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紹若是知道南朝的小皇帝還在有閒心研究‘卸甲風’爲何物,非得氣得半死不可。自從拔都率軍出戰欲打破南軍的圍城,大敗而歸後,他簡直是如座針氈,連連遣使向行省求援。但是昨日卻收到玉昔帖木兒讓他主持揚州政務堅守城池,拖住南軍主力,等待轉機的回書,立刻意識到沒有援軍回來,起碼短時間內得不到任何援助,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若是剛剛被宋軍圍城之際,馬紹接到堅守的命令也許還尚有些許信心,可如今一戰之下兵力折損四成以上,裝備物資也損耗嚴重。而行事更是危急,揚州城在建城的時候,便是爲了防禦北方之敵,城池之南有運河經過,形成天然的屏障。東西也引兩條河流作爲護城河,河上雖有長橋與岸相同,但寬闊的河面並不適於攻城,唯有北面相對來說適於攻城,三面環水的格局避免了四面受敵之苦。
當初南朝爲防禦來自北方的進攻,先後修建了寶祐城和夾城以加強防禦,現下寶祐城被宋軍攻佔,也就是說已經取得了攻城的立腳點,而位於寶祐城的筆架山也可以作爲俯瞰城池的制高點,並可以憑此狙擊城牆上的守軍。當下宋軍在山上不僅設置了瞭望哨,還設置了炮陣地,可居高臨下轟擊夾城內的目標,幾次試射已經是引發恐慌,導致夾城中的居民涌進大城避難。
而主城和寶祐城之間的夾城其實也是名存實亡,早在蒙元大軍南伐攻下揚州城後,爲了報復揚州軍民死戰不降,進行了屠城,並拆毀了夾城和寶祐城。而伯顏去年爲了防止宋軍北伐,也只來得及修復主城,夾城和寶祐城還不及修繕,現下宋軍兵臨城下,夾城也只來得及利用原有的殘垣斷壁進行搶修,可也只是堆土圍牆,以木柵爲阻,可謂十分簡陋,能否擋住宋軍的攻擊他心裡都不報希望。
夾城一旦失守,主城就直面攻擊,那時宋軍的炮火就可以直接打進城中。想想戰敗回城的兵丁說起宋軍炮火之威,無不變色,馬紹更加覺得守城無望。而偏偏揚州主將拔都又得了‘卸甲風’,稱病不出,自己三番兩次去請其前來商議守城之事,卻皆吃了閉門羹。
無奈之下,馬紹只能親自登門探病,一見之下也是吃了一驚,拔都滿面潮紅,身體滾燙,一個可挽強弓、騎烈馬的漢子居然臥牀不起,顯然是真的病了。細思之下,他也便想明白了,着了風寒只是表象,嚴重的是心病,想想曾經百戰沙場,難嘗一敗的心高氣傲的大將軍居然一戰之下所部損失過半,可以說其所統領的萬人隊基本上被打殘了,以致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了。
眼前拔都的狀況顯然無法再領兵作戰,馬紹也只能安慰幾句讓其安心養病。而另外兩位萬戶都哥和脫烈都兩個都在南軍面前先後吃了大虧,損失也不小,已生怯戰之心;另一方面兩人的封地都被南朝佔領,不僅一家老小生死不知,多年積累的財富肯定是化爲烏有。所以不但兩人,便是他們手下的兵將也是人心浮動,不願固守揚州,卻是欲突圍出城收復自己的封地,解救家中親人。
在這種情況下,兩人即便想挑起守城的重任,馬紹也不放心,況且他們根本無心守城。而他自己雖有玉昔帖木兒授予指揮揚州各部的權力,但也不敢接手。
一則馬紹知道行省配置是軍政分開,行省尚書省名義上比行省樞密院權力要大一些,但是實際上是互不統屬,誰也管不了誰。玉昔帖木兒雖只是行省樞密使,卻是戴着帽下來,手持雙虎符,實際是代表朝廷統兵,權力還在行省之上。
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揚州城自己職務最高,接管軍權也說的過去,他的前任伯顏就是以尚書省右丞的身份兼平章政事統一指揮兩淮各部。可馬紹卻清楚自己根本無法與伯顏相較,自己在軍中毫無威望,即便有玉昔帖木兒的授權,也根本調動不了那些兵將。
