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軒蓉不敢擡頭看曾顏良,她要將這故事說完,如果看了曾顏良一眼,她也許就沒法再說下去了。所以她死死攥着一雙手,強忍着眼角的淚痕和心中激盪的情緒,一字一句的繼續說,“最後,我照着杜亦霖的話,毒死了安龍義,殺了賀笠靖,爲我父親和冤死的顏良大哥報仇。隨後朝廷很快派人將我捉住,發出榜文,將殺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加諸在我身上,判處斬立決。”
在冰冷牢獄中,冷軒蓉只覺得害怕和不甘。法場上那一刀,原本該斬斷一切。
“我被推上了刑場……午時三刻,一刀過頸……”
聽冷軒蓉說道這裡,曾顏良的眼角幾乎要瞪裂,他狠狠咬着牙,卻依然靜靜聽着。
冷軒蓉的身子,終於顫抖起來,她深深的低着頭,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原本以爲死了,可再睜開眼,卻回到了三年前……”
曾顏良驚呆了,可他此時卻又像是無比的清醒,他心中許多的疑團一下子都解開了,他回想起當初發生的一件件往事,爲什麼冷軒蓉總是一副恐懼的樣子,爲什麼她能算準了時間救下自己,爲什麼她總是料事如神如同未卜先知,爲什麼她一個弱小的女子能在險惡中周旋,以至於今日她的父親能夠走上丞相高位,而他曾顏良也血洗了之前的冤屈,甚至參與了後面的這些事情……
這些疑惑和相對應的答案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曾顏良,而曾顏良剛纔那無比的憤怒,也彷彿被他遺忘了。隨之而來的,是無比的心痛。他剛纔爲冷軒蓉口中那些欺辱她的人而憤怒,如今卻是爲經歷了這些事情的冷軒蓉而心痛。
曾顏良不敢說自己能夠相信冷軒蓉說的這些話,可冷軒蓉說的字字真切,曾顏良心裡生不出一丁點的懷疑。
“軒蓉……你說,我曾死過一次?”曾顏良的聲音低沉的讓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冷軒蓉的身子抖了一下,點了點頭,卻依然沒有擡頭去看曾顏良。
“你說,伯父曾死過一次?”
冷軒蓉又點了點頭。
“你說……你自己也……死過一次?”
這一句,使得冷軒蓉死死咬住下脣,微微點頭。
之後,便是一片沉靜。
冷軒蓉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心中如同一團亂麻,可現在她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樣,一點點將這一團亂麻梳理開了。她的眼前只有自己緊緊攥在一起的一雙手。她的一雙手早就不像是個大家閨秀的手,哪怕是在今生,她也做慣了日常的活計,她也曾要靠着爲人縫補維持她和父親的生活。她更不止一次的在深夜死死攥着被角,一攥,便攥的骨節發白。
燭光盈盈,冷軒蓉卻分明看到自己的一雙手上染滿了鮮血。那不是前世自己殺死賀笠靖時留下來的血跡,而是今生那些在她手裡死去的人的血。她自以爲沒有沾染過雙手,可血跡,卻分明還殘留着。
冷軒蓉的心,漸漸有些涼了,她顫抖着雙手,彷彿看到了顏良大哥心中的猶豫和他要做的決斷。冷軒蓉強咬牙關,想要做個了結,可就在她擡起頭的同時,一隻大手,卻緊緊攥在了她的手上。
這隻手,也在顫抖,每次這隻手伸過來時都是滾燙的,可今天,這隻手無比冰冷。
冷軒蓉擡起頭來,一顆心猛地縮緊。
一盞燭光,分明映出了顏良大哥眼中落出的兩行淚水。
曾顏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甚至什麼都沒想,只是一輩子沒流過幾次眼淚的他,這時卻止不住這眼淚了。
還好,此時坐在他對面的是軒蓉……還好,她現在能夠坐在他對面……還好,他們還能這樣靜靜坐着……
“顏良大哥……這些話,你若信了,便是我冷軒蓉心底最大的秘密,你若不信,就只當是個故事……”冷軒蓉也只能任憑淚水從眼中流淌下來,她的聲音止不住的顫抖,她強忍着悲痛說出這幾句話,“前世也好,今生也罷,我只想讓顏良大哥平安……顏良大哥若是……若是……”
若是要舍她而去,她也斷然不會阻攔。
這本是冷軒蓉早就想好的話,可臨到說時,卻被哭泣聲淹沒了。
她的身子越來越低,最後將額頭抵在顏良大哥握着她的那隻手上,嚎啕大哭。
前世今生,冷軒蓉從未哭的這麼傷心,從未哭的這樣無所顧忌。要說的話她都說了,而之後要面對的事情,已經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她悲傷,因爲她怕顏良大哥離去,可剛纔她看到顏良大哥落淚,卻又彷彿被利刃劃了心口。
一場哭泣,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停住,冷軒蓉擡起頭來,見曾顏良眼角雖然掛着一點淚花,卻淡淡笑着望着她。
見冷軒蓉擡頭,曾顏良這纔開口,“軒蓉,你可嫌棄顏良大哥前世無能,今生貧賤?”
