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此時陷入詭異的寂靜,原本氣勢洶洶的上疏隊伍,面對小皇帝的反駁和質問可以說已經一敗塗地,惶恐不安的等待。但結局會走向何方,人們還都在觀望,還有那些名士大儒們沒有出手
“下雪了!”一聲驚呼,好像將人們從各自的遐想中驚醒,人們紛紛擡頭望天,只見陰翳的空中飄灑着細碎的冰粒,在北風的吹拂下撒向大地,轉瞬間又變成了冰涼的細雨。
“真好!”趙昺伸出手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落在掌心,可不待細觀,就已經化成一滴晶瑩的水珠。他臉上露出了頑皮的微笑,在萬人矚目之下伸出舌頭舔了舔掌心的水珠。而這時人們才意識到,眼前的小皇帝也不過是一個才滿十八歲的少年。
“陛下!”正在此時,有太學生看到一位內廷官員拿着一卷文書匆匆而來,呈給了小皇帝。
“嗯!”趙昺打開文卷,從中抽出了一張讀過後,看向下方中一名士紳道,“孫源,對不住,朕事務太多,一時想不起你的案子,便命人尋來了相關案卷。這是你的供狀,上有你的簽押、手紋,你可認同?”
“稟陛下,正是……正是小人的!”小皇帝突然發問,讓本已心驚膽顫的孫源十分緊張,而他與小皇帝相距三、四丈的距離,根本看不清那張紙上的蠅頭小字,但遲疑了下還是承認道。
“讓他仔細看過,不要心存疑慮!”趙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將供狀遞給身邊的小黃門,讓他轉給孫源仔細分辨。
“陛下,不必了,正是小人的!”孫源見狀連連擺手道。
“既然你沒有異議,朕已看過,此案乃是鄉民向你索回當年寄投於汝名下的田產,並提供了彼時僞造的文書,而你也承認鄉民是爲了逃避朝廷課稅將田產寄投於名下的。因而地方有司判汝將田產歸還鄉民,依律並無不妥,爲何汝又入京宣稱此乃是朝廷輕慢士紳,打壓士人之舉?”趙昺問道。
“小人糊塗!”孫源知道自己認下、不認下這個罪名,皆已無退路,突然跪伏於地道,“陛下,小人對於鄉民討還土地,心存怨艾,但絕不敢對陛下、對朝廷不滿。此次入京皆是因爲有人教唆,稱朝廷實施‘士紳一體納稅’纔是鄉民討還土地根源,只有上諫才能讓朝廷更改主意,否則日後會變本加厲打壓士紳,再無活路!”
“哦,原來如此,起來吧!”趙昺看向其身後的士紳又問道,“汝等入京上諫亦是如其所想嗎?”
“陛下,小人等也皆是,而非有意抗拒朝廷,違反詔令!”其他士紳早如孫源一般,擔心陛下一一過問,而現下場上圍觀的百姓,對他們所爲並不支持,有了這個由頭,趕緊順杆爬,以摘清自己。
“嗯!朕剛纔也說過,人有善惡,士紳亦然。”趙昺合上文卷道,“太祖立國曾立下善待士人的誓言,數百年來,歷朝皆遵循此誓,與士紳皆有優待,減免課稅,免除徭役,持續百年。但是有些劣紳,卻藉此謀取私利,誘惑鄉民將土地寄投自己名下,偷逃國家稅賦,規避徭役,向其繳納佃租,從中謀取鉅額利益。”
在旁侍奉的小黃門嘴角確是露出絲微笑,小皇帝這手移花接木玩兒的真好。那些士紳的供狀皆存於刑部,宮中根本就沒有,而刑部要從書山文海中翻出這些人的文卷,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皇帝要加戲真做,也需要道具,所以呈上去的文卷只有首頁寫有文字,其餘皆是白紙。
而小皇帝先聲奪人,在手中隻字未有的情況下,憑記憶就將爲首三人的詳情不差分毫的說了出來,已然鎮住了一衆士紳。其後拿着張寫的不知所云的廢紙又唬住了孫源,其實他只要膽子大一點兒,接過去一看就露餡了。但小皇帝就算定他不敢看,虛晃一槍就讓其自招,可這份鎮定和自信也非常人就能做到的。
“衆所周知,朝廷要養兵衛國,興修水利、修橋鋪路、賑濟災民等等,所需之物皆來自收取的稅賦。可那些劣紳爲一己私利,棄國家利益於不顧,或誘使或強迫強佔平民土地,兼併的土地連州並邑。失去土地的百姓淪爲佃戶,或爲流民。且使國家的稅賦流失達半數之多,不得不加重課稅以維持朝廷運轉,而劣紳逃避的稅賦則不得不轉嫁於其他百姓身上。”趙昺言道。
