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就看見,那一片雲山霧靄,層林盡染。
近了,又見一間間錯落有致的青磚瓦房,院門口都拾掇出來了一塊地,扎着籬笆,這個季節還青青翠翠長在地裡的只剩一行行的韭菜了。隱隱還能聽見雞鳴犬吠和大人小孩的說笑聲。
看着馬車進了莊子上的石板路面上就都紛紛跪了下來,個個滿臉堆笑,彷彿是自家有出息的女孩歸寧一般。
看着這比縣城也只差了一點的莊子,還有這些打從心底裡歡喜的村民,梅憐寶心裡很不得勁,她爹梅嚴德這人向來把自己的名聲經營的很好,不但會哄騙她們姐妹,連鄉民們都吃他那套。
梅氏是滿井莊最大的鄉紳,滿井莊之所以成了十里八鄉都有名的富莊,她爹功不可沒,拿錢修路鋪橋,遇旱澇,就給鄉親們開倉放糧,若有嚴冬疾病,還給新襖保暖,熬藥施粥,家裡沒有營生的,還讓去自家鋪子裡當學徒,他自己經商賺的盆滿鉢滿,也不忘同鄉,但凡能幫的他都提攜,有時還會給村裡找錢路,領着全村的人一同發家致富,這纔有現在的滿井莊。
也是憑着這些善舉,加之本就有秀才功名在身,他才捐到了個掛名吏部的八品給事郎散官。
若非有個芝麻大的官身,她和梅憐奴連被納到太子府的資格都沒有。
他爹是個官迷,就想着做大官光宗耀祖呢,從小就常聽她爹叨叨祖上的事情,說祖上官至吏部尚書兼領太子太師職,在當時多麼多麼顯赫云云,把梅金寶仰慕的直流口水,她就一直懷疑,他爹嘴裡說的這些祖上的輝煌,八成是胡謅出來激勵梅金寶的。
馬車走的是他爹修的貫通滿井莊的青石板大路,這條路兩邊的住戶最富裕,其中最大的一個院子便是她家的,從馬車簾子往院子裡看,隱隱的就能瞧見裡頭亭臺樓閣的飛檐鬥角。
她家這院子一點也不比京都那些三進、四進的院子差,在京都他爹什麼都算不上,可在這滿井莊說他爹是不擔官職的隱縣令也不錯,縣令說的話都不見得比他爹說的話好使。
故此,他爹雖在京都裡買了院子,卻還是喜歡在滿井莊住着,沒進太子府前,她和那些姐妹以及親孃姨娘們都住這老宅,只偶爾逢年過節的去京都逛逛才住京都的房子。
“恭迎夫人們回家省親。”
他爹領着梅金寶對着馬車跪了。
梅憐寶裂開嘴笑起來,放下馬車簾子,心裡一陣舒服,瞧瞧,她爹給她跪了呢,可跪了又如何,也消弭不了他黑爛賣女的心。
若不是先“賣”了大姐、二姐,利用她二人搭上權貴,他能不能保住巨財還兩說呢。
馬車從正門進了院子,過了儀門馬車就停了,梅憐寶聽到了她親孃的哭聲。
哭,哭個鬼,我又沒死。
由藍玉攙着,踩着腳蹬下了馬車,就被她親孃撲個正着。
梅宋氏抱着梅憐寶就哭道:“我的兒,還當一輩子都見不着了。娘想死你了啊。”
是啊,想“死”我了。
對她親孃,梅憐寶無愛無恨,她在姐妹里長的最好,最得她爹寵愛,其他姐妹自然嫉妒,屢屢陷害,若不是親孃護着、寵着,她也長不大,她心存感激,到了後來親孃知道了她等同於妓的營生,自覺在姨娘們跟前沒了臉面,便對她多有辱罵,那些感激和感恩也就都消散了。
同時,她心裡清楚的很,她這個親孃一切都以她親爹爲尊,她親爹說什麼就是什麼,親孃還是看的很透徹的,親孃的一生都在親爹的手裡掌控着,再疼女兒也比不上疼自己。
自然若她是個帶把的,情形便又不同,看梅金寶就知道了,這個纔是梅家金閃閃的金疙瘩呢。
對此,她很能理解,卻無法再去敬愛她。
梅憐寶推開梅宋氏,掃了掃紫綾襖上不存在的灰塵,揚眉淺笑,“母親,尊卑不可廢啊。”
梅宋氏流淚的臉一僵,“你這丫頭……”
梅憐寶笑嘻嘻挽上梅宋氏的手臂,“和您玩笑呢,咱們屋裡去吧。”
梅宋氏這才笑了,扒着梅憐寶的小手,真是怎麼看自己的閨女怎麼有鳳凰之相,“我生你時正是初春時節,花都還含在花苞裡,可等你一落地,咱們花園子裡的花呼啦啦全都開了,我就跟你爹說你生來是個不凡的,你瞧瞧,你瞧瞧,不正讓我說着了嗎?”
娘兩個在前面走着,後頭跟着一串桃紅柳綠的姨娘們。
“對了,你三姐姐也回來了,由你三姐夫陪着呢。”梅宋氏斜瞪一眼跟在後面的梅憐蓉的生母,悄聲嘀咕,“你沒來時,她張狂的什麼似的,可把娘氣着了。”
“呀!三姐姐不是給福郡王做妾的嗎,什麼三姐夫,讓人家福郡王妃知道了要惱的。”梅憐寶隨口說了句,心裡卻受了驚嚇了,孟景湛怎麼來了,單純的陪梅憐蓉省親?梅憐蓉那麼得寵?撇了郡王妃不陪來陪一個夫人,大皇子想讓郡王妃的母家記恨不成?
