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再爲家姬
冬夜,萬物枯寂。
太子府的花園裡一片烏黑,只供人行走的小徑上豎起的鏤空石柱子裡點上了昏黃的蠟燭。
到了這個季節,萬紫千紅大多都凋謝了,枯葉在枝頭招搖,唯餘松柏長青。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扒開一叢萬年青,梅憐寶露出了腦袋來,左右一瞟,沒人,太好了!
一手抓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花布袋子一手拎着小花鋤,梅憐寶整兒個鑽了出來,也不知她往哪個犄角旮旯去過,髮鬢上刮啦了一片蜘蛛絲,幾枚枯葉,小臉上也沾了灰。
倚着鏤空石柱,藉着石柱裡昏黃的光,梅憐寶開始收拾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有點髒。低頭一瞧沾了泥的鞋幫子,梅憐寶訕訕,好吧,是很髒,這些明晃晃都是罪證啊。可惜她現在沒有信任的人,要不然串通一下,弄一套乾淨衣裙換上再回去就能洗脫罪證了。
天全黑了下來,因之前挖洞挖的太投入了,她也沒注意什麼時候黑的,故此拿不準現在是什麼時辰。
大冬天的,小東西們都睡覺了,能挖到布袋子裡的這條都是她小時候嚇唬姐妹積累下來的好技術啊。
想想還有點小得意。
一陣寒風颳過,枯葉在枝頭髮出簌簌輕響,枯枝如骨爪在烏漆墨黑的夜幕裡張牙舞爪,鬼魅妖異。
梅憐寶看見了,昂着腦袋冷哼,“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怕鬼,笑話!”
猛的一陣寒風襲來,石柱裡的蠟燭忽的熄滅。
“哎呀娘呀,嚇死阿寶了。”梅憐寶拔腿狂奔。
冬日,夜長天短,晚膳比夏日提前了半個時辰,阿寶回到錦瑟苑的時候,從膳房提來的飯菜都冷透了,所幸趕在錦瑟苑下鑰之前回來了,沒被鎖到外頭去,太子府的規矩,下鑰之後,鑰匙都被交到張總管手裡,再想打開只能等到明兒一早。
錦瑟苑是個大院子,院子裡種了幾株四季茶花,正盛開着,有紅瓣黃蕊的,有白瓣黃蕊的,綠葉如翠,鬱郁蔥蘢,如傘如蓋,把整個寂寥的院子點綴的有了點子生機。
李夫人住了一明兩暗的正屋,這會兒有個人影映在窗上,纖細窈窕,大概那就是李夫人吧,上輩子對這個人沒什麼印象,又或者聽過一耳朵但忘記了,總之這不是個要緊的人物。
梅憐寶搶了向陽的東廂房,還帶一個耳房,比梅憐奴那個背陰的西廂房好太多了,冬天住背陰的屋,凍不死她,也讓她得個病什麼的,哼。
一忽兒進了自己的住處,便叫道:“凍死了,凍死了,快端火盆來我暖暖腳。”
“哎呦,您這是去哪兒了,弄的這樣髒亂。晚膳您也沒回來,要不是您有言在先,奴婢就趕着她們出去找去了。梅兒,快,火盆,蘭兒,去倒杯滾滾的熱茶來。”藍玉忙上前來拿帕子給梅憐寶拍打,又扶了她在椅子上坐下,火盆端來放在她腳邊,熱茶捧到她手裡。
梅憐寶踢掉沾了泥的鞋子,又撿了扔火盆裡,火星遇着易燃的綢布“轟”的一下子竄出了火舌,嚇了藍玉一跳。
“寶侍妾您這是?”
“別問。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就去花園子裡逛了逛,很快就回來了,知道不知道?”梅憐寶撩着眼波把藍玉、梅兒、蘭兒都掃了一遍,頗有威儀。
三個宮女都不是傻子,大抵知道這個主子幹了什麼,興許是件大事,還會連累她們的小命,梅兒蘭兒就急了,鼓着腮幫子瞪梅憐寶。
藍玉很鎮定,翻弄一回炭火把黃銅籠子罩上,跪下來把梅憐寶的腳抱在懷裡,放在銅籠子上,烤一會兒揉一會兒,揉的梅憐寶舒服的吐氣,心裡對這個藍玉挺滿意,當然對太子妃就更滿意了,太子妃是個賢惠大度的太子妃啊。
“竟然敢瞪我,貼牆根跪着去。”梅憐寶小手一指冰涼的牆面,像個折磨小宮女爲樂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惡毒小蠢貨。
梅兒蘭兒這倆“聰明絕頂”的小宮女很是不忿,卻不敢反抗,乖乖去跪着,貼着冰冷的牆根,凍的哆嗦,眼神恨恨。
梅憐寶喝着熱茶,滿意的點頭,這就對嘍,恨我的都去牆根跪着去,看着我怎麼得意,怎麼興風作浪。
“我出去後,對面有什麼動靜嗎?”腳丫子暖和了,梅憐寶抽回腳,盤腿坐椅子上問藍玉。
“收拾完屋子,除了去領晚膳的時候,梅侍妾不曾出來過。”
