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能坐上高位,且平安度過多次人生危機,表明他不是一個糊塗人,他很快從留夢炎和蘇合泰的三言兩語中聽出了別樣的滋味。如今的形勢已經不是能否收復江南了,而是宋軍什麼時候動手打過來的問題,自己的魯莽行爲很可能就會成爲南朝發起戰爭的理由。更讓伯顏擔心的是長江已經成爲宋廷的前院,他們的戰船在江上暢通無阻,可己方卻沒有做好應對戰爭的準備。
伯顏幾乎參加了滅金和滅宋的所有戰鬥,那時林立的城池成爲絆住他們腳步的障礙,因而每攻下一座城池都會將它們拆毀,以防止重新成爲反叛者的據點,現在即無水軍相助,又無城池阻礙的情況下,江防如同虛設。而宋廷向來是視江淮地區爲前沿,以增加戰略縱深。當下的小皇帝不可能不知,那麼此時己方江防羸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進攻的最好時機。
越想伯顏越覺得形勢對己方極爲不利,在失去江南後稅賦等於丟了半個錢袋子,若是江淮再失就等於雪上加霜,朝廷必定陷入財政危機。而從軍事角度上來說,擁有江淮的宋廷則可以穩固江南同時,也可將此作爲攻略中原的基地,時刻威脅着大都的安全。若中原再失,那麼大元等於被打回了原型,不得不重歸草原。如此說來和議不僅是爲了爭取時間,藉以鞏固內政,而是生死攸關的事情了。
伯顏作爲當下元廷第一人臣,對本朝的現實情況應是最爲了解的。西北遠支宗王的叛亂自始至終都未能平息,年年征討,年年復叛,使得西北地區戰事不斷,不得不部署重兵以防不測。但是連綿戰爭的破壞,已使西北經濟崩潰,此前完全藉助中原和西北的財賦來支撐。一旦中原再亂,西北得不到支持必然難以再對抗,而外宗的宗王們也必會心生不滿,再度分裂已是可以預見的結果。
再有就是忽必烈死後形成的政治局面更爲複雜,真金雖然繼承了汗位,卻非建立在其威望之上,而是各方利益交換及相互妥協的結果。而其能控制的軍力只限於從大汗那裡繼承的部分薛怯軍和中原漢軍,這都導致其無法以絕對的實力鎮服各宗王,且其實施漢法也導致那些固守本族傳統的老臣不滿,種種矛盾的直接後果便是汗位不穩。
因此在當前形勢下真金必須保留大部分的軍力應對內部的紛爭,而伯顏也建議停止對海外藩國的征伐,將精力放在整合內部勢力,平息江南叛亂之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宋軍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竟然壯大如斯,完全超出了他的設想,要在短時間內收復江南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要想重回江南勢必要動員舉國之力,卻又如飲鴆止渴,而任其發展又與養虎爲患無異。
伯顏思考良久,通過與南朝和議暫時達成和平,且通過手段遏制其發展顯然是當前最好的選擇。他清楚一個國家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都是十分費力的事情,而宋朝實施的是募兵制,負擔更加沉重,每年需要消耗巨量的財賦,戰時更甚。因此通過談判迫其繳納鉅額貢物就可實現削弱其軍事力量的目的,而己方卻可藉助對方的財力迅速恢復元氣,實現力量的反轉。
不過主意是有了,可如何迫使對方就範卻成了伯顏面臨的棘手難題。他清楚在談判中要想獲得話語權,軍事上的勝利是最佳武器,但當前己方雖依然擁有着不俗的戰力,卻需要多面對敵,不能傾全力一戰。而宋軍剛剛取得了勝利,無論是士氣,還是戰鬥力都處於巔峰。所以現在全面開戰,炫耀武力並非明智之舉。
國內政治上的動盪,對外戰爭中軍事上的失利,讓伯顏手中能用的牌並不多,卻必然導致在談判中處處被動。而他又‘不小心’得罪了小皇帝,令其斷然拒絕了談判。重啓談判就成了當務之急,但是他知道現在小皇帝正志得意滿,絕不是遣人去說幾句好話,賠禮道歉就能做到的,而是需要付出些代價的……
…………
“陛下,蒙元禮部尚書、祈和副使留夢炎,再次過江請求覲見!”在終止和議十日後,徐宗仁再到延祥園拜見小皇帝。
“他又來做什麼?”趙昺近來有些忙,水軍換防的事情已經開始,他不僅要審查方案,還要接見各軍將領佈置任務。按說在雨季並非是調防的好時機,因爲江水暴漲,流速增加,必然導致溯流而上行船困難。但他考慮雨季過後,又將進入枯水期,那時全線備戰再調動軍隊便有些遲了。此刻正是關鍵時期,他自然不大高興。
“陛下,其前來仍是爲議和之事!”徐宗仁稟告道。
“哼,糟蹋了爺一回,他沒事兒人似的又想談,沒門!”趙昺冷哼一聲道,“你們打發其便是,就說朕沒空!”
