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此時怒在心頭,望着耿沉淵那清俊的面容,這是他在新貴中最看中的臣子,於是忍着怒氣,稍微放緩了聲音,道:“你是要爲孟祈佑求情嗎?”
雖然聲音壓抑了些許,然而還是能聽得出明帝的怒意。耿沉淵半低着頭,道:“陛下,臣只是覺得事有蹊蹺,若孟大人穿着百服進殿,其他百官必然早已經看到了,而刑部侍郎大人也不會在剛纔才驚呼出口。這證明衣料上有問題!”
這些明帝又何嘗不知!但凡是想一想都能知道,但是明帝如今便不想去想,看着那一襲刺眼的白服,想着他最近事事不順,貴爲天子連一個喜歡的宮女找了這麼多天都找不出來,親生母親西太后又一病臥牀不起!
種種事情加起來,沖淡了原本一點點的喜悅,再加上白服的刺激,明帝目光裡掠過一抹陰霾,此時的他倒是不再怒聲,然而平靜的言語裡藏着無盡的冷意,全身散發出一種強大的威嚴,擺手道:“耿卿,你無需再求情!好好的官服也能讓人動了手腳而不自知,這說明他對這份職位並沒有任何興趣,連自己的官服也保管不好!多說無益,拉下去待斬!”
明帝的話果斷又凌厲,任誰都聽出這其中沒有商量的餘地。開始有心和耿沉淵一起求情的官員心裡都暗暗退縮,不敢再在這個時候,去觸明帝的逆鱗。
耿沉淵望着明帝陰戾的臉色,知道他現在的心情十分的不悅,若是一再說下去,只會適得其反,只能等會下朝後再與人商議有沒有別的辦法了。
經過這麼一遭,明帝心情顯然不悅,先行退朝而去。
在早朝裡突然發生了這麼一遭,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但是很快的,這則消息就隨着下朝的官員們,迅速的傳了出去。
當孟大人被抓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雲卿心中已經做了準備,心裡還是吃了一驚,沒想到下手這樣之快,看來這個人早就有這樣的計劃了,一旦章瀅拒絕站出來承認那日的人是自己,後手馬上就來了。
這樣精密的計劃和對人心的揣摩,雖然現在還不敢肯定背後的是誰,但是雲卿首要懷疑的對象就是東太后。
但是時間太緊迫了,雲卿目前最重要的是證明當日的事情是有人故意所爲,她想了想,對着屋中喊了一聲,“桑青。”
桑青似影子出現在面前,看不出他開始是隱藏在哪裡的,然而一呼即應的速度能讓人知道,他確確實實一直都藏在這裡。
“你現在馬上去查一下當日孟夫人訂官服的那件製衣店,如果老闆他們還在的話,立即將他們抓來!”非常時期,要用非常手段,這個時候,雲卿已經不管這樣抓人是不是對的了。
沈家是做刺繡紡織起家的,對於布料染料這些東西,可以稱得上是行家。當日沈茂因爲遇見泥石流沒在家中的幾個月,雲卿將這些程序都弄的清清楚楚。她知道,不是孟祈佑故意穿白服上殿,而是有人在他的官服上做了手腳。如果她猜的不錯的話,那是一種見光褪色的布料,百官從府中出來的時候,天色尚未明亮,而隨着到了金鑾殿上議事開始,光線越來越亮,而官服也隨之顏色褪掉。
在行內人看來,這算不得什麼秘密,仔細檢查了布料,就知道染料有問題。但是外行人就不懂了。
雲卿想了想,又喚了流翠進來,道:“你現在立即去追汶老太爺的馬車,讓他將這封信交給十公主的陪讀章瀅,務必快一點。”
宮裡沒有宣召是不可以隨意進去的,但是汶老太爺是個例外,他每天都要在宮中去看西太后的病情,所以他有這個資格。而且因汶家的名聲,汶老太爺也可以在宮中隨意走動,而不惹人注目。
孟祈佑被抓的事情,章瀅一進宮,肯定很快就會知道了,爲了不讓章瀅自亂陣腳,做出什麼衝動的行爲,以免這些天的隱忍都白費了,她必須要寫信通知章瀅。
流翠看雲卿滿臉的肅色,眸色認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接過雲卿的信後,就往外去喊馬車追汶老太爺的馬車了。
處理好這些事後,雲卿坐在椅子內,望着打開的窗口透進來的春光,偶爾一兩隻蝴蝶在花瓣上飛舞着,相互追逐戲耍,頗爲輕鬆的模樣。
她脣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目光映進曦光之中,卻像是看向很遠的地方。這京城比起揚州來真的是亂的多,暗流洶涌,皆在那看不見的陰暗之處。在這裡生活,一絲一毫都不能鬆懈,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了別人的棋子,做了利益下的犧牲品。
