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可貴的，生命也是輕賤的。
如果本身是可貴的生命，卻偏偏被人爲逆轉，威脅逼迫着變得輕賤，很多人便難以苟活。對於一些人而言，活着本身便是可貴，對於一些人而言，苟延殘喘卻是實實在在的屈辱。好死不如賴活着，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的活法。每一個人的活法都不一樣，所以也難以苛責那些放棄生命的行爲。
但總歸，如果是她的話，她會選擇活。再卑賤的活，也是活，只要活着，就會有變化，哪怕是到死也沒有出現渴求的變化，最起碼，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問心無愧。
當年的驢打滾，顯然和她想法不同，所以纔會給了她致命一劍。
鳳殊笑了笑，哪怕已經學會了放手，釋懷也不代表着沒有遺憾。
在當初的君臨心裡，月嵐星的那一場爆炸，失蹤的她遇到生命危險的機率太高了，高到其他人都認定了她早已經灰飛煙滅。也因此，陰陽永隔的這種可能現實，在那些年中差點將他徹底淹沒。但儘管內心充滿了後悔與絕望，君臨也不曾因此窒息，只要一日不曾看見她的屍體，一日沒有確實的證據說明她的確罹難，他就認定她還活着。
活着，就是希望。
他不曾放棄尋找她。哪怕過去了很多年，也堅信她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哪怕過去了很多年，也能夠在完全失憶之後遙望一眼，認出她是他想要觸碰的人。
這並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倘若沒有純粹的喜歡，即便他天性再固執，她在他心裡也不會成爲執念。正是因爲那一縷像是微風般縹緲卻又的確存在着的愛意，讓他沒有辦法放棄尋覓。
他們兩個是性格非常不一樣的人。
驢打滾陽光、活潑、溫潤，任何時候都朝氣蓬勃。朝夕相對的那些歲月中，他雖然偶爾也會故意插科打諢逗笑她或者弄哭她，更多的卻是潤物細無聲一般的照顧，體貼，指引。他們的相處，亦師亦友，哪怕後來明確了彼此的心意，相伴的那些時光裡，作爲戀人，驢打滾之於她，也更像是一盞指路的明燈，是心心念念着要給她一世安穩與喜樂的庇護者。
君臨卻不是這樣。他乖戾、霸道，冷淡到一度想要漠視甚至是無視她的存在。
短暫的相處當中，很多時候，他的言行完全不會顧及她的想法，基本都隨心而發。不管是最初的憎恨、厭惡、懷疑、膩煩，哪怕是想要殺她的惡意，他也絕不掩飾，統統都會直接用實實在在的言行讓她知道。即便鳳聖哲就在眼前，他也可以毫無顧忌，極爲偶爾的瞬間，甚至會刻意表現出肆無忌憚的一面來。
他同樣年長於她，卻從來不像驢打滾那般，會時常給她以一種年長者的感覺。就好像從頭到尾，他都自動自發地將她當成是和他同齡的人一般看待。他無情地嘲笑她的實力，可是卻非常奇怪的確認了她和他同等的地位。她在他的眼裡，好像從來就不是比他年齡小的人。而他在她的印象中，也一直都不是年長於她的人。
她之前從來就不曾確信過，他是真的喜歡她。就像他最初無視她的出現一樣，她也無視了他的真心。他們一直都是在錯位中相處，交流都是在碰撞中進行，心平氣和的時候少之又少，多半都是在相互嫌惡彼此廝殺。
他一直就是個讓她很頭疼的人，是讓她想要徹底無視，卻又沒有辦法一劍斬了的存在。反之亦然，當初的他，可是曾經失控過要直接斃了她的。
想起他被鳳聖哲教訓時的場景，鳳殊就兩眼彎彎。
像君臨和她這樣的男女，早已不對婚姻抱有妄想，對孩子更是從來不曾心存奢念，建立家庭是他們所避之不迭的生活方式，可該來的還是來了，而且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鳳聖哲的出生與成長，也的確讓他們都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隨之而來的煩擾。
君臨讓她最爲感激的地方就在這裡。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鳳聖哲。當然，如果沒有她，也不會有鳳聖哲，沒有原本的鳳殊，更不會有鳳聖哲。不管是什麼緣故，致使種種巧合都因緣際會地落到了這一點上，所有一切都是值得她感激的，因爲正是這些緣分，最後創造了鳳聖哲這個小小的生命。
