鬚髮皆白的張先生偏偏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冷軒蓉見他笑呵呵的望着自己,額角不由得滲出汗水。冷軒蓉在心中暗暗爲自己鼓勁兒,心想這老頭子就算是真的能掐會算有半仙之體,卻也未必能夠想到我是死而復生的人,若是自己現在自亂了陣腳,只怕更容易露出破綻。
等冷軒蓉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神,卻發現張先生已經起身走到那幅桃林字畫前面去了。
“這幅畫是彥東所作……我與竇家頗有淵源,帝師府竇老亦是舊時同僚。然歸隱之後便不得相見了,只能偶爾從後輩口中聽到些消息……皓維那孩子很有孝心,知道我不便與竇老往來書信,便總是代爲轉達……”說到這裡,張先生回頭看看冷軒蓉,問道,“聽承戚說,你與皓維是朋友?”
“竇先生……”冷軒蓉匆忙起身,可話剛出口,她卻又覺得在這裡稱呼竇皓維作竇先生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別的叫法,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說,“竇先生與我有恩,在我與家父潦倒之時,是竇先生伸出援手幫助我們的。”
“聽說你們緣自一杆青雲筆?”張先生饒有興趣似的轉回身重新落座,而後打了個手勢,也讓冷軒蓉再次坐下來。
冷軒蓉裝作不經意似的擦掉了額角滑下來的汗滴,心中暗想,張先生您說來說去不還是想要打聽衲巖縣的事情麼?明擺着這老頭子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冷軒蓉一狠心,乾脆先挑自己能說出來的事情說一遍,衲巖縣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情,料想着這老頭子也未必會全都一一追究。
等冷軒蓉說到麒麟營突然出現的時候,張先生突然笑着搖了搖頭,語帶讚賞的輕聲說,“驍瀚王年輕有爲,有勇有謀,我煌湳國江山不可缺了此人啊。”
冷軒蓉聞言便是一愣,她不由覺得這句話似乎不像是一個歸隱山林的老者該說出來的。
冷軒蓉也曾聽父親說過多次關於歸隱山林的想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不理世間凡俗之事,與清風小流爲伴,與鳥獸蟲魚相守,對月飲酒,縱情山水,歸隱之後,父親想要過的是對朝中之事再也不聞不問不關心的日子。可如今再看這位張先生,他雖然早有歸隱之名,但如今他對天下事的瞭解程度甚至比冷軒蓉他們這些原本身處事中的人要多的多。之前冷軒蓉只覺得張先生深不可測,甚至有未卜先知之術,但到了現在,冷軒蓉卻突然有了自己似乎上當了的感覺。
爲什麼會這樣呢?
若是仔細去想的話,冷軒蓉卻又一點也解釋不清楚了。
總之,這位張先生的歸隱,似乎與父親所說的歸隱略有不同。
張先生似乎察覺到了冷軒蓉的異樣,便又開口道,“不知冷姑娘你對驍瀚王看法如何?”
冷軒蓉低下頭想了想,而後擡頭說,“如張先生所言,驍瀚王爲國爲民不惜以身犯險,國有此人,實乃天下百姓之大幸。”
沒想到聽了冷軒蓉的話,張先生竟然搖了搖頭,“冷姑娘,剛纔你言語之中對這位驍瀚王似乎也有不少成見,卻又爲何要順着老夫的話去讚揚他呢?”
