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要動氣,以免傷身!”馬端臨送來新的奏章,卻看到小皇帝將一疊奏章雜亂的扔在一邊,他邊收拾邊翻看了幾本,上邊有的以硃砂筆寫着‘胡言亂語’、‘失心瘋’、‘其心可誅’等等,甚至有的只是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叉,馬上意識到小皇帝被氣着了。
“都是些混賬話,那個淫徒居然聲稱對蒙元用兵乃是失策,摘指朕是窮兵黷武之舉,陷江南百姓於險境,應該儘快與韃子議和,結百年之好!”趙昺在手中的奏摺上又恨恨的劃了個叉子言道。
“其就是個老糊塗,定是又醉了纔有癲狂之語,陛下何必與其動氣!”馬端臨自然知道陛下口中的老淫徒是指吟月詩社的方回,訕笑着道。
“這個難道也喝多了,居然說什麼造火槍、鑄火炮乃是勞民傷財之舉,無益於成敗之數。還說只要朕仿效堯舜修心、修德就能讓蒙元臣服,百姓恭順。重用陳普等名士,就會讓天下賢人聚集,大宋中興可待!這豈不是屁話,真該將他們送到前線,讓他們給韃子們講講堯舜之道,勸他們修心修德!”趙昺冷笑着言道。
“唉,他們也是欲向陛下舉薦賢能,只是情急之下方法欠妥……”馬端臨也知道陳普確實是儒學名家,但在軍事上是十足的外行,根本提不出‘隆中對’那樣的戰略規劃。而底下這班人定是入仕無門,便想借舉薦其入朝爲自己也尋條出路,可這言語與陛下治國之策相勃,反成了火上澆油,讓陛下更爲厭惡。他本想爲其辯解幾句,但是想想其行實在是齷齪,自己的臉先紅了,難以再說下去。
“他們若是有真才實學,朕也不會吝嗇高官厚祿,可他們所獻之策皆是誤國、誤君之言,只會誇誇其談,根本沒有治世安民之才,任用他們爲官豈不要國破家亡,百姓遭殃!”趙昺反感地道。他也清楚當下收復兩淮後,朝廷需要派遣大批官員前去牧守,卻又沒有他們的份兒,情急之下就毛遂自薦。若是自薦也就罷了,居然獅子大張口,主政一地州府都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卻要出將入相,掌管中樞,真是不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了。
“他們可能也僅是報國心切,纔出狂妄之語,陛下又何必與他們置氣!”馬端臨雖然在陛下身邊待了不過兩年,但也是有見識的,心說這些人真是瘋了,自己骨頭幾斤幾兩都不知道了,毫無執政經驗就要當國相。即便退而讓他們主政兩淮也是不放心的,一幫人只知道談論風月的主兒,哪裡懂得如何治理地方,不肖說蒙元放撲,就是幾個盜匪只怕他們都會束手無策。出了事情他們自可一走了之,可帳卻要算到陛下身上的。
“以後這些奏章不必都送到案上了,直接打回中書,讓他們處置得了!”趙昺已經是不耐煩,看看又送來的一大疊奏章皺皺眉道。
“陛下,還是要看看,其中許多人是參劉都統的!”馬端臨苦笑着言道,他卻也不敢將這些奏章隨便處置,否則不知道又多少人要追殺他了。
“哦,他們還真按捺不住了!”趙昺瞄了一眼臉色陰沉地道……
趙昺對當前清流與當前自己施政間的矛盾還是有清醒的認識的。前世的所見所聞及自己這世的執政經驗,讓他明白當前的風波不斷的根源是是因爲舊的統治秩序的解體多是矛盾激化的產物,而新的統治秩序和新的統一局面的重建則必須以整合各種矛盾、消弭各種離心力爲前提,但整合各種矛盾、消弭各種離心力卻通常要經歷一個複雜的過程。
趙昺以爲可以將從入主瓊州到收復江南視作一個歷史階段。彼時臨安失陷,皇帝北狩已經可以視爲大宋王朝的覆滅,而蒙元代宋亦可視爲各種社會矛盾趨於激化所致,而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失利。舊王朝最終滅亡之前,它往往是各種矛盾匯聚的焦點,那時宋廷嚴重的政治統治危機和財政危機已然加深了社會矛盾,同時也使統治階級內部矛盾日趨激烈,使朝政腐敗導致民心盡失,進而在異族的入侵下崩潰。