雲卿抿了抿脣,想了一會,又喊了一聲。御鳳檀派給雲卿的暗衛是一支,桑青是這支暗衛的隊長,大部分事情都是由他接洽,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副隊,在聽到雲卿的聲音之後,他也出來了。
“夫人有何事?”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出現在雲卿的面前,雲卿記得御鳳檀說他的名字叫桑六。
被他喚作少夫人,雲卿有一瞬間不適,但心內也覺得坦然了,並沒有過多的糾結這個稱呼,而是道:“你將孟祈佑孟大人的事情告訴世子,讓他想想辦法,若是不能直接將孟大人救出來,可有法子拖延幾天的時間。”
只要孟祈佑的處刑時間不要這麼急迫,就算多出一兩天,總能想到一個合適的方法,待到明帝不那麼憤怒的時候,也許就好辦多了。
“是。”桑六同樣也是很精練的應下,並不多說話,接下命令之後便走了出去。悄無聲息的就像剛纔屋內並沒有其他人來過一般。
過了沒多久,桑青就再一次出現在了歸雁閣中,看着他兩手空空,雲卿心內止不住的焦急,然而面色卻很沉穩,問道:“是不是都走了?”
桑青低頭道:“屬下到了那家制衣店的時候,那家制衣店老闆家中上下,包括丫鬟一共八口人,已經全部死了。”
雲卿的瞳孔一下子放大,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她一開始就是做好了準備,製衣店的老闆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肯定是不敢再留在這裡的。但是幕後的人比她想象的更狠,直接將所有人滅口,這樣的話,很難再從這家老闆這查出什麼線索來。
好在她一開始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種步步爲營之人,手段自然是慎密。現在只看御鳳檀的了,他一定有辦法讓這件事拖延兩三天。畢竟養兵千日,而用兵一時,慧空大師在宮中的作用可不僅僅是用來受人尊敬的。只要他接到御鳳檀的傳信,巧妙的設下一個天機,這樣的話,就能將孟祈佑的處斬時間拖延。
雖然心裡有了把握,然而云卿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安,像是會有什麼事情就這樣發生一般,超出她的預料之中。
紫禁城中。
安嬪所在的暖心堂裡,正傳出一陣陣哀求的聲音。
只見一着了水紅色長裙的女子正跪在東閣中,對着安嬪,哀求道:“娘娘,求求你,到陛下面前幫章瀅的舅舅求求情!”
安嬪是一個眉目溫和的婦人,她的樣貌在後宮中並不算得最出色的,然而眉目平和,有一種寧靜的美麗,此時她正慈目望着跪在面前的女子,眉頭卻是輕輕的蹙起,帶着一絲爲難道:“章瀅,你舅舅在金鑾殿上穿白色官服,正和宮中生病的西太后相沖撞。連耿大人求情陛下都不理,可見此事之嚴重。我去求情沒有什麼作用的。”
安嬪並不是後宮中最受寵的妃嬪,而且她也入宮多年,已經不再是年輕貌美之時,比起耿沉淵來,她的分量遠遠不夠。
章瀅此時心中亂成一團,只覺得一顆心臟都揪成了一團,她不明白,舅舅的官服怎麼會變成白色的,但是她敢肯定,舅舅一定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來宮中的時間不算長,認識的能說得上話的,待她又最好的就是安嬪了,所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來求安嬪,聽到安嬪的話後,章瀅的小臉更是一白,透出幾分悽慘的意味,“娘娘,我舅舅他在朝中爲官多年,又身爲吏部侍郎,不可能不懂這條規矩的。這一定是有人陷害他,求娘娘去跟陛下說說,也許陛下聽了娘娘的話,會考慮一番的。”
她一邊說,一邊對着安嬪磕頭,砰砰的聲音讓安嬪親自站起來扶住她道:“章瀅,你不要這樣。”
安嬪的聲音裡透出了深深的無奈,望着章瀅滿臉的淚水,用手帕替她擦着淚水,分析給章瀅聽道:“你知道的,自古後宮是不能幹政的,我已經是個不受寵的妃嬪,一個月也難得見到陛下一次,你舅舅的事情和西太后的病牽扯到了一起,我若是冒然去進言這件事情,陛下說不定會遷怒到我的頭上。”她看了一眼一直站在身邊的十公主,瞧着那稚嫩的面龐道:“我出事,還無所謂。可是若是我走了,十公主以後就沒人照顧了。”
十公主站在一旁,雖然她年歲還不大,平日裡又調皮,但是此時也聽出來安嬪在說什麼了,小手抓着安嬪的手道:“娘,真的沒辦法幫助章瀅了嗎?”