二則馬紹清楚蒙元朝廷中用人的潛規則,對漢人統軍一直是心存提防,在攻滅江南對各軍進行統一調整後,以輕易不再將軍權授予漢人,即便是那些早年世襲的漢侯也受到諸多限制,防止他們學李檀坐大造反。大汗真金雖說對漢臣一向看重,可當下卻是蒙古人復起,否則自己也不會被貶出朝。他若是接過軍權,無論此戰勝負,都不會有好下場,勝了爲大汗所忌,敗了就得背鍋。
三則馬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是儒士出身,也未曾有協助兵事的經歷,更不要說統兵作戰了,可以說對於如何打仗可謂是一竅不通,讓自己統兵守揚州簡直是開玩笑。若是自知能力不行,而強行爲之,他知道那不只是對城中十數萬軍民不負責任,也是對朝廷的不負責任。
‘轟、轟、轟……’
“怎麼回事?”聽到一陣連綿不斷的爆炸聲,沉思中的馬紹不由的一激靈,向門外大聲問道。
“稟右丞,南軍意圖恢復兩城間的下馬橋,我軍佈置的拋石機和弓箭手施放砲石阻止,敵軍開炮反擊,將剛剛修復的北城牆又炸塌三丈有餘,現下正組織伕役們搶修!”稍時有察看情況的親兵跑回來回稟道。
“南軍可否發起攻城?”馬紹聽了又急問道。
“稟右丞,敵軍尚未修復長橋,在我軍砲軍的反擊下暫時停止,並未趁勢攻城!”親兵稟告道。
“是哪位將軍在夾城指揮守城?”馬紹面色稍緩,又問道。
“稟右丞,夾城由拔都步軍千戶索臘奇指揮,可……”親兵回答道,卻又欲言又止。
“可什麼?囉嗦什麼,快告知本官!”馬紹眉頭又皺了起來,急問道。
“稟右丞,又傳言稱索千戶所轄只有七百兵丁,其多次請調援兵,但是其他兩個萬戶稱夾城乃是拔都萬戶府的防地,不肯出兵協助。情急之下他只能在城中抓捕丁壯上城協防,還與百姓發生了衝突。”親兵上前一步輕聲報告道,他顯然也覺得只憑一個千人隊是難以守住防禦力不足的夾城的。
“混賬、混賬,他們難道不知一旦夾城有失,南軍便兵臨城下,火炮可以直接打進主城,那時就是玉石俱焚之狀,大家都是南軍的刀下鬼……”馬紹聽聞激憤地道,大怒之下還將桌上的茶杯掃落在地,發出聲破碎的脆響,屋中之人見他發火,嚇得一個個都低下頭不敢出聲。
“右丞,還是要盡力守住城池的,否則我們也難以保全!”看馬紹在堂中黑着臉焦躁的轉來轉去,與其同來揚州的有司郎中張庭上前施禮勸道。
“張郎中,本官如今是空有其名,根本調動不了一兵一卒。拔都有染病在身,軍中羣龍無首,難道讓本官帶着一班皁吏去與敵血戰嗎?”馬紹怒氣不減地揮舞着胳膊高聲道。
“右丞勿要氣惱,我們即已在城中,又有樞帥之命,無論是爲了城中軍民,還是自己,就要設法守住城池。”張庭知道馬紹爲人正直,也是因爲一時無計才懊惱萬分,只要讓其冷靜下來便會明白的,“下官風聞南朝僞帝別看年紀幼小,行事卻極爲狠辣、殘忍。在其攻破江南時,凡是蒙古人及接受我朝官職的即使是漢人連帶家眷皆被斬殺殆盡,投降和俘獲的漢軍發配邊遠地區服苦役。以其所爲攻破揚州城後,必會殺的血流成河,雞犬不留,右丞就眼睜睜的看着滿城軍民被盡其屠戮,而無動於衷嗎?”
“這……”馬紹聽了一怔,頭腦卻也冷靜下來沉聲道,“吾自明白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守土一方自當盡責。吾無懼生死,爲了城中軍民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當下若是能以吾之性命換來滿城軍民的安全,自縛出城引頸就戧又有何懼!”