⊕ t tkan⊕ ¢ o
冷軒蓉對驍瀚王杜亦霖的畏懼是從前世開始的,但到了今生,她卻又看到了杜亦霖不一樣的一面,所以要說敬佩也不爲過,但要說一味讚揚,冷軒蓉卻也覺得不妥。
“家父時常在小女面前提到張先生,以至於小女在張先生面前誠惶誠恐,只覺得張先生所言都是對的……”冷軒蓉無論如何不能露出任何關於自己有前世記憶的破綻,所以乾脆避開張先生的問題。
張先生聞言又笑了起來,但這笑容既不是被讚頌之後得意的笑,也不是得到了問題的答案之後暢快的笑,反倒像是有些無奈。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張先生輕嘆一聲,道,“老朽年事已高,有些事情,已經想不明白了。譬如你所經歷那些事情,爲何會有諸多巧合,你們又爲何總是能夠從中周旋,老朽實在是想不通。唉……常有人說老朽身懷異術,能掐會算。可在老朽看來,冷姑娘纔像是能掐會算的呢。”
冷軒蓉聞言,身子不由得一震。
而那張先生接着又說,“冷姑娘你小小年紀,卻能夠在那樣的環境中步步佔得先機,其智其勇,實在令老朽欽佩。”
“張先生言重了!”冷軒蓉也不知道張先生是從哪句話中聽出破綻了,急忙辯解道,“我一介女流,不過是想辦法保住自己和父親的性命,並沒有什麼智勇謀略,在衲巖縣之時,若不是得了驍瀚王和竇先生之助,我們三人怕是早就……”
“驍瀚王與皓維現在正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不知爲什麼,張先生像是對冷軒蓉說的話突然失去了興趣一樣,自顧自的說道,“朝廷現在內憂外患,佞臣當道。然而他們現在能夠做到的事情實在太少,要想答道目的,還得有其他人相助才行。”
這話說的像是意味深長,但張先生再沒有多說別的。
這時突然敲門聲傳來,進門的是一個三十左右書生模樣的男人,他恭恭敬敬的對張先生施禮之後看了冷軒蓉一眼,猶豫一下,而後說道,“先生,麒麟營在山下安營紮寨了。”而後男子便轉身離開了。
冷軒蓉一聽“麒麟營”三個字頓時大吃一驚,她望着張先生,卻發現這老頭子像是早就知道了什麼一樣,只是笑了笑,揚手衝冷軒蓉一揮,道,“請回吧,那位曾公子大概也該回來了。勞煩幫老朽帶句話,就說老朽多謝他這幾日送來的山雞野兔了。”
冷軒蓉拜別張先生,出門便掏出汗巾不停的擦汗。她沒有直接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小房子,而是徑直來到了旁邊不遠處曾顏良的住所。
離得老遠便看到曾顏良在院中收拾那些山雞野兔,看樣子是要將吃不完的全都做成肉乾存放起來。
冷軒蓉快步跑進院子,喚了一聲“顏良大哥”。
曾顏良擡頭見冷軒蓉臉色有些不對,神情也十分慌張,便停下了手裡的活計迎上前低聲問她是怎麼了。冷軒蓉自然不敢說自己這幅樣子是因爲在張先生面前隱瞞了什麼受的驚嚇,開口就問,“剛纔有人去給張先生報信說麒麟營到山腳下了,顏良大哥出去打獵可曾見到他們?”
曾顏良一聽原來是因爲這件事,他咧嘴一笑,道,“我打獵時恰好遇到了十九哥,後來也見過谷將軍了。聽說是谷將軍受了皇上的命令來請高人下山幫忙,谷將軍決定今天在山下休整隊伍,估計明日就回來拜見張先生了。”
說完這話,曾顏良這才發現自己手上沾滿了血污,急忙跑到一邊清洗去了。而冷軒蓉站在原地,不由得皺起眉頭去想這件事。
谷峙翼身份特殊,皇上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特意派他來請高人?他們要請的大概是張先生,可冷軒蓉也覺得張先生未必能夠出山。難道說皇上想不到這一點麼?如果想到了,他又爲什麼會有此一動呢?驍瀚王杜亦霖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皇上對杜亦霖的話是言聽計從,說不定這道聖旨就是杜亦霖的意思。冷軒蓉對皇上不甚瞭解,卻十分了解杜亦霖。沒有什麼把握的事情,他大概是不會做的。而如果不是被逼到了萬不得已,他恐怕也不會來請高人相助吧。
想到這裡,剛纔張先生所說的話又迴盪在冷軒蓉耳畔。
他說杜亦霖和竇先生現在正處在生死關頭,莫非是這位張先生算出了什麼?
冷軒蓉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再回想一下前世這個時候發生的事情。她驚然發覺,前世驍瀚王杜亦霖來找自己,不就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麼?
也就是說,到了現在,杜亦霖已經查證了鳳泉嶺中有安傢俬軍,而他現在,確實是快要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然而冷軒蓉轉念又一想,突然覺得不對。
當初在朝陽寨的時候,她就聽聞麒麟營已經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而小十九他們也是因爲被限定了回去的日期所以纔沒能將他們送到子夏巔的,如此說來,也許在那個時候,谷峙翼就已經接到皇上這份聖旨了。那麼現在他的到來,也許就不能說明杜亦霖他們現在的狀況了。
難道有了什麼差錯麼?
冷軒蓉不由得暗想,前世這個時候,杜亦霖是發現了自己這個能夠被利用的棋子,所以纔有了後來的那一番計劃,可如果今生冷軒蓉就此隱居,杜亦霖又將會怎麼辦呢?
前世的首輔丞相安龍義和那個武明郡的郡太守賀笠靖都是死於冷軒蓉手中,今生,如果冷軒蓉就此放棄了對他們的報仇,那麼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如果這兩個人沒有在壽宴那天死去,那麼這煌湳國是不是最終會淪入安龍義的掌中?
不知不覺間,冷軒蓉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許久都不曾有過的恐懼,又如潮水一般向她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