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再爲家姬
雪水沿着琉璃瓦,從屋檐淌了下來,當頭澆到滴水下的芭蕉上,打的芭蕉蔫頭耷腦的。
聽聲兒,嘩啦啦,彷彿下着大雨似的。
梅兒、蘭兒跪在牆根下,卻笑的眉開嘴咧。
兩個新來的小宮女有條不紊的在給梅憐寶收拾東西。
福順的眼睛紅紅的,顯見是哭過一場的,這會子正給梅憐寶疊衣裙,手指雖粗大卻把衣裙都疊的整整齊齊的,像個過日子的好男人。
嘴裡也不消停,“梅兒蘭兒這兩個賤蹄子跑到掌事兒的那裡去求調走被我看見了,讓我狠狠修理了一通,您也不要傷心,這種背主的奴才不要也罷,可幸奴婢跟着師傅還有幾分臉面,又求那掌事兒的給了兩個好的,尖下巴的叫小倩,大眼睛的叫小櫻,這兩個奴婢瞧着怪可心的,就讓她們跟去伺候。您放心,梨園那裡奴婢已親去了一趟不會有人找您的麻煩,屋子奴婢也給您尋了最好的,您放心去,只是大抵不能再服侍殿下了,我可憐的寶侍妾啊。”
想到梅憐寶對太子的癡心,福順又想哭了,轉頭去看梅憐寶,卻見躺在軟榻上的梅憐寶睡熟了,身上蓋着狐裘,均勻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間輕輕吹拂着火狐的毛毛,小臉紅撲撲的迷人。
福順眨巴了一下濛濛淚眼,淚意漸去,禁不住裂開嘴笑。
東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福順便給小倩和小櫻打手勢,示意她們輕拿輕放。
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從進府開始便不受寵,僅有的也只是一些舊衣,梳妝匣子,慣用的臉盆腳盆之類的日常用具。
福順坐了下來,靜等着梅憐寶醒,然後親自送去梨園。
忽的,簾子被掀開,梅憐奴走了進來,身後跟着抱着個大包袱的藍蝶。
“七姐姐。”
福順忙站了起來打千作揖,低聲提醒道:“我們寶侍妾睡着了,您小點聲。”
“她算什麼寶侍妾。”藍蝶翻白眼。
“藍蝶。”梅憐奴壓低了聲音輕斥。
“我收拾了幾件殿下賞我的皮裘襖裙給七姐姐帶過去,七姐姐既然睡着了,那就放在這裡。”看着軟榻上睡着的梅憐寶,梅憐奴紅了眼眶,承諾道:“我會向殿下求情的,爭取讓七姐姐早些回來。”
“不必了。”梅憐寶打着哈欠坐起來,“我說這大冬天的怎麼會有蒼蠅在我耳邊嗡嗡,原來是九妹妹你啊。替我求情?算了吧,你不給我上眼藥就不錯了,我說怎麼,你我同時進府,你成了侍妾我卻成了家姬,原來是你搗的鬼,那日梅憐珊推我下水,你既看見了怎麼也不來救我,這就是你的好心?這就是你所謂的把我當成最親的親人?你又是怎麼誤導別人的呢,明明是梅憐珊先推的我,到了太子嘴裡就成了我推的梅憐珊,你可真有能耐。”
“啊,太子知道了,太子怎麼會知道那件事?七姐姐你相信我,不是我告的密。”梅憐奴急得快哭了,那表情比竇娥還冤呢。
“你會說話嗎?什麼告密,又不是我謀殺梅憐珊,而是梅憐珊謀殺我!”梅憐寶上前,揮手就打了梅憐奴一巴掌。
“啪”的一聲極響亮,打的梅憐奴一個踉蹌。
“你大膽,你放肆,小小賤姬敢對侍妾動手,我會告訴太子的。”藍蝶憤怒的道,趕忙去攙扶梅憐奴。
“你算什麼東西,給我死開。”梅憐寶一把推開藍蝶。
“來人啊,救……”
福順猛的捂住藍蝶的嘴將她按到地上,給小倩小櫻打了個手勢,這倆小宮女趕緊過來,一個騎在藍蝶腰上捂嘴,一個壓住藍蝶胡亂踢蹬的大腿。
牆根下跪着的梅兒蘭兒早嚇傻了,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出聲。
梅憐寶頓時對這倆新來的小丫頭片子滿意極了。
“你到門口給我望風去。”梅憐寶不客氣的指揮福順,福順猶豫了一下。
狠狠揪住梅憐奴的耳朵,流氓似的一摸梅憐奴的小臉,衝福順嘿笑,“我和我的九妹妹親香呢,你不知道嗎,我九妹妹最愛我打她了,打的她越痛她越敬愛我,誰叫我是她最親最親的親人呢。九妹妹,你說是嗎?”