這時趙昺領導的流亡政權可以視爲新舊政權交替間的一方力量,彼時恰是處在從舊的統治秩序、舊的統一局面解體,到新的統治秩序、新的統一局面建立前的時期,矛盾還可以作爲一個臨時的維繫各種離心力的工具,也就是說,此時的離心力主要是針對舊的王朝統治秩序而呈現的。所以這時候鬥爭雖然尖銳,但形式和範圍倒還簡單,矛頭所指也比較集中。
那時大宋已經名存實亡,矛盾的焦點已經轉移爲民族間的矛盾。而趙昺要要獲得廣泛的支持,就必須憑藉和利用這個矛盾,甚至採取一定的策略推動矛盾的普遍激化,來擴大其影響。當然卻也不能作爲重建新秩序的憑資,不過卻掩蓋了各方力量間的矛盾,也使得他對舊規則進行變革爲人所能容忍。
所以在瓊州之時,無論自己提高武人的地位,大範圍的啓用吏員執政,以及大肆屠戮蒲氏一族,清除叛國者,劫掠他們的家財,皆尚能在主要矛盾的遮蔽下爲人所容忍,甚至爲之叫好。即便其中也有波折,但都能很快被正義的聲音壓下去,因爲這些手段都被視爲復國所必要的手段。
不過在收復江南後,趙昺再行以這些方法行事時,卻遭到了抵制。但他並沒有意識到形勢產生變化的同時,主要矛盾也悄然發生了變化,因而他將反對的聲音是視爲舊勢力不甘失敗的體現,進而採用了更爲嚴厲的手段彈壓,對與蒙元了聯繫的人皆視爲威脅自己統治的敵人予以打擊。而結果就是與清流間的矛盾激化,導致自己進入江南後就遭到了執政危機,不得不靠與士人大族聯姻來平息之間的矛盾。
此後趙昺依然打着‘北伐中原,牧馬西邊’的口號來號召各方勢力支持新政權,並通過不斷的戰爭來激化與蒙元間的矛盾,想繼續借此對舊規則進行改革。雖然亦有成效,但是阻力明顯增加。他早就提出俢敕,重新勘定法典,可事情兩年過去了,至今尚未成書,甚至參與者仍在爲是‘法不容情’,還是‘情大於法’爭執不休。
可惜他依然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根源。直到當下自己兵進兩淮,欲奪取中原之時,反對的聲音驟然增加,使得趙昺纔開始深層次的反思,此時蒙元勢力被趕出江南,主要的矛盾失去一個可以彙集的焦點,依舊存在的矛盾遂離散爲比較廣泛範圍內的矛盾,離心力也顯現爲一種普遍的離心力。意識到民族矛盾趨向於消餌,問題的重心也是決然不同的。
此時問題的核心已變爲:在舊的統治秩序完全破壞之後,再憑什麼資源來重新整合天下,整合各種社會矛盾,消弭各種離心力,以便重建新的統治秩序和新的統一局面。那麼從前的做法就不能適應新的形勢了,因爲這與重新整合天下的目的是背道而馳的,需要的是消弭矛盾進而整合各種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
但是趙昺在入主江南後改組太學和建立職業學院,並將瓊州以官員治理鄉間的方式移至過來,這些極大的刺激了士人們的神經。改組太學進行分科教育,打破了單一儒學教育的體系,破壞了士大夫執政的傳統;而官員參與治理基層政權,也讓過去鄉紳治理鄉間的傳統瓦解,士人的話語權降低。使得士人階層感到自己的權力受到了威脅,難以在控制民意,從而使他們恐慌和焦慮,轉而便開始抨擊朝政,反對變革,以此想維護自己的階級利益。
不過趙昺現在即使明白了,但在變革諸事也上不想妥協,而是要堅持自己的理念。因爲他清楚歷史變革錯綜複雜,但它要求參與者最關鍵的是要有一種救民於水火之中的濟世情懷,以天下的黎民百姓、蒼生疾苦爲念。在舊的秩序被破壞之後,以重新澄清天下、安定天下、重建統一爲己任,而不是爲一己之私念,稱王稱霸,貪慾恣肆,嗜於殺戮,不能讓一羣流氓士人上位。
可通常的情況卻是,舊的社會秩序一經解體,社會中潛藏的各種能量都被釋放出來,參與其中的人素質參差不齊。有多少人能夠抱有救民於水火之中的濟世情懷呢?若在他們建立政權之後,天下尚未平定、百姓瘡痍未復,便耽於個人享樂,貪慾恣肆,全不以蒼生疾苦爲念。如果連這點基本的情懷都沒有,那就更談不上會有兼濟天下、統一天下的雄才大略了。
而此刻天下紛亂之際,形勢錯綜複雜,在紛亂的旋渦中,會有人人能夠認清形勢的變化、適應新的形勢、調整自己的政策、改變運動的方向,而他也要有這種清醒的認識,由自己去濁留清,藉助歷史所醞釀出的力量來主導着的整個運動的方向,推動歷史車輪前行,即便這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