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杜飛、蒙樂他們也冒充圍觀的學生在一旁觀望形勢。待人羣跟執法隊員都各自散去,肖明建、胡宗慶也乘車離開,看着張恪陪王維均坐進羅君的車裡,杜飛與陳靜、劉明輝、謝子嘉都不算陌生,請他們去1978喝酒——張恪要跟羅君、王維均等人在一起,一時半會兒也離不開。
這事情在羅君趕到之後就乾淨利落的處理掉了,也沒有耽擱多少時間,坐進羅君的車裡,張恪看了看腕錶,才夜裡十點半,正是附近高校宿舍熄燈的時間,但對他與羅君、王維均等人來說,時間還尚早。
車窗外的夜色清迷,路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從車窗裡透射進來。
“我剛到建鄴時,夜裡經過這裡,差不多也是這時間,東華大道上的行人與車輛就要稀少許多,過了十二點,就幾乎看不到有車輛往東行駛——再往東就是郊區、是鄉下。過去一年的變化是顯著的,不僅僅是體現上的市裡統計的數據上,看看車窗外的車輛,我是很期待三四年之後這片土地會變成什麼模樣,當然,其他人對此也是很期待……”羅君望着車窗外的夜色,語帶雙關的說道。
張恪神色稍淡,只是側着傾聽羅君的話,從話裡知道性格強勢的他也感到許多的壓力。
建鄴市的權力結構在九八年相比其他地方就有其特殊之處:市委常委成員裡,市政府佔了三名,包括市委副書記兼市長、包括書記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包括市委常委兼副市長,這也是中央在中心城市加強經濟建設工作的要求,導致建鄴市府在市裡的力量相對強勢一些。
九七年,錦湖啓動橡樹園計劃,建鄴市反思這些年來在高新產業發展上的戰略佈局,長期在建鄴負責經濟工作的肖明建自然要爲建鄴市高新產業的發展滯後承擔一定的責任,羅君隨後又將市委常委兼副市長王維均拉攏過來一起推動數字長廊構想的高新產業新戰略,算是暫時將肖明建壓制得無法動彈。
但是這僅僅是短暫的現象,一方面,王維均不再擔任副市長,而是改任高新區黨工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按照慣例,市政府將有新的副市長進入市委常委名單之列;最主要的,國內有着市委書記管幹部、市長管經濟的分工模式,羅君也不可能長期的將手撈過界直接干預市政府的經濟工作——經濟工作總歸要由市府主導。
肖明建雌伏一段時間之後,並不甘心給羅君壓制以致他在市政府裡都沒有足夠的話語權。年初他與常務副市長鬍宗慶聯合推動軟件產業園項目,就是他想重新奪回在經濟工作上主導權的一次努力。這次市政執法法到學府巷來執法,貌似肖明建是四月經過這裡隨口吩咐了一句,他這“隨口吩咐”就有極高的技巧在內,說到底還是想插手數字長廊構想的事務。
這種不甘心並非單純的權力鬥爭,還涉及到各種複雜的利益關係。
建鄴市計劃今後五年會將投入超過百億的市政建設資金到高新區裡,甚至要遠遠超過中心城區白江區。
市政投資可以說是在與官場勾連的所有利害關係中最能直接輸送利益的,高新區在市政投資上划走最大的一塊蛋糕,卻限制那些虎視眈眈的利益集團涉足進來,豈能不遭人忌恨?
