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十多人看好戲的目光,李山河對着松本先生點了點頭。
“可以了,看你的了,松本先生。”
松本有些緊張,他曾經是數千人公司的老闆,氣度非凡;但破產之後,波折的生活已經磨平了他的心氣。面對這麼多“正常人”的唱歌,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
李山河安慰道:“不要緊張,當作是普通的練習就好。不要太有壓力,沒人對你的技巧抱太多期望,你的經歷纔是最重要的,這是最能打動人心的東西。”
松本做了個深呼吸,點點頭。
當吉他輕輕彈奏起來的時候,音箱裡傳來柔和的聲音,很快就沖淡了他的緊張之情。他只想着要儘量好的演繹出這首歌曲,不辜負老闆的信任,不辜負淑美的期待。
李山河後退半步,讓自己的身影籠罩在黑暗中,把松本先生推出去。兩人同時開口,一老一少,開始了輕柔的和聲。
《the_sound_of_silence》,中文名寂靜之聲,即將在這裡把大家帶上孤獨之心的旅程。
“你好,黑暗,我的老友
我又來和你海闊天空神侃
因爲有個影子悄悄潛入
趁我熟睡埋下了它的種子
這影子根植於我的大腦裡
至今還留在
靜默之聲的地盤中”
當兩人的合唱聲一出口,遠處正在偷偷錄製的田中遙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天!這是什麼樣的音樂啊!
孤寂,空曠,仿若黑暗中傳來的私密低語。
音樂呢喃中,彷彿眼前就能看到一個男人,在關了燈的黑暗中,下筆寫下了如此孤獨的歌詞:
你好,黑暗,我的老友,我又和你來聊天了……
當一個人孤獨到和黑暗聊天,那是有多寂寞啊?
可細細聽來,卻能品味出其中的寧靜。像是一個和苦難搏鬥了一輩子的人,在耗盡了一切力量的時刻,終於可以坦然面對着自己生命中的傷痛。
看破一切,正視苦難的存在。
他所對話的,不是黑暗,而是痛苦的過往啊。
痛苦人人都有,卻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對。這是人生中的一種境界,雖然田中遙並未到達,但這種平靜,卻是超越了語言和種族的。
松本先生滄桑的歌聲中,透出淡淡的感染力,一擊就擊中了她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一股電流從腳底涌過頭皮,一下子把她征服。
“在不安的夢境中我獨自遊蕩
鵝卵石的街道狹窄幽長
在一盞街燈的光暈下
我豎起衣領抵擋寒冷潮溼
就在我的眼睛被一盞霓虹燈的閃光刺穿的同時
光芒劃破了夜空
打破了這份靜默”
路燈一點點的提高亮度,而在這個公園的一角,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彷彿是有奇妙的吸引力,吸引着路人的注意。
松本唱的很用心,很投入,不自不覺的音量壓過了李山河。李山河沒有糾正他,他看得出來,松本已經把自己的經歷融入在歌聲中。
這首歌,本來就是獻給孤獨的自我。人人都有孤獨的時刻,哪怕身處喧鬧的人羣中,孤獨也會突然來襲,那種感覺就像是從整個世界剝離開來,所有的黑暗和冰冷,都只能自己一個人面對。
松本先生經歷破產與背叛,他比所有人,都更有資格談孤獨。
有寒冷,所以溫暖才更珍貴。有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這就是孤獨帶給他的寶貴財富。
聚集在這裡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看着地上的紙板上的字,聽着一老一少兩個人的歌聲,從滄桑的嗓音中,猜想着兩人的過去。
情侶們互相依偎着,沉浸在歌曲塑造的意境中,沒人說話,生怕打破這副完美的畫卷。
聽着淡淡哀傷味道的歌曲,一閉上眼睛,彷彿整個世界就被隔離開來,濃重的黑暗涌上。但這並不冰冷,恰恰相反,這彷彿是對自己內心的一次審視。
並不是所有人都聽得懂英語,但這首歌卻能打破語言的隔閡。在孤獨的圍城中,彷彿建立起了一座奇妙的橋樑,溝通了所有人。
“
在孱弱的燭光中我看到
成千上萬的人們,或許更多
人們緘口卻傾述心聲
人們罔聞卻聲聲貫耳
人們寫歌卻從沒嗓音分享
靜默之聲沒人敢打擾”
松本先生的嗓子沙啞,李山河的嗓音富有穿透性,二人雖然是第一次合作,卻配合的天衣無縫。
突然,松本先生從兜裡掏出一個口琴,伴隨着歌曲獨奏,和聲而響。
這段即興演奏不但沒有打斷原本的韻律,反而更讓平添了幾分悲涼。
簡直是神來之筆!所有人都齊齊一個哆嗦,不由得抱住了胳膊,雞皮疙瘩一粒一粒而起。
這種中年落寞的滄桑,可是任何演奏技巧都表達不出來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田中遙也走到了人羣裡面,一片眼淚朦朧。
這首歌,是可以聽一生的歌。而聽聞經典歌手的現場演繹,卻是可遇不可求!一首歌,曲譜最多隻佔50%的分量,而編曲和演唱者,又佔據了剩下的50%!