梅憐奴流着淚點頭,那委曲求全的勁頭兒呦,男人看了就憐惜死了吧。
“瞧瞧,多可憐呦,多委屈呦,也怪不得孟景灝那傻蛋不曾懷疑你,偶然所救一被家人虐待的可憐傾城小女孩,小女孩又單純如紙,不諳世事,把男人所有的憐惜同情都勾出來了吧。”
“啪啪”又是兩巴掌,梅憐寶捏着梅憐奴的下巴,桃眸陰戾,紅脣靡豔,在她耳邊吐語如珠,“我知道你身後有人指使。”
梅憐奴淚水漣漣的瞳孔驟然一縮,然而只是一瞬,又變成一個被虐待的受氣淚包。
“嘖嘖,又是這樣一副受虐的可憐模樣呢,你背後之人想來極精明的,選了你來從內部腐蝕孟景灝,你時刻擺出一個受害者的模樣,孟景灝那蠢貨又怎會想到,受害者也會是施害人呢?”
“七姐姐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阿奴好疼,好疼,七姐姐你饒了阿奴吧。”淚如泉涌,梅憐奴嗚嗚哭了,就像是小奶貓一樣。
梅憐寶有一瞬的不忍心,腦海裡想到了以前,那時她們都還小,梅憐奴小小一團被扔在狗窩裡,沒得吃沒得喝更沒得穿,她也像這樣發出小奶貓快要病死的聲音,眼睛水亮亮的,那樣無辜,那樣可憐,彷彿看着她死去,心裡就犯了罪。
她是渴望有個嬌嬌軟軟的妹妹的或者一個蕙質蘭心的姐姐,妹妹牽在手心裡陪着她玩球球,姐姐在旁邊溫婉的笑,給她們縫製精巧的小沙包。
可是……她有那麼多姐姐,卻沒有一個姐姐給她縫過東西,或者摸摸她的頭,也沒有妹妹給她牽着手。
梅憐奴,是唯一的妹妹,她那樣病弱,那樣的需要人照顧。
不知道梅憐奴的母親究竟怎麼得罪了父親,父親不允許善待梅憐奴,不能給她吃的,喝的,穿的,於是她想到了辦法,她假裝頑劣,把梅憐奴從狗窩裡拉出來玩,給她饅頭吃,饅頭裡混了大半的糯米麪,她還讓人加了糖,甜甜的,她總是假裝咬一口,然後吐出來說真難吃,狗都不吃吧,就隨手扔給梅憐奴,她故意把自己的襖沾上泥,脫下來讓梅憐奴學狗叼東西,讓她把嶄新的襖叼回窩裡去,她就在旁邊拍掌笑……
是不是因爲那些種種“惡劣”的行跡才導致梅憐奴恨她的呢?
是了,如果我是梅憐奴,我被人那麼對待,我也會記恨的。
原來是這樣嗎……
好心被誤會了呢。
但那又如何,善心給付,她就從沒想過回報,卻不曾想得到了對方的“復仇”。
好,真好。
重活一世,腦子雖還是蠢的,卻是能看清很多事情了呢,這也許就是老天的恩賜了。
誰又能像她這樣幸運,可以重來呢?