可以說，是鳳聖哲改變了她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是鳳聖哲讓她成爲了一位母親，體會到了爲人母親的心情。那種與另外一個生命緊密相連的奇妙感覺，實在是太過微妙了，以至於她沒有辦法述之於口，也沒有辦法現於筆端。
只能說，生命的孕育千難萬難，卻也的確是值得的。即便是她這種曾經厭惡孩子的人，也能夠從中獲得某種領悟，進而人生得到某種助益。儘管她現在也還不清楚確切的意義在哪裡，可是她由衷地認爲，哪怕只是讓鳳聖哲平安出生，她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值得的。他這個本不該出生的生命的誕生，讓她在這個時空的紮根與行走有了最爲原始與厚實的意義。
如果不是因爲不得不生下鳳聖哲，她不會和早慧的鳳昀一起生活，而是會將對方送進孤兒院，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安排，自己直接孤身離開。
但當時懷孕的狀況限制了其他的所有可能性。孕吐太過厲害，她不得不蒙受鳳昀的照顧。儘管她也不是那種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性情，但是也的確恩怨分明。既然承了鳳昀的情，不管當時願不願意承認他是自己的弟弟，她也意識到自己有義務迴應對方。
交流就是這樣開始的，有來有往，時間長了，便會滋生感情。
她前世所有的不幸都始於雙生弟弟變成了死胎，終生都因爲這個緣故而承受着家族的非難，祖父母的無視，父親的遠離，母親歇斯底里的仇恨，姐姐們的退避三舍。哪怕是後來離開了鳳家，她在慧山身上得到了父親般的庇護，在郭子身上得到了兄長般的關愛，但是哪怕再親近，這些都是來自於長者的俯視。
是鳳昀成爲了她的弟弟，纔打開了她這個多年的心結。是鳳聖哲成爲了她的兒子，才讓死而復生的她開始有了生的意志。是因爲和他們兩個小傢伙成爲了家人，她才又慢慢地找到了人生的種種樂趣。
他們的純粹與柔軟化解了她渾身的戾氣，那些悲傷憤怒不解痛苦，都在日常點滴的相處裡被他們用赤子之心所一一撫平，最後只留下了憋屈，不甘以及遺憾。
現在，現在她連憋屈不甘的心情都沒有了。心頭重新喚醒了那些真心相待的過往，只留下了淡淡的遺憾。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和驢打滾還可以在一起嗎？如果驢打滾也來到這個世界，會奮不顧身地尋找她嗎？可惜沒有如果，即便有如果，她和他也回不到從前了。她多了前世所沒有的經歷，認識了新的人，遇到了新的事情，正在進行着不一樣的人生。他如果也在這個時空，必然也會結識新的人，碰到新的事情，經營着跟前世大不一樣的生活。
時光不會倒流，初心同樣如此。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哪怕可以重新再見，重新愛上，也沒有辦法回到最初。就算放下芥蒂，也難以跨越時間所帶來的鴻溝。他們各自的生活都有了不同的內容，種種新的變化，並不是那麼容易彌合的。尤其是，她現在已經可以說是有了家庭。而他，也未必就會沒有伴侶與孩子。
鳳殊垂下眼眸。凸起的腰腹被綠色的海洋所覆蓋，但依舊在醒目地提醒她它的存在。
對於當年的她來說，活下去就意味着希望。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孩子也是希望。實實在在的，可以讓她聽得見心跳聲的，感受到動靜的，暖呼呼又軟乎乎的生命。
她以前沒有辦法很好的領悟師傅所說的話，“母親和孩子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至柔也是至剛，至剛也是至柔。”但在鳳聖哲出生之後，她慢慢地便體驗到了那些微妙的情緒。內心中所有的柔軟，都會因爲孩子的笑容而綻放；骨子裡所有的剛強，也會因爲孩子的淚水而迸發。