“陛下息怒,留夢炎稱伯顏對自己的魯莽行爲十分後悔,特遣其過江前來賠罪,並送上了些禮品,希望能夠重啓和議!”徐宗仁見小皇帝氣還未消,笑着說道。
“呸,伯顏那匹夫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能按什麼好心,裡邊不定憋着什麼壞呢!”趙昺啐了一口言道。
“陛下,近日水軍調防,江上戰船往來不息,臣以爲伯顏定是誤會我朝是調集兵力準備開戰,因而才急着恢復和議,確實是不懷好意。留夢炎也是旁敲側擊的問詢,想打探消息。”徐宗仁依然笑着道。
“害怕未必,警醒是實!”趙昺搖搖頭道。想那伯顏文武全才目光敏銳,又曾統帥大軍東征西討,不會因爲這點兒事被嚇住,而是發現了形勢對己方不利,才肯放下架子賠禮道歉再敘前緣,暗中卻是調整部署做好對抗的準備。
“陛下說得是,可此次他們提出的條件實難拒絕!”徐宗仁苦笑着道。其實在商議此事時,他們就已經料到蒙元會搗鬼,也定下了響應的對策,可他們此次的迴應卻超出他們的意料。
“哦,他們送了什麼大禮?”趙昺彷彿來了點兒興致道。
“陛下,他們答應若是能重啓和議,便將老太后的靈柩送還我朝!”徐宗仁回稟道。
“這……這的確難以拒絕。”趙昺愣了下道,臉上也只剩下苦笑了。心中暗罵伯顏狡猾,其以送還謝太后的靈柩爲條件作爲重啓和議的條件,一下就將自己放到了十分尷尬的境地。
誰都知道一個死人的價值與國事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但若是將此事放到道德的天平上來稱量的話,便讓你不能不屈服,何況這是太皇太后。趙昺若是答應,透露出的信號就是爲了親情可以放棄國家利益的弱點,不免爲人所乘;若是拒絕,自己就得被百姓罵死,起碼至孝這頂帽子是摘了。所以他知道明知是個坑自己也得跳,還得痛快地跳進去,可後邊還有幾百口死的、活的親戚在人家手裡扣着呢,隨時可以提溜出來威脅和誘惑他。
“陛下是準了?”徐宗仁看小皇帝臉色連着幾變,一時也弄不清其態度,小心的問道。
“準了,告訴留夢炎只要將太皇太后的靈柩平安送回,重啓和議可以考慮!”趙昺重重點點頭道,這事兒自己不準行嗎,即便是刀架到脖子上也的答應啊!
“臣遵旨,臣告退!”徐宗仁施禮道。
“徐尚書稍留,朕還有事情請教!”趙昺卻出言挽留道。
“陛下請言,臣定知無不言!”徐宗仁施禮道。
“免禮,此非公事,朕只是有些不明之事請教!”趙昺擡手讓其免禮道。隨後他移駕後堂,換上便服,重新落座,又令人送上茶水。
“陛下請言!”