冷軒蓉聞言一愣,好半天,突然想起之前顏良大哥說過的話,她驟然驚覺自己的誤會,竟然也苦笑起來。
“顏良大哥,你可嫌棄軒蓉前世與人爲奴,今生害人無數……”
兩人相視,看到彼此眼中流轉的光芒,已是心意相通。
次日牡德宮景嵐殿中,皇上高坐龍椅,細細看着下面跪着的三個人。冷承戚他是見過的,雖然說不上熟悉,卻依然覺得他與當初相比只是老了一點,其餘無異。這也該歸功與五先生竇彥東一直想方設法爲冷承戚調養身子,從這一點便能知道,他是早有了後面這一步的打算。皇上再打量那曾顏良,確實如亦霖所說,看上去十足的幹練,連跪在皇宮的大殿裡,也透出了不卑不亢。這樣的人再加仔細雕琢,以後定能成爲身邊一個得力的人才。原本皇上對那安家三子的事情還有顧忌,但聽了杜亦霖一番話,他覺得有些道理。
這時的杜亦霖正站在一邊仔細打量着冷軒蓉,見冷軒蓉雙眼如桃,他不由得微微挑起嘴角,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兄。
皇上會意,心中暗道,果然弟弟心思縝密,把今天的事情都想周全了。
他順着杜亦霖的目光望向冷軒蓉,越看越覺得這女子一點都不像弟弟說的那麼險惡,更看不出她纔是親手下毒殺了安龍義的真兇。
不管怎麼樣,眼前這三個人,皇上是下定了決心讓他們爲己所用,於是他毫不猶豫,開金口下了旨意。
冷承戚出謀獻策豁出性命去解了武明郡叛逆之危,爲君分憂,爲國盡忠,是能夠穩固江山的大賢大智之人。同時,冷承戚秘密離開皇城,乃是皇上遣其秘查逆臣賀笠靖等人謀反證據,冷承戚忍辱多年,如今此事終了,自然應當記大功一件。兩項功勞加在一起,特別提拔,官升兩品,暫時代理丞相之職,立即着手督辦清查前任首輔丞相安龍義生前罪行。
安龍義之子安平之當衆說出了謀反之意,同時留下自供書信,所以謀反的罪名是坐實了。而誅殺了這一對謀反父子的,便是受了皇命的曾顏良。曾顏良誅殺反賊同樣是大功一件,封做御前硃砂近侍統領,負責皇上安全。
對於冷承戚的那道旨意,冷承戚、冷軒蓉和曾顏良都有了心理準備,而對於給曾顏良的封賞,卻是出乎了幾人的意料。雖然之前杜亦霖說的清楚,讓曾顏良背上殺死安龍義和安平之的名,爲的是堵住悠悠之口。如果有一天曾顏良再反悔說自己是安家的三兒子了,那這殺父誅兄的惡名也不會讓他有機會拉起反旗。如此一來,曾顏良不單得了現成的功勞,也斷了日後再出亂子的路。只是這功勞有了,卻沒想到給的封賞竟然是硃砂近侍統領的職位。曾顏良原本以爲有了安平之那封信的事情,杜亦霖和皇上一定會對他心存芥蒂,最多給個空頭職位也就算是表了心意,哪成想,竟然讓他做硃砂近侍的統領。
硃砂近侍是杜亦霖當初特意爲了對付安龍義而精心訓練出來的一羣死士,他們忠於杜亦霖,忠於皇上,幾乎是他們除了三大秘營之外最後一道屏障。而如今,他們是要將這道屏障交給曾顏良了。
曾顏良疑惑的擡頭望向杜亦霖,見他挑挑眉梢,有些惱怒的哼了一聲,“怎麼?曾顏良,你是嫌皇兄給的官位小了?”
曾顏良沒有回答,扭頭又看看皇上。
皇上原本就是寬厚之人,他知道曾顏良心裡是怎麼想的,便笑道,“曾顏良,朕這弟弟可是在朕面前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說你是可塑之才,在朕身邊絕不會讓朕失望。硃砂近侍便是朕的性命,你敢接這官職不敢?”