梅憐寶心想,那貨的忍耐性一向很好,輕易不會露馬腳,龜縮在屋裡很正常,看來她得使勁刺激她才行啊。
瞥眼看撂在火盆旁的花布袋子,袋子里正遇熱蠕動活潑起來的小東西,梅憐寶陰陰的笑了,就從今晚開始好了。
吩咐藍玉伺候着換了身乾淨的紅襖、襴裙、繡鞋,披上火狐裘,梅憐寶把花布袋子往袖子裡一藏,託託鬢髮,施施然道:“走,咱們到對面借茶爐子熱飯去。”
那架勢,哪裡是去借東西的,倒像是去示威的。
藍玉不知怎的,覺得有點想笑,便把要說:咱們自己有新分到的茶爐子這話嚥了回來,恭恭敬敬的應“是”。
兩邊就隔了幾十步遠的距離,極近。
別人敲門用敲的,但梅憐寶敲梅憐奴家的門是用踹的。
“開門。”
“咚咚咚”踹個不停,抄家似的,嚇死個人。
開門的是個小宮女,一臉雪白,大抵是讓梅憐寶嚇的,對於自己造成的氣勢,梅憐寶得意的揚脣。
“九妹妹,我來借你的茶爐子使喚。”推開小宮女,梅憐寶就闖了進去。
“七姐姐。”梅憐奴坐在榻上,圍着厚厚的小被子,眼睛哭成個核桃,身邊站着個整潔板正的老宮嬤。
這老宮嬤梅憐寶知道,是伺候過孟景灝的,在太子府裡頗受敬重,乃是孟景灝特意調來教養梅憐奴的,誰讓人家梅憐奴是個從狗窩裡長大的純白的白紙呢,什麼都不知道,自然需要好好教養。
“你哭什麼,誰又欺負你了?”
“沒、沒誰欺負阿奴,七姐姐你來看阿奴,阿奴就高興了。”梅憐奴破涕爲笑,“藍蝶,去把咱們的茶爐子找來給七姐姐拿去用。”
“凡是侍妾都能分到一個茶爐子,怎麼又來借咱們的使。”藍蝶不甘願的咕噥,站原處不動彈。
“多嘴多舌,你的規矩呢。”老嬤嬤肅着臉呵斥。
“陳嬤嬤別生氣,藍蝶也是向着我,我去給七姐姐拿。”說罷,作勢要下榻,被陳嬤嬤按下了。
“算了,我是使喚不動你的丫頭的,我自己去找總行了吧,想吃口熱飯怎麼都這麼難。”梅憐寶東瞅瞅西看看,嘖嘖道:“你這屋裡拾掇的真雅緻,呦,還有一個貓兒滾繡球的緙絲屏風呢,殿下賞的吧,呵呵。”
“是殿下賞的。”梅憐奴羞澀的笑笑。
屏風設在牀頭,屏風後頭便是放恭桶的地方,梅憐寶轉過去,若無其事的把解開了的花布袋子扔到了牀底下。
“寶侍妾,您不是來借咱們的茶爐子的,怎麼跑我們梅侍妾的牀頭去了?”藍蝶陰陽怪氣的道。
梅憐寶心情頗好,便笑道:“我嫉妒啊,嫉妒殿下賞了九妹妹這麼些好東西,哪像我那屋裡,連張像樣的軟榻都沒有。我哪裡是來借什麼茶爐子的呦,我來打秋風的。我瞅瞅九妹妹有什麼好東西,我就要了擺我那屋裡去,九妹妹,你這屏風我極喜歡,你給我擺兩天唄。”
梅憐寶親熱熱的跑去握梅憐奴的手,梅憐奴高興極了,重重點頭,“七姐姐你讓人搬了去吧。”
“侍妾。”藍蝶氣的臉都綠了。
“沒什麼,一個屏風罷了,七姐姐喜歡就搬去用。”梅憐奴大方極了。
梅憐寶一拍巴掌,“藍玉,你去叫服侍我的那倆太監來,咱們搬!”
“這個屏風、那個暖塌,還有那個仙女飛天的梅瓶,還有還有……”
藍蝶氣的哭,梅憐奴喜滋滋的笑。
“哎呀,我跟九妹妹鬧着玩的,快別哭了。鬧騰了這會子,我都餓了,藍玉,咱們回。”
藍玉腹裡都笑抽筋了,面上忍的辛苦,忙低着頭過來攙扶。
她一忽兒來仿若蝗蟲過境,寸草不留,一忽兒走又如狡狐耍人,直氣的藍蝶跺腳捶手,梅憐奴卻笑呵呵道:“七姐姐又和我玩了呢,真好。”
直讓藍蝶嘆梅憐奴是個傻子。
從梅憐奴的屋裡出來,冬寒的風颳着臉疼,梅憐寶也不笑了,還裹了一肚子氣和懼。
梅憐奴越是這樣越昭示着她的可怕。
最可怕的是,她還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梅憐奴敬愛着她梅憐寶,她梅憐奴把她梅憐寶當成是生命裡最重要的親人。
上輩子也是這樣,從頭到尾,直至她被綁到行刑臺上,梅憐奴都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梅憐寶,她唯一的弱點也是她梅憐寶,她能爲梅憐寶做任何事。
而上輩子她信了,併爲之感動。
梅憐寶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件事,忽的就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卻哇哇哭了,站在飄雪的大院子裡,寒風吹的她長長的烏髮亂飛,將她的頭臉完全的遮蓋起來,像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