市政投資還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其實從四月初國務院宣佈城鎮職工住房制度改革以來,很多人都意識到政府手裡握着的最誘人的蛋糕不再是其他,而是長期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的土地資源。
中心城市白江區人居環境成熟,即使有些舊城區要改建,開發商通常只能零零碎碎的像打補丁式的拿地進行地產開發,而建鄴市啓動數字長廊構想,一下子就將上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劃入高新區,即使商業住宅區規模佔不到30%,可開發的土地面積也將遠遠超過其他四個城區的總和。
世紀錦湖拿下高新區湖東商圈項目的時機非常的好,就是在國務院正式啓動城鎮職工住房制度改革之前的幾個月,又將肖明建、胡宗慶跟精典地產的注意力騙到軟件產業園項目上去。換作九八年四月之後再啓動這個項目,世紀錦湖若還能如此輕鬆的拿下這個項目,只怕會有人將官司打到國務院去——九八年四月之後,國內的房地產市場由於城鎮職工住制度改革而得到重新的審視,之前國內的房地產市場需求是受到嚴重壓制的,四月之後,雖然市場不會有突然明顯的變化,但是稍有些經濟常識的人都能看到龐大到驚人的商品住宅市場潛在需求,土地自然就成了爭奪的核心資源。那些有經濟眼光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會將目光先放到國內經濟發展最活躍的幾個中心城市去。
雖然讓世紀錦湖划走湖東商圈項目兩平方公里的土地,但是高新區還預留有超過十倍的商業住宅規劃土地,這一片土地,其實與建鄴市中心的距離並不遙遠,與最核心的商圈新市街不超過十公里,與建鄴市副城市中心府青路也恰恰只有十公里,形成極佳的城市佈局。
另一方面,數字長廊構想啓動近一年的時間以來,成就斐然,使得建鄴在國內其他城市深受亞洲金融風暴影響的同時經濟保持強勁的增漲。以錦湖爲首組織的數字手機技術促進協會主導着國內的手機產業佈局從一開始就在建鄴、海州集中,不僅國產手機廠商及配套廠商,甚至連三星、諾基亞等外資手機廠商都考慮到建鄴投資,以獲得零配件、產品研發以專業人才上的便利。新興的城市,經濟的高速增漲勢必導致大量外來人員涌入該地區,特別是高新產業的興起,會引入大量的高素質、高收入人羣,住宅市場的需求將進一步的擴大。
即使不去考慮未來國內房地產市場非理性的飛漲,高新區商業住宅規劃土地最保守的去估計也將有500億到1000億的潛在價值——張恪幾乎能肯定建鄴的商業地產與住宅地產的價格會提前一步飛漲,特別是燕歸湖東片這一塊核心區域,新的高新區行政中心與湖東商圈以及行政中心與湖東商圈項之間的大型公開綠地配套項目都已經正式啓動,燕歸湖的周邊環境也在進一步的整治之中,此時用來開發商業、住宅地產的優勢已經非常的明顯。
要說上百億的市政投資,性格強勢、爲建鄴市經濟發展親手擬定高速發展藍圖的市委書記羅君還能捂得住,不讓那些利益羣體貪太多;那些保守估算就有上千億潛在價值的商業住宅土地,就算趙濟東總理親自來捂,也會有不計其數的利益團體會像聞到血腥味的牛蠅一樣想方設法過來吸血——也不僅僅是建鄴地方上的利益團體,那些能夠將手伸進建鄴來的,都不會放棄嘗試,這也讓建鄴給拖入更復雜的利益糾纏之中。
建鄴市在經濟有管理特權,經濟工作受中央的直接管轄,建鄴市的主要黨政領導任命,也是受中央直接干預,省裡甚至對這種更復雜的利益糾纏都會感到很無力。錦湖能將海州經營得跟鐵桶一樣,正是由於省一級的緩衝;但是建鄴市,這種緩衝作用要小得多,另外,錦湖對建鄴這樣的中心城市的影響與作用也相對有限。
四月,國務院啓動城鎮職工住房制度改革,四月,肖明建經過學府巷“隨口吩咐”一句就讓市政管理局派執法隊進入高新區進行市容整頓執法,張恪還記得四月中旬杜飛曾跟他說起過有些生在灰色夾層中的勢力對學府巷虎視眈眈——這裡面不可能沒有聯繫。