所以,這時候真想敬老天爺一杯酒呢。
“七姐姐,你饒了阿奴吧,饒了阿奴吧。”梅憐奴嗚咽着,瑟瑟抖着,可憐兮兮。
對了,被打落梨園,不能見孟景灝就不能和梅憐奴爭寵了,既然她不能爭寵,也不能讓梅憐奴爭寵,進府不久,想來梅憐奴還沒讓孟景灝對她情根深種纔是,得想個辦法……
毀掉梅憐奴的臉?如若她犯了這種不可挽回的錯,孟景灝會不會一怒之下也毀了她的臉,毀容可不是她打梅憐奴兩巴掌或者絆她一腳那麼兒戲,不行。
有了。
“你給我過來。”梅憐寶拽着梅憐奴往外走。
“七姐姐你要帶阿奴去哪裡,七姐姐你饒了我。”
冰水嘩啦啦從屋檐上流下來,梅憐寶伸指一碰,凍的瑟縮,遂即把梅憐奴按在了屋檐下的滴水出,讓雪水淋她。
“啊,不,不要。”
梅憐寶將梅憐奴裹的皮裘脫下來扔地上,死死按着她,讓她淋雪水。
福順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寶侍妾,您這是做什麼,讓太子妃或殿下知道的話……”
梅憐寶拍打着梅憐奴的小臉,笑吟吟問,“我的好妹妹,你會去告狀嗎?”
梅憐奴哭的慘兮兮的看着梅憐寶,半響搖了搖頭,卻哭的更痛了。
梅憐寶一攤手,“你瞧,我的九妹妹就愛我這麼對她,她就愛這調調。”
福順無語。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人能怎麼辦呢。
李夫人從半開的窗縫裡看到這一切,驚嚇的張大了嘴,雙手合十唸叨“罪過”“罪過”。
看着梅憐奴的嘴脣發烏了,梅憐寶“善心大發”,親自給梅憐奴裹上皮裘,把梅憐奴藍蝶這對主僕親自送出院門,揮舞小手絹道:“千萬不要想念我,我還會回來的。”
怕轉頭陳嬤嬤來找事,忙催着福順送她去梨園。
端本殿。
孟景灝盤腿坐在炕上,腿上蓋着一張白虎皮,躬身伏案批改奏摺。
一會兒,張順德走了進來,孟景灝停筆,頓了頓又繼續看摺子,“把人都安排下了?”
“回殿下,都安排下了。”
“把梅侍妾身邊也安排上人,暫時讓陳嬤嬤回來。”
張順德怔了一下,遂即點頭應是。
梨園,是個有歌姬、舞姬,琴瑟笙簫鼓伎的地方,凡太子府宴客,需要助興時,便由此處派出或舞姬、或歌姬以娛賓客。
這是她上輩子長居之所,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和厭惡。
遠遠就看見了爬過牆頭的那株老梅的花枝,雪過,梅花開正盛。
興許是心境發生了變化,此刻再見梨園,不再厭惡,甚至有些想念,想念這裡面嫵娘給她的那點點溫情。
嫵娘,是這梨園的掌事兒,所有姬都歸她管,上輩子初來乍到,因不屑與這些女人爲伍,做了許多讓別人厭惡的事情,說了很多錯話,也因此讓嫵娘打斷了很多根藤鞭。
她可是被花魁教導出來的,打小學怎麼伺候男人,琴棋書畫詩酒茶、歌舞都是情趣,都有涉獵,而其中她最喜歡的還是舞,但是好人家的女孩或妻妾怎能跳舞呢,於是當時還夢想着回去做侍妾、夫人、側妃的梅憐寶死也不跳,自然是又被嫵娘抽打了,對於不跳舞這件事就不那麼輕拿輕放了,進了梨園不陪客那是失了本分,家姬就是用來娛客的,你不跳也得跳,不跳就打的你皮開肉綻,她死倔的性子啊,因此吃了太多的疼,但終其一生也沒跳,堅守着那可笑的“好人家的女孩或妻妾是不跳舞”的原則。
可是有什麼用呢,還不是陪了。
吃了鞭子,遭了皮肉之痛,雖得逞了,卻依然被拉去陪客了,那這跳和不跳就沒意義了,你跳,跳的好,跳的讓賓客爲你着迷,興許還會被溫柔以待,你死犟着,敬酒不吃吃罰酒,受苦受疼之後,還是被睡了。