“娘真的無能爲力。”安嬪搖搖頭,想了想,又道:“章瀅,你試試去找找其他高位的妃嬪吧。”
聽到安嬪如此說,章瀅明白安嬪是沒有辦法幫到自己了,她的喉嚨梗塞,如同塞了一團棉花一般,艱難的站起來,“謝謝安嬪娘娘。”語畢,便朝着外面走去。
安嬪搖了搖頭,拉過臉上還略帶着茫然的十公主摟在懷中,心中暗歎,章瀅的背影看起來很傷心,但是她也是沒有辦法,就算她現在去,見不見得到陛下還是一回事,就算見到了,也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章瀅走出了暖心堂,瞧着偌大的皇宮,她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纔好,她認識的人不多,也不知道該找誰求情……
不知道雲卿知道這件事了嗎?她會不會在想辦法?
章瀅擡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掛在了天空上,和熹的日光撒在了每一處,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但是她卻覺得很冷,漫無目的在花園內走着,找不出一個辦法來。
若是舅舅死了怎麼辦?舅母又要怎麼拉扯表弟?表弟沒有了父親是不是會和她剛失去母親一樣,每一天晚上都做着噩夢呢?
“都半個月了,殿下還在找那個宮女呢,不知道到底是誰,究竟讓陛下這麼念念不忘的!”
“是啊,好幾個宮女都去說是自己,陛下剛開始很高興,結果問了兩句話後,就暴怒了起來,讓人將人處死呢!”
花叢裡傳來兩名小宮女悄悄的對話聲,若是以往聽到關於找那個‘宮女’的事情,章瀅都會避開的,然而今天,她卻只是站在了原地,聽那兩名宮女的對話。
“唉,要是我是那個宮女就好了,你沒看到陛下在宮中尋找的樣子,聽說還特意到弄風閣去看了一次呢,可見對她有多寵愛了!”話語裡面的羨慕和嫉妒讓章瀅半垂了眼簾。
另一個宮女接着道:“那是,若不是我長得不夠漂亮,也要去試試。你想想,陛下這樣尋找的肯定是寶貝的不得了,我要什麼就有什麼了!到時候我老子娘都能分個一官半職做做了!”
“那是,你看看碧修容,進宮纔多久,她父親又升了一級,還不就是因爲陛下寵愛她……”
章瀅聽着她們的對話,瞳孔一寸一寸的縮緊,整個人開始微微的顫抖了起來,蒼白的小臉上露出了一絲莫明的神色。
耳中只聽的一句句關於陛下要尋找她的消息。碧修容她是知道的,是去年選秀時進來的一個女子,長得算是出挑的,出身也不算是太高,然而明帝卻很寵愛她,所以如今碧修容的父親又升了一級了。
若是這樣的話,那……如果她說自己就是那日的女子,陛下就會放過舅舅了……
章瀅的目光中透出了掙扎,手指在袖中放鬆又握緊,握緊又放鬆……
她不喜歡明帝,也不想成爲後宮中妃嬪中的一人,和那麼多女子去爭奪一個男人。自從看到她父親潁川侯爲了側夫人爲難她孃的那時候起,她就一心一意想要嫁一個能一輩子只娶她一個的男人。再到後來,她就想找一個人男人,像舅舅對舅媽那樣,兩個人恩恩愛愛的過着小日子也可以。
可是如今她……她到底要怎麼做……
章瀅的心中有兩股不同的思想在狂熱的交戰,一邊喊着,你快去,快去跟陛下說,你就是當日的那個宮女,到時候藉機求陛下放過舅舅……另外一邊則道:你去了就完了,陪着一個五十歲可以做你爹的男人,和那麼多女人去搶一個男人,不願意嗎?