很明顯,羅君在經濟工作上的出色表現,以及在黨內優於肖明建的地位,確定他眼下在建鄴市裡的地位,但是眼下有明顯的跡象表明肖明建有意聯合那些對高新區虎視眈眈的利益羣體來重新挽回在市裡的頹勢。
羅君若是過於剛硬,與那些利益團體,與肖明建、胡宗慶等人撕破臉皮,結局或許要比徐學平要好,但是給調離建鄴並非難以想象的結局。
當然,張恪對羅君的期待也沒有那麼高,他之前給肖明建、胡宗慶在軟件產業園項目上下的套,總會發揮作用。
當然,即使建鄴市再換一任新的市長,並不能改變背後存在像吸血蠅羣似的利益羣體這一事實。
特別是隨着房地產市場逐漸火熱,特別當國有土地轉讓金成爲地方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時,地方上的官僚羣體就會發現可以從國有土地資源裡源源不斷的吸血能夠最大限度的提高他們的“陽光收入”、改善他們的生活。
誰要提出打壓房地產,不說產業不產業的問題,首先就是跟地方上的整個官僚羣體過不去。
現在錦湖也算是翅膀硬了,跟某個省長、某個省委書記、某個部委裡的頭腦粗着嗓子說話,都不會有多大問題,甚至曾如聖、趙濟東等大人物對錦湖提出什麼不合理的要求,錦湖一樣可以硬着頭皮頂回去,畢竟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不會言語稍有不對就會脫光膀子上,但是張恪不得不深刻的感受到,要跟整個既得利益團體做鬥爭,無疑就是螳臂當車,只能寄希望情況能慢慢變好。即使跟一撮人鬥爭,也跟跑馬拉松似的,不跑到最後精疲力竭,都無法預測誰到底能壓過誰,就算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的將那撮人中的對手拖下馬,但也會不斷的有人加入到那一撮人中去。
今天晚上市政管理局執法隊的副隊長劉軍以及那個動手打人的執法隊員,說到底只是給犧牲掉的炮灰小角色。
張恪這時候還不是很清楚肖明建姿態能夠微妙轉變得到的最直接助力是來自哪裡,但看羅君眉頭微鎖的模樣,似乎身上所受的壓力並不輕鬆。
這年頭,誰身上壓力都不輕鬆,在送羅君返回住處,張恪想起一件事跟他說道:“總裝備部打算讓錦湖跟建鄴的一些研究機構對稀土的民用技術發展前景做一個小規模的彙報,總裝備部的副部長崔文毅將軍近期會到建鄴來,我覺得這事還是知會一聲市裡……等總裝備部的態度定下來之後,錦湖礦業就可以正式籌備了,國內的公司,錦湖只會佔很小比例的股份,但是這一塊將來能產生的利潤不會太少,我建議建鄴市裡以城商行或高新區的名義佔一些股份……”
涉及到礦產資源的投資,錦湖礦業想要真正的發展壯大,國內公司的資本性質不能直接觸犯當前的體制,拉建鄴市城商行入股也好、拉高新區入股也好,甚至會讓海州市方面也以國有資產的形式入股,這麼做,都能夠保證錦湖只要很小比例的持股就能獲得對錦湖礦業的控制權。比起整個稀土戰略在未來能給錦湖產生的巨大利益,錦湖礦業在國內部分的直接利潤,畢竟是小頭。
國內部分的合作模式,張恪之前就跟羅君討論過,註冊資金額度不高,真正進行運作的鉅額資金由錦湖以公司債或其他的形式提供給國內公司,也就是說,建鄴市只需要出資幾百萬的資金,就能分享日後可能會有的鉅額利潤。
張恪也是爲了能讓這個方案成功獲得各方面的支持做出最大的讓步。
這次所謂稀土民用技術發展前景的小規模彙報也是錦湖礦業方案涉及到國內相當利益方的首次相聚,能在章州、三井案還沒有結案之前,就能推進到這一步,也是有葉家在背後支持的葉建斌的活動能力的體現。
“崔文毅將軍過來啊,”羅君想了一下,說道,“屆時我列席一下,具體的事情還是交給高新區去做……”這也是羅君此時的尷尬,王維均負責高新區之後,他在市政府就找不到代言人,有些活動總不能直接以市委的名義參加。
張恪與王維均在市委大院前就下了車,沒有必要這麼晚還去羅君住所叨擾,張恪又跟王維均轉身鑽進後面跟着的奧迪車裡,姚文盛也在車裡——傅俊還帶着司機開着奔馳跟在後面。
王維均坐進車裡就問姚文盛:“小女孩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有沒有出來?”