她不知道其他女人是怎麼想的，但是對於她而言，不當母親不一定會後悔，當了母親之後又失去孩子，卻一定會痛徹心扉，爲自己沒有保護好孩子而悔恨終生。
“我說不過你，可是鳳殊，你認真看一看君臨，他真的是你的正緣。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現在不一定明白他對於你的意義，但是請你相信我們這些天生就知覺敏銳的傢伙，他會出現在你的生命裡，自然有他的合理性。我們不說天作之合真命天子之類的蠢話，就單挑那些事實來推理。這個世間的所有人，對於你來說，都不如他一人來的緣分深厚。你們的孩子當然也跟你有緣分，可是這種緣分也脫胎於你和君臨的緣分。
你不好好珍惜身邊這最大的緣分，福氣就會慢慢減少。一旦你們分開，不再有任何交往，這種命運安排的牽絆，總有一天會被你親手斬斷。
一個巴掌拍不響，他不管怎麼努力往你跟前湊，你完全不搭理他，不接茬，冷眼旁觀，他再火熱的感情，也會被你熄滅。
這世間哪裡有永遠都可以噴發的火山？愛情也是一樣的。沒有任何愛情之花不需要澆灌。天生天長的花不是沒有，但那種花是在五行之外的，它們不屬於愛情，更不會屬於任何人。”
小綠說着說着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繼續說下去了，在她周身蕩起了小小的旋渦。
“哎呀，反正挺我們的沒錯。試一試又不會有壞處。你和君臨都已經是成年人了，身經百戰，總不會連這一點感情事都整不明白。就算失敗了，這點小事的失敗也在你們倆的承受範圍之內，你到底在怕什麼？不要拿孩子來做藉口。我知道你們都很愛孩子，可人類本質上都最愛自己。不對，是所有的生物都最愛自己。我們天生就是爲了自己而活。”
鳳殊微微一笑。
“不會有你擔心的事情發生。我和君臨永遠都是鳳聖哲他們的父母，只要孩子在一天，我們就不可能會斷絕交往。”
她和他又不是仇家，犯得着上演老死不相往來這種劇情？聽起來就很蠢。
“那你在怕什麼？”
“我沒有怕啊。”
“不對，你就是在害怕。我感覺得出來，怎麼說呢，就好像害怕答應給君臨機會，以後就會被他管的死死的，永遠都沒有辦法脫離魔掌一樣。”
小綠說到這裡像是恍然大悟，“好人，你該不會是那種崇尚絕對自由的女人吧？就是喜歡自己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對於男人啦孩子啦同伴啦這些惱人的傢伙都覺得是巨大的負擔。爲了不被人際關係這層網被越纏越緊，就寧願從一開始不跳進去，甚至在網主動過來要抓你的時候，乾脆逃跑，逃跑不了就一劍砍了？”
鳳殊被它逗得哈哈大笑，肚子裡的孩子感應到了她的情緒起伏，又開始拳打腳踢起來，以至於她好一陣子都面容扭曲，冷汗直冒。
“難道我說錯了？你的孩子看起來也贊同我剛纔的說法，要不然幹嘛踢你？”
“你想多了。”
“想沒想多你心裡有數。你就是在怕。夢夢也是這麼認爲的。劍童倒是覺得你要麼看不上君臨，要麼就是心裡還在愛着別的男人。”
鳳殊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又將溼噠噠的劉海撥到一邊去，免得粘着臉頰。
“爲什麼你們認爲女人一定要看上某個好男人，要是不愛對方，原因多半就是心有所屬？女人不能只愛自己嗎？就像你剛纔說的一樣，我們生物天生自私，只會爲了自己而活。”
“問題是你曾經愛上過男人啊，體會過愛情甜蜜的人，哪怕也同時品嚐過愛情的痛苦，遇到新的愛情時，也同樣會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去。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樣，明知道懷孕非常辛苦，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前打轉兒，養育孩子更是痛苦，可是一旦體會到孩子所能夠給自己帶來的歡樂幸福，就會頭腦發熱地計劃着要生更多的孩子。”
繁衍生命是生理本能的話，渴求愛情就是人類的靈魂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