想着之前差點弄死他,梅憐寶心頭惴惴。
跟在後面的小倩小櫻聽到福郡王竟然在梅家,二人對視一眼,小倩悄莫聲息的離了這支濃香粉黛的“娘子軍”。
太子府。
水上結了一層薄冰,水下有錦鯉頂着一頭水草游來游去,活潑生動。
站在水榭裡,瞧着冰下的魚景,孟景灝背手在後道:“這幾日再沒人找你打探了嗎?”
立在一旁的史萬年回道:“再沒有了。”
此時,一個小太監帶了消息給張順德,張順德聽罷又悄悄進來向孟景灝耳語。
孟景灝一聽變換了臉色,重重一拍雕欄,“孟景湛個大蠢貨!”
嚇的史萬年等人噤若寒蟬,呼吸都故意壓的若有若無。
他讓女眷都回家省親,最終目的只是想讓梅氏姐妹回家省親罷了,他懷疑梅憐奴,故意給她製造可以和背後之人聯繫的機會此其一。
其二,則是讓太子妃梳理後院,他梳理外院。
其三,則是想查給孟景湛下藥之人。
孟景湛在太子府喝酒失態,他身爲東道主看似最沒有嫌疑,卻最有嫌疑,而另外一個有嫌疑的便是碰過孟景湛酒杯的人,當時因父皇賜下一盆紅珊瑚之故,幾個兄弟和幾個姻親之子都離席來觀,那麼有可能碰孟景湛酒杯的人就多了。
他自己知道不是自己,那就只能是那人,這一點老大也心知肚明,可老大肯定兩方都懷疑,而那個人爲了洗脫嫌疑和繼續挑撥就只能把罪名推給他,怎麼推脫,那就只能從他府裡下手尋找破綻,最大的破綻就是:一個夫人卻莫名出現在舞姬的更衣之所,只要證明他在父皇面前說的話有假,反過來他就是真兇。
他讓史萬年似真似假的露出了一個梅氏,不管紅狐舞姬是不是他的寶夫人,背後之人都會把紅狐舞姬是寶夫人這件事鑿實了告訴老大,讓老大以爲真兇是他,並因此而和他不死不休,他使計之後就等着那人上鉤,第一個上鉤的卻是蔣潛,蔣潛身爲老大母族的子弟,他本以爲是爲了老大打探的,於是又等第二人打探,卻一直不曾等到。
現在老大卻出現在了梅家,讓他不得不信,蔣潛竟然不是老大的人,而是真兇的人。
想想蔣潛庶出的身份,並非老大母妃的同母弟,只能算是堂弟,也便說得通了。
老大,何其愚蠢!
他已然想到了,老大很可能惱羞成怒派人去對付阿寶,卻不想他竟親自去了。
想到生辰宴那日,老大對紅狐舞姬的癡迷,孟景灝坐不住了,那蠢貨想做什麼?!
滿井莊,梅家。
梅憐寶坐在上首,梅憐奴乖順的站在梅憐寶身後,地上跪着梅嚴德、梅金寶、梅宋氏以及梅嚴德的妾。
梅憐寶笑吟吟的和父母聊家常,就是不喊起,“金寶呀,學業怎麼樣了,今年能考上舉人嗎?”
梅金寶哪裡受過這罪,起了幾起都被梅嚴德死死按下了,嗡聲答:“考上考不上的得主考官說了算,我做的文章再好,若是不合主考官的眼緣也是白搭。”
梅憐寶嘻嘻笑起來,“依你這麼說,考上考不上憑的不是真才實學,倒要看人家主考官的喜好了?嘖嘖,這可是天子腳下,你說,是哪個主考官這麼任性,回去我跟太子說說,讓太子參他一本。”
梅宋氏眼睛一亮,昂着頭道:“不若你和太子提提,讓你兄弟去給太子做伴讀?娘常聽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那宰相的門子都是個七品了,這太子的伴讀又得是多大的官,如此,也不必你兄弟起早貪黑的苦讀了。”
“我的親孃呀,您可真會安排事兒。”
梅宋氏還當梅憐寶誇她,自以爲主意好,又哭道:“你兄弟呀被你爹逼的,雞叫就起呀,晚上不到子夜不讓睡,一天天才睡幾刻鐘啊,你瞧瞧你兄弟憔悴的小模樣,可憐見的。”
梅憐寶笑的花枝亂顫,假心假意的道:“爹這可都是爲了金寶能考個好名次,金寶呀,你可不許記恨爹對你嚴厲,爹都是爲了你好,爲了咱們梅家能出人頭地,能再現先祖輝煌。金寶呀,你可是咱們家的金疙瘩,我們姐妹以後還要靠你提攜呢。”
說的梅金寶一臉訕笑。
梅嚴德眯着眼看梅憐寶,笑道:“我們阿寶長了不少威儀,懂了不少尊卑之道了,好,好呀,這才能步步高昇,就該如此。”
梅憐寶心裡冷笑,漫不經心的摸着自己尖尖的指甲,“哎呦,該死該死,竟是高興的忘了,爹啊,娘啊,金寶,大家都快起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