麼合理的解釋,以前終歸起來就是她那裡的遭遇最不合理了,因此直覺的,好像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只要拿去問黃少少,她都能夠明白的說出個交代。
可是這一次連黃少少也不知道到底陳君的確實狀況,她不敢去確定現在的陳君是因爲生病,還是下毒,還是什麼什麼奇怪的,變成了這樣子,黃少少對若納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我已經說過不用擔心我了。”
若納對黃少少說:“唉,等周伯回來發現他的寶貝徒弟被我們照顧成這樣,不知道會怎麼說我們?“
“放心,他快回來了,不出兩日。“陳君又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陳君的身上,他的母親立刻上來要攔住,一直在他耳邊說:“這話不能亂講啊,這話亂說會帶來麻煩的。“
不過陳君又重複了一次。“他快回來了,兩日內。“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平安回來了,其餘的事情等他們回來,你們再問他,讓他解釋吧,現在我累了,不想要繼續回答問題。“
陳君說完,自行掀開了被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跳下牀來,牽着母親的手,步步走到父親身旁,又說:“我累了,我想要回家。“
牽着兒子手的陳母也沒傻,她同樣感覺到了兒子的氣質判若兩人,於是用眼神詢問著黃少少接下來要怎麼辦?是要讓她把孩子領走,還是要把他安撫在宮裡?等到他們確定了“現在的狀況“,雖然到底要確定的是什麼,她也不知道。
搖搖頭,黃少少想不出什麼留下陳君的理由,就讓他回家吧,而陳君同時也回頭對她淡淡一笑,好像是在稱讚她這個建議建議的好,莫名不舒服的怪一陣一陣湧上。
那到底是誰的微笑?掛在陳君臉上卻不屬於陳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