這話讓曾顏良心中一震,但也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倔強。他眉頭一皺,衝着皇上抱拳道,“草民一人不敢保皇上性命無憂,但硃砂近侍無一不是鐵骨錚錚不畏死的漢子,皇上若讓草民與這些兄弟一同守衛在您身邊,也無需再有多少憂慮了。”
“哈哈哈……”皇上朗聲而笑,望向杜亦霖道,“亦霖啊,你舉薦來的人,怎麼都跟你一樣,身上帶着甩不開的桀驁。”
杜亦霖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笑道,“皇兄儘管放心,這曾顏良再桀驁,也有能拴住他的人。”
說着,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冷軒蓉身上。
冷軒蓉規規矩矩跪在那裡,心中想着父親和顏良大哥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危險。就在她想的出神時,突然被身邊曾顏良拍了一下。冷軒蓉一驚,這才擡起頭來,見杜亦霖和皇上都望着她,冷軒蓉不禁有些窘迫。
就聽杜亦霖有些責備的說,“冷軒蓉,你平日裡在本王面前沒有規矩,本王從未責備你,可今天到了皇兄面前,怎麼還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冷軒蓉心中苦笑,急忙搖頭,輕道一聲不敢。
杜亦霖翻了一眼,心想你這傢伙連指着鼻子罵我的事情都敢做,連給安龍義那老奸賊下毒都敢做,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這時就聽皇上說,“冷軒蓉的事情,朕也都聽驍瀚王說過了,聽說你與曾顏良情投意合,患難與共。既然你的父親和曾顏良都是朕的有功之臣,朕也不能虧待了你。”皇上假裝想了想,才說,“朕就爲你和曾顏良賜婚,你父親爲朝廷勞苦多年,兩袖清風,你的嫁妝就由朕出了,再封你一個誥命夫人。你看如何?”
冷軒蓉聞言,急忙磕頭謝恩,但擡起頭來,她欲言又止。
皇上心下了然,轉頭對曾顏良說,“朕爲你賜婚,還有一個條件,冷愛卿膝下無子,只有冷軒蓉一個女兒,你又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朕讓你做個倒插門的女婿,成親之後,與冷愛卿一同住在丞相府。”
原本曾顏良也沒有想帶着冷軒蓉出去另過的打算,他扭頭看冷軒蓉紅着臉低着頭,又見冷承戚一臉的期待,轉過頭來呲牙一笑,磕頭謝恩。
三道聖旨傳出,可謂是震驚朝野。原本有幾夥人等着角逐這丞相之位,卻發現皇上突然弄來個冷承戚。冷承戚上任之後沒費多大力氣便打通了官路,除了皇上的心意之外,這自然也是因爲有那位高人張先生和帝師府背後的支持,更有驍瀚王的扶攜。再加上冷承戚本身就是個有才有德之人,經過這麼多事情,他越發明白人心世事,所以不出杜亦霖和皇上所料,他果真坐穩了局面。
而曾顏良因爲原本就是杜亦霖的王駕親衛,與硃砂近侍本算一家,再加上谷峙翼暗中幫助,又有從麒麟營的所見所學,統領硃砂近侍,也是得心應手。曾顏良天性豪爽好交,爲人耿直,不單得了這些硃砂近侍兄弟們的擁戴,也越發得到了皇上的賞識。
等到了尚禮司選定的大吉之日,重新修繕過的丞相府張燈結綵。皇上送來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簡直羨煞許多深閣小姐們,這是皇上的恩寵,更是這位冷丞相的臉面。
內宅一間屋子裡,冷軒蓉身穿大紅華服,獨坐鏡前。
外面喧囂陣陣,她卻像是身處事外。
現在的一切對於冷軒蓉而言,更像一場夢。
呆呆的坐了許久,之後便又是一陣忙碌。許多的丫鬟婆子在冷軒蓉周圍轉悠,連那平日悶不吭聲的小姑娘守言也忙前忙後張羅起來。
等到華燈初上,這丞相府裡便開始了繁瑣的儀式。冷軒蓉被丫鬟婆子引着行過各種禮,卻始終因爲蓋着大紅的蓋頭,沒能看到顏良大哥的表情。冷軒蓉覺得有些遺憾,若是他們此時遠走高飛,或許是在一間破屋裡,或許身邊出了顏良大哥之外,就只有她的父親,但兩人倒地跪拜時,她一定能看到顏良大哥的神情。
直到被送回了洞房,冷軒蓉還在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知又過了多久,沉重的大紅蓋頭緩緩被掀開,燭光閃動,冷軒蓉終於看到了她再熟悉不過的人的面容。
“軒蓉,這一天,可是辛苦你了。”
輕柔的聲音在冷軒蓉耳邊響起,冷軒蓉心裡涌起一陣甘甜。
屋中滿是大紅的飾物,紅燭搖曳,連他們正坐的這牀榻上,也都是大紅的被褥。
這是自然,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冷軒蓉喜極而泣,眼前有些模糊。經歷了這麼多磨難,經歷了這麼多痛苦,她今天,終於與顏良大哥成親了。
曾顏良臉上也滿是難掩的幸福,他擡手,輕輕拭掉冷軒蓉眼角淚痕,再不必忍着,伸出手臂緊緊將冷軒蓉攬在懷中。
“軒蓉,從今以後,你再也不用吃苦,再也不用害怕了……”
冷軒蓉倚在曾顏良的懷中,曾顏良懷中的溫暖漸漸平息了她所有的不安,她終於露出淡淡的微笑,長長舒了一口氣。
心裡的許多東西,彷彿一瞬間都被冷軒蓉放下了。
突然有些倦了,冷軒蓉抱緊一身大紅喜裝的顏良大哥,緩緩閉上了雙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