剛纔在車上,羅君沒有提到執法隊目前暴露出來的問題,張恪謹守自己的身份,也不便對市政執法隊提什麼批評意見。當前的執政者畢竟對城市管理有一種急功近利的態度,羅君也不能免俗。王維均很清楚他不能在張恪面前迴避這個話題,不然他今晚趕過來就沒有意義了。
羅君或許將建鄴當成他政治生涯中的跳板,王維均不能,王維均必須將根都紮在這裡,看問題就不能急功近利,至少在張恪面前不能急功近利。
不說背後的糾葛,今晚涉及到的問題就從表面看也很有典型性,市政執法的尺度、下崗女工的生存。
雖說羅君要肖明建負起責任來,但是高新區要爭取主動,積極關注是肯定要的,姚文盛說道:“小女孩子有輕微腦震盪,還要住院觀察一夜,才能放心確認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這也是負責任的態度,市裡不會不管,不過其他事情,我們的工作要更積極一些……”王維均看着張恪給染了咖啡漬沒有換的襯衫,“不然光這襯衫,區裡就賠不起。”
“呵,可沒敢叫區裡賠?染上圖案倒是不太難看,”張恪低頭看了看襯衫上的咖啡漬,跟王維均笑着說,“東華區大片的區域都劃入高新區了,原先高新區沒有的下崗職工問題,現在也讓你頭疼了吧?最近我也感覺到這個問題有些突出。”
“這事情也是肖明建、胡宗慶他們鬧出來的,”王維均說道,“他們急着在燕歸湖南岸上軟件產業園項目,爲了趕速度,讓軟件產業園直接將八一印染廠全盤接下……八一印染廠是燕歸湖的一個污染源,關停或遷地重建都是好事,但是太急躁。今年市裡的印染行業整體滑坡得厲害,八一印染廠那麼大的一家廠,近三千號人一下子都下了崗,而且軟件產業園將廠子接過來,根本就沒有爲這三千職工掏安置費。這事我跟肖明建有過爭執,他打包票說不要高新區解決,我也就沒有再堅持。你看他們解決成什麼樣子……”王維均對這事也是有些怨言的,當然也不會僅有怨言,“最後還是區裡擠出一些財政資金,就算每個下崗職工每個月發一百元生活費,每個月就要額外多花掉三十萬,關鍵這一百元的生活費對這些下崗職工的生活困難也是杯水車薪,關鍵還是要儘快安排就業,我回去看區裡能不能再擠出些錢來……”
“去年從橡樹園訛掉一筆錢的田力山,王書記還有印象吧?他今年還是全國人大代表吧?”張恪問道。
“你不要裝糊塗了,誰能從錦湖訛到錢?”王維均說道。錦湖真要介意田力山訛錢一事,田力山今年哪可能還是全國人大代表?不單王維均不糊塗,羅君等人都不糊塗,有些戲是做給下面人看的。
張恪嘿然一笑,說道:“他將那筆資金用來搞一個下崗職工培訓與再就業的民間服務所,區裡可以找田力山。田力山要是再過來訛錦湖一筆錢,也無所謂的……”
王維均點點頭,說道;“這樣也好,錦湖現在也不求名,不過錦湖做的事情,上面人總是不能閉着眼睛的,”對姚文盛說,“你將這事情記在心裡……”
雖然下崗職工再就業這事與姚文盛目前分管的工作沒有特別的關連,但是與錦湖有關的事情,王維均還是儘可能安排姚文盛去做,讓姚文盛緊密的嵌入錦湖的人脈網絡裡,進而使得姚文盛整個顧家都成爲支撐錦湖的幕後支柱之一,這也有利王維均自身的發展——王維均在仕途上還沒有能力去獲得顧家的全力支持,所有人事網絡都需要緊密的圍繞錦湖這根主線去展開。
車子再經過學府巷,張恪與姚文盛一起下了車,王維均要直接回住所,姚文盛也不用送王維均回住處去。
張恪與姚文盛並肩往巷子裡走去,姚文盛倒有些替張恪打抱不平:“肖明建他們沒有擦乾淨的屁股,還要錦湖來幫忙,唉……”
“我願意拿這筆錢出來,跟他們沒有關係,”張恪搖了搖頭,“現在各地的城市管理思路有些粗糙,很少有人願意去想背後深層次的原因,不是他們想不到,而是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會觸及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寧可簡單的將問題歸結到市政執法隊與無證攤販之間的表面矛盾上。無證攤販佔道經營,不聽勸阻、影響交通、破壞市容市貌,市容執法隊管理時即使粗暴一些也情可有原。這算哪門子混帳道理?肉食者鄙也!錦湖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能做一些是一些,總歸還是要市裡以後做工作能積極一些。”
“有些工作是要市政府直接出面的,羅君書記今天晚上心裡只怕也不痛快,就算上面將肖明建、胡宗慶這些釘子都挖掉,按照傳統,新過來的市長跟羅君書記一團和氣的可能性也不大,工作也不見得就會好做……”姚文盛對國內的現實倒有清醒的認識,對未來的期待也比張恪少些理想主義。
“與人鬥,其樂無窮——中國就是這傳統,”張恪微微一笑,說道:“騾馬賽跑,看誰跑得過誰,錦湖也要加一鞭提提速……”
“哦,錦湖最近還有什麼更大的計劃不成?”姚文盛聽張恪這麼說,好奇的問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