“右丞拳拳報國之心,下官等皆歷歷在目,自不會懷疑。現下只要與城中軍民說明事情,定然能上下一心共抗強敵,等到朝廷援軍解圍。”張庭施禮道。
“張郎中以爲眼前最緊要之事是何?”馬紹聽其所言不無道理,卻又驚疑不定地看向其道。
“右丞,下官曾在鎮國上將軍張武烈麾下擔任幕僚,參加南征攻滅南朝諸役,可惜在崖山之戰中主公爲南朝僞帝算計,兵敗身死,下官僥倖逃脫,蒙大汗不棄得以留任淮東效力。”張庭知道馬紹來此任職時間不長,對自己也並不瞭解,於是先自報家門以便取得其信任的同時,也表明了自己曾有從軍征戰沙場的經歷。
“哦,原來張郎中乃是張武烈的心腹幕僚,吾還要多加仰仗!”馬紹驚詫之餘不無興奮,自己身邊有一個熟知兵事的人猶如多了條臂膀,拱拱手笑道。
“右丞客氣,吾與南朝僞帝既有犯境的國仇,又有殺主的家恨,定鼎力助右丞守住城池,擊敗南朝僞帝,爲主公復仇!”張庭深施一禮正色道。
“如此我們便同仇敵愾,共御強敵,以護全城軍民性命,還請張郎中不吝賜教!”馬紹抓住張庭的手腕拉着其坐下道。
“右丞,如此下官便無禮了!”張庭坐下爲馬紹斟上茶也不多做客氣道,“既然樞帥以有命由右丞主持揚州軍務,便不要多做考慮,儘管將書信示於衆將,先接過來便是,當前守住城池纔是首要。”
“嗯,是吾思慮過重,太在意自己的榮辱了,守不住城池一切皆是枉然,個人的那點虛名在十數萬軍民面前又算個什麼!”馬紹深以爲是地點點頭道,此刻他也醒悟到人死皆是空的道理。
“右丞如此想最好!”張挺最怕的就是馬紹爲了所謂的士人清名,而放不下身段,誤了正事,其能如此說便等於想明白了,“當務之急,除了要守住夾城,只有夾城不失才能夠使主城免遭敵軍炮火威脅,所以要抓緊時間動員城中軍民搶修、加固夾城,增派兵力阻敵渡過護城壕。與此同時,加固主城城牆,以防夾城失守後無險可依!”
“張郎中所言正是,但是現下城中人心惶惶,皆在設法出城,人心難用啊!”馬紹皺皺眉道,他知道由於連戰連敗,導致全城軍民士氣大損,對於守城已無信心,想要重振士氣談何容易。
“所以下官才言當務之急便是要接過揚州軍政之權,有了權力在手纔好行事。可以出榜安撫百姓,提振士氣;也可斬殺不從者,迫其從命;也可以金錢誘之,以重賞收買人心。”張庭又給自己也斟上一碗茶,喝了一口道。
“還請張郎中詳加解說!”馬紹向前湊湊身子言道。
“守城最怕敵軍久攻不下,動兵圍城,切斷水糧。揚州近水自不會有斷水之虞,但是城中糧食存儲有限,因而首先要封倉徵糧,有糧在手,不怕他們不肯從命。”張庭言道,“現下要嚴禁城中糧商屯糧,並收爲官府所有,同時徵收百姓和富戶中的餘糧,首先供應軍用,其餘人等按口授糧,以穩定人心。”
“張郎中,以爲我們可得多少糧食?”馬紹點點頭,又看向其問道。
“下官以爲,只要嚴加控制,以城中的儲量可供月餘之用,那時即便從大都遣軍來援也已到了。另外便是要求城中富戶捐納金銀和絲帛用於犒軍,並將私軍獻出,與官軍共同守城。在點集城中丁壯,充當伕役協助守城,必要時也可發放兵器與敵作戰,估計又可得三萬可用之兵!”
“嗯,確是可行之計。但城中巨賈非官即富,怎肯輕易交出?”馬紹知道揚州城有鹽之利,城中不乏以鹽得以暴富者,而他們又爲保護財富,往往豢養了大量的私兵看家護院,若能徵爲軍用,也是一支強兵。問題是你又要錢又要人,而這些多是有根腳的,他們怎麼會甘心奉上。
“所以右丞還是要先去拜訪一個人,只要其出面,事情便成了!”張庭好像早已料到其有此問,神秘的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