“稅賦繁重,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恨朝廷實施苛政,罵皇帝是昏君。這其中自然有君王和朝廷之過,但其根源還在於劣紳利用皇帝的善意爲惡所致,使得當初太祖善待士人的好意成爲一項禍國殃民之陳痾。朕此次之所以實施士紳一體納稅,也是爲了除苛政,解萬民之苦,爲天下蒼生計。”
趙昺話音一落,人羣中私語聲頓起,稍時竊竊私語便成了高聲議論,進而將矛頭指向在場的士紳。指責他們背德忘義,自私自利,滿口仁義道德,卻是一肚子蠅營狗苟,利用皇帝的善意行苟且之事,陷陛下於不仁,朝廷於不義,而他們纔是禍亂天下的根源。
面對無數百姓的來勢洶洶指責和痛罵,這些士紳想逃都沒處逃,躲也沒處躲,根本無從辯解,也不敢爭辯,只能以衣袖掩面遮羞,聚做一團瑟瑟發抖,擔心被憤怒的百姓羣毆致死。而那些太學生也是面面相覷,自己的同盟軍轉眼成了國之公敵,而百姓又會將他們這些發起者置於何地也想而易見。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突然間人羣中有人跪拜高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呼喝聲逐漸由小變大,參與的人由少變多,逐漸蔓延至整個廣場,山呼聲四起,響徹整個京城。
“國無德不興,人無德不立。”這時有人脫衆而出,邊行邊朗聲道,“陛下立道統,修內聖外王之道,則天下平!”
趙昺確是認識幾人,他們正是所謂的江南名士大儒,以陳普爲首,後邊的則是方鳳、鄧牧等人,一個儒衫飄飄,昂首挺胸,似一身正氣在身,凜然不可侵。在他看來賣相很好,當然也很有迷惑性,果然他們一出,迅速成爲新的焦點,山呼聲也隨之漸稀。
“爾等何人,御前不得放肆!”有小黃門上前呵斥道。
“吾乃是石堂陳尚德,與衆太學生上諫,請陛下立朱理之學爲國學,教化天下;修習聖王之道,安民、平天下!”陳普向上行禮道。
“哦,原來是石堂先生,汝怎生還滯留京中?”趙昺好像不認識一般,好生辨認了一番才道。
“稟陛下,先生乃是儒學大家,理學宗師,天下士子之楷模。京中衆學子誠心挽留,才暫留京中授學。”見一衆名士終於出頭,張瑞豐也活泛起來,向上稟告道。
“放肆,京師乃是天下大才齊聚之地,吾怎敢妄稱宗師,勿要胡言!”陳普卻是一甩衣袖道。張瑞豐不敢再言,躬身訕訕退到一旁。
“石堂先生有治國安天下之策,還請賜教!”趙昺擺手讓小黃門退到一旁,望向其‘誠心’求教道。而心中卻是暗罵,真當老子是傻子,你們師徒在我跟前唱出雙簧,便不知你是何人了嗎?
“《周易》有曰: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陳普略施一禮道,“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趙昺聽着其侃侃而談,心中惡寒,其所講的內容不過是‘內聖外王’之道,自己從五歲就開始聽幾位師傅講解和學習了,若論熟悉程度比之有國之而不及,不敢說倒背如流,講起來也比其精彩的多。但此時他並沒有打斷,而是靜觀其表演。
多年受教之下,加之現代的理解,趙昺知道在中國哲學中,無論哪一派哪一家,都自以爲講‘內聖外王之道’,這也是傳統儒學的一個基本主張,即“內聖外王”。所謂“內聖”的由來就是修身養性,做一個有德性的人;所謂“外王”的由來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
他也清楚所有的“內聖外王之道”其實都基於一個假設:修身可以成聖人,聖人可以爲王。而事實上,致力於學術的學者,與致力於現實利益的管理者本來就要求有不同的天賦和環境,必須分工而後合作。若把兩者混爲一談,反對必要的社會分工,那就是一種糊塗觀點。
而歷史的不幸也恰恰是“內聖外王之道”的假設僅僅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經不起實踐的經驗。而這種不切實際的“內聖外王”空想和“學而優仕”的觀念惡性膨脹,不僅演繹成“儒道相絀”,攪亂了學術研究,還毒害了中國的教育,導致人人爲“外王”而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