一邊又道:你不去就是你自私了,爲了你自己的幸福,就要讓舅舅去死,舅媽和表弟變成寡婦和沒有父親的孩子。給明帝做妃子有什麼不好,他是天下之主,是九五之尊,你不是想要幫助舅舅做出一番成績來的嗎?如果你受寵了,舅舅的官途也就更順利了啊……
另外一邊道:那安初陽呢,你不是喜歡他嗎?你不是準備跟他說要嫁給他,讓他去提親嗎?以後你做了妃子就再也不能和他有牽掛了……
你自私,自私……
“啊……”
章瀅終於大叫了一聲,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得那兩名還在碎嘴的小宮女連忙回過頭一看,相互對視一眼,眼底劃過一道詭譎的神色,立即拎着裙子跑掉了。她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慈寧宮中。
東太后正坐在正殿之中,臉色淡淡,雙眼如古井一般無波,沉澱着歲月和滄桑,望着坐在對面,一臉陰鬱的明帝道:“哀家聽說汶老御醫已經回京了,過來看看西太后如何了。”
明帝點頭,他下朝後到養心殿坐了一陣子,就直接到了西太后,心裡也是惦記着母親的病情。到了這裡之後,剛巧遇見了東太后也過來探望。
雖然對東太后沒有多少感情,然而當年東太后的孔家對他的登基坐穩皇位,也幫了忙。而現在自東太后出宮插手後宮事務,宮中也確實安靜了一些,所以明帝面上還是有着尊敬,道:“難得東太后有心。汶老御醫替母后檢查了一番,好好的調理靜養一段時間,方有機會復原。”
明帝稱西太后爲母后,卻直接喊東太后,兩者的親疏一聽便能明白。
但見東太后絲毫都沒聽出來的樣子,面色不變,輕輕點點頭,聲音深沉緩慢道:“那就讓她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如今春暖花開,溫度適宜,天氣好了,人更舒服些,對病情的恢復會更好。”
明帝擡眸望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裡情緒不明,口中道:“東太后也多注意身子。”
“哀家知道的,多謝皇帝關心。”東太后點點頭,帶着輕輕的笑容,手中的佛珠一顆顆的撥動着,碧珠發出輕輕的撥動聲。
一個內侍從外面走進來,對着明帝道:“陛下,外面有一公主陪讀求見。”
明帝此時心情正不好,聽到公主陪讀,不悅的皺了皺眉。魏寧見狀喝道:“沒看到陛下在探望西太后嗎?公主陪讀的事兒也要稟報到陛下這兒來嗎?”真是沒一點眼力勁,今兒個陛下的心情可一直沒好過呢。
那內侍被魏寧訓的頭低了下來,等他說完後,又道:“奴才也不敢冒然而來。只是那公主陪讀自稱是陛下所尋之人,奴才才進來稟報的。”
陛下所尋之人?魏寧眼睛一轉,心中一驚,難道是當日在弄風閣時陛下遇見的女子?不由的轉頭望着明帝。
而明帝顯然眸中也露出了一絲思慮,轉頭望向東太后。
東太后淡笑着望着那名內侍,道:“陛下在弄風閣遇見一喜歡的女子,遍尋不到,今兒個卻有一個自稱伴讀的來了。若不是有十足把握,陛下尋的是宮女,她一個伴讀如何會前來?不如喚她進來且問一問。”
內侍擡眸望了一眼明帝,見他沒有反對,應道:“是。”便下去了,片刻之後,便領了一名女子進來。
“臣女見過東太后,陛下。”章瀅走進來之後,便看到了一襲明黃龍袍未曾換下的明帝,心底止不住的顫抖,那一夜的事情她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然而那種感覺還是留在身體裡的。看着明帝的臉龐,她心中又有些退縮,最後還是堅持,她不能這麼自私。
明帝望着她明豔的面容,看着章瀅微溼的髮髻和未施粉黛的面容,顯然剛纔她特意洗臉了才進來的。那皮膚溼潤潤的像是沾了水的雞蛋一樣,丹鳳眼半垂,帶着一點微微的顫抖,讓人忍不住生了憐意,他面色慢慢的放柔,眼底帶着一份審視的問道:“你說你就是在弄風閣內出現的宮女?”
章瀅在明帝的目光下,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像是被人看透了一般,只低着頭,雙手握緊道:“是的,陛下。”她雖然能應對章洛的刁難,然而在明帝這等天子面前,依然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明帝腦海中對那晚的女子有一些模糊的跡象,雖然