“徐尚書,前時朕欲對科舉之製做些變動,着新科進士入國子監修習爲官之道,知曉如何處理政務,然後再行授官從吏員做起學習做事的程序和細節。此事在瓊州,我們也曾實施,可爲何今時有朝臣上書,以爲如此不妥,朕百思不得其解,還請徐尚書賜教!”趙昺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官與吏其實非是同路,乃是殊途。當日在瓊州可能事態緊急,影響範圍有限,因而並無人表示異議,可今時已經不同。”徐宗仁聽了想想解釋道,“自戰國以降,始皇稱帝至入漢的數百年間,採用的是以法爲教、以吏爲師的體制,即皇帝通過文法之吏來統御萬民,由這些精通法律條例的吏員擔當着處理國家事務的職責。”
“漢後,地方豪強權勢日重,以吏治國以難以爲繼。漢武后儒學日重,士大夫階層地位日益提高,逐步替代了豪強,開始進入仕途,侵奪了長吏之權,也就是官。而原本的文法之吏則地位逐步下降,成爲各級官府的屬吏,不再是秦制中獨攬權力的角色。”
“此便是‘上聖不務治民事而務治民心’的來歷,自此治民事和治民心的分途,士、庶成爲涇渭分明之始。自此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選舉之弊,至此而極!”趙昺想想道。
“陛下所言正是。”徐宗仁點點頭道,“因人主遂不能借以集事,於是不得不用寒人。人寒則希榮切,而宣力勤便於驅策,漸漸被帝王不覺間倚爲心膂。治民事之務的繁雜,那些高門世族不屑爲之,便委以寒門士人打理,而因其出身寒門,仕進高官之路基本斷絕,逐步形成了官愈尊,吏愈卑的風氣。”
“南朝梁武帝時,對魏晉以來的九品官制進一步細緻地劃分,六品以上重訂九品共十八班,又稱流內十八班;七品以下則爲流外七班,近乎全部皆是各級官府的屬吏官職,盡數由寒門士人擔任,至此官與吏成爲兩個階層。至隋唐始科舉取士,唐官品分流內、流外,經考試可由流外官升到流內官,但入流仍需經吏部考覈。但胥吏仍地位低下,以致流內八、九品官的三省主事,士大夫也拒絕擔任,只因其有吏胥之名,士子皆以儔類爲恥。”
趙昺聽到這裡心中漸漸明瞭,在中國古代,治人者叫吏,吏事君叫官,合在一起稱“官吏”。簡單地解釋,負責任的是官,幹實事的是吏,這和今天公務員分領導崗位和非領導崗位有點像。所以現代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覺得“官吏”是一個整體,其實這是種錯覺。
現代大多數中國人在討論公務員工資時,最愛提的就是宋、明,左手是宋高薪養廉,包龍圖有千萬年薪;右手是明沒錢活命,海筆架都買不起肉吃。實際的問題是,大宋朝優容的是士大夫,指的是官;而明太祖定工資苛待的,仍然也是官。他們的工資體系和今天一個月賺兩、三千塊錢的普通公務員又有什麼關係呢?其實能和他們相提並論的不過是宋、明的小吏們。
而官吏身份的倒置也是由於政體的不斷轉變而形成的,戰國至秦和西漢初形成的‘皇權——文吏’關係模式體制,由於地方勢力的崛起而崩潰,被世家門閥取代,同時產生了士庶兩個階層。但這種變化,並沒有以制度化的規定確認,不過官、吏的意識形態準備已經完成。到了魏晉南北朝時代九品中正制的施行,制度上將士、庶劃爲涇渭分明的兩個階層。
隋唐科舉制的實施,打破了世家門閥制度,不但沒有消除官、吏之間的界限,反而加強了兩者間的界限,大部分吏職實際上是由流外官擔任,享受的權益遠遠趕不上流內官,而地方州縣的胥吏更是慘,連流外品都沒有,只能被歸爲“雜任”。就是說,朝廷已經不認你是“官”了,至此官、吏分途正式完成。
趙昺也意識到自己的選官政策,卻不是小小的變動,而是觸及了自唐以來形成的官吏制度,侵害了士大夫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