想想當時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真不知道當時心裡在想什麼,在堅持什麼鬼東西。
進了梨園,一切都那麼熟悉,最顯眼的是偏東北角的那棵古梅,有兩人合抱那麼粗壯,根莖虯結,蒼青古意,樹根下落了一層厚厚的枯葉,枝蔓上只剩下紅似血的梅花,一簇簇,一團團,隨風飄落在庭院裡,濃豔斑駁。
圍着這棵古梅,四方庭院被一間間木室圍攏了起來,中間的院子都用木板鋪上了,頭頂搭了天棚,如此一來,無論下雨下雪都不耽誤排練新的歌舞,整個庭院都是姬們的舞臺。
她們都是極喜歡在冬日練舞的,因爲,冬,梅花開,風來,紅花瓣飄飄灑灑而下,穿着仙逸舞衣的她們在這花瓣雨裡跳起來,那麼美,那麼仙又那麼妖嬈。
在這裡,她們只跳給彼此看,歡聲笑語,流蘇飄蕩,宛若仙境。
然而,不過鏡花水月罷了。
她當時只看藍笙跳,藍笙是梨園的第一舞姬,第一美人,她看藍笙跳饞的流口水都忍下了,堅持着自己愚蠢的沒有指望的原則。
這輩子不了。
庭院裡,廊子下,琴瑟笙簫已揍響,藍笙領舞,羣芳共譜一支《一剪梅》,這是冬日梨園姬們最喜歡練的曲子了。
解下狐裘,裡面梅憐寶穿了一件桃粉斜襟窄袖襖,下頭是一條白襴裙,繡着橫枝紅梅,正應和着這梨園古梅的意境。
將狐裘扔給福順,梅憐寶走了上去,踩着節奏,也跟着她們跳了起來。
梅憐寶有一雙纖無骨,白如玉,軟似棉的手,無論是翹蘭花指,還是其他的舞蹈手勢都是極美的,最美的是那張小臉,那副身段,雖然沒有換上舞裳,也沒有流逸的披帛,但那熟練的舞姿還是把很多姬都比了下去,也只領舞的藍笙強了些。
跳着跳着,其餘姬都退避到了一旁,庭院古梅下只剩梅憐寶和藍笙,二人相互打量,情不自禁便鬥起舞來。
藍笙穿了一件藍仙裙,流紗披帛給了她許多助力,令她舞出了飄逸的美,雲袖擊向梅憐寶,令梅憐寶不得不轉一個圈退後一步,素手拂過雲袖,梅憐寶順勢轉了回來,蘭花手往髮鬢上一摸,拔下金釵扔地上,青絲如瀑而下。
旋轉,流連,紅梅點綴青絲,青絲滑過雲袖,梅憐寶祭出了自己的優勢。
她比藍笙美,美的耀眼,美的勾魂攝魄,尤其她還有一雙桃花目,陽光落在她的眼睛裡,水亮明媚,多情,當她慵懶的撩着別人時,不管男女都要溺死在裡頭。
藍笙閃神了,只是這一次疏漏,便讓梅憐寶逮着了,她乘勢了結這次鬥舞,如蝴蝶蹁躚飛落花蕊,梅憐寶在上,藍笙不得不屈居在下,仰頭看向梅憐寶。
福順早看迷了,曲兒停後,一個勁的拍巴掌,大喊道:“好!好!好!”
“你是寶侍妾?”
福順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主一僕,主子穿一身黑紗裙,披着斗篷,腰間掛着一柄劍,眉眼清冷,那僕平淡無奇。
“給虞側妃請安。”
藍笙等舞姬並從屋裡走出來的嫵娘等人紛紛對來人行跪禮。
梅憐寶站着沒動,看着虞側妃,點頭,“我是。”
瞥向虞側妃腰上那把劍,卻是覺得好笑的,那不過是一把劍舞用的,沒開鋒的劍。
這位劍舞跳的極不錯,聽聞就是因爲劍舞被提了位分。
模糊着想起一事,大年初一,皇族家宴,皇子府會獻上好看的歌舞等以娛皇父,今年太子府獻上的秦王破陣樂——軍舞,彷彿就是虞側妃根據古籍史料重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