寂靜之聲,正如它的名字,這首歌曲的命運,曾經是一片寂靜。
在早幾年前,保羅-西蒙就已經創作出這首歌,但唱片賣的並不好,一直不溫不火。落魄之中,他遇到他一輩子最好的搭檔,加芬克爾。
幾個月之後,兩人重新翻唱的《寂靜之聲》,成爲了電影《畢業生》的主題曲,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一下子火遍全球,才終於向世界展現了它的力量。許多年後,《畢業生》的情節已經少有人提起,但《寂靜之聲》,依舊經典永不退色。
幾十年來,它被無數次翻唱,多少年輕人就是因爲偶然聽到這首歌曲,被歌曲中的孤獨直擊心靈,從此走上了追淘打口碟、英文cd的路。
不懂歌詞,卻能直擊靈魂的歌曲簡直鳳毛麟角,而《寂靜之聲》,就是這樣的鳳凰之羽。
在這個昏黃的傍晚,在這個雨水即將到來的時刻,一首主題爲“孤獨”的歌曲,卻奇妙的把所有人聯合在了一起。
短短几分鐘,卻讓衆人經歷了一次奇妙的內心之旅。
人,本來就是孤獨的生,孤獨的去的啊。
一曲完畢,松本先生彷彿隨着歌曲卸下了身上的重擔。他從音樂的世界中醒來,放下了口琴,緊張的看着圍觀在這裡的路人。
這裡很安靜,沒有獲得一絲一毫的掌聲,大家都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傷感中。
“爸爸!”
淑美咳嗽着,從帳篷裡跑了過來,松本先生連忙過去把她抱起來:“淑美,爲什麼不在帳篷裡好好休息?”
“爸爸,我喜歡你唱的歌!”淑美眼睛裡帶着淚水,“好久沒有聽到爸爸在唱歌了,我不想躺着,我想和爸爸在一起!”
松本先生眼睛裡淚光涌動,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圍觀的路人才反應過來,突然襲來暴風驟雨般的掌聲。數十人毫不吝嗇的,把自己的手掌都拍紅了,反而嚇了淑美和松本先生一大跳。
“好可愛的小女孩!這個就是紙板上說的生病的孩子嗎?”
“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捨得讓孩子在病中出來乞討的!果然這纔是一家人啊!”
“不說什麼了,我收回之前的話。東京車站有那麼多乞討的人,這是我第一次心服口服的捐錢!”
大家紛紛慷慨解囊,往前面的塑料碗裡放下了數額不等的鈔票。
之前質疑過的情侶,女方掐了男人一下。男人走過來,慚愧的道:“真的很抱歉!之前懷疑了你們,我爲自己感到羞愧。這是一點心意,給小妹妹買一點東西吧!”
“啊、這麼多、這樣不可以的!……”松本先生看着那好幾萬元的鈔票,慌忙的推卻道。
“不,請一定要收下!您給我的東西,是錢所買不到的!”
男人硬把錢塞過來,然後一個深深的鞠躬,轉瞬消失在人羣中。
松本先生眼眶溼潤了,他轉過頭,輕輕擦了擦眼睛。
“爸爸,你在哭嗎?”
“不,爸爸這是在高興……”
李山河走過來,先摸摸小女孩的腦袋,然後道:“松本先生,雖然幾千萬債務是個很大的數字,但或許有一天奇蹟會發生呢?努力工作,不僅僅是爲了金錢,也是讓人生更精彩的方法。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再來。”
“即使是我這樣的人,也可以重頭再來嗎?”松本先生喃喃道。
“淑美,你覺得呢?”
淑美大聲道:“我喜歡以前穿着西裝的爸爸。不是因爲爸爸有錢,而是因爲爸爸那時候的眼睛更好看!”
松本先生渾身一震,握了握拳頭,放下淑美,對李山河深深的一個鞠躬:
“謝謝您的教導,老闆,您的大恩大德,此生難忘!”
李山河笑着躲開了,他看了看地上的碗:“好了,曲譜你也有了。我那裡有一個不用的吉他,明天送過來。在找工作這段時間,你就先用賣唱度日吧。世界上還是好人多,不是嗎?”
“謝謝你!”
“不用謝我,我說過,這是爲了淑美小妹妹。”
李山河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然後,他向聽衆們側身一鞠躬,這才背起自己的吉他,拖着行李箱,再一次的踏上孤身一人的路途。
偶爾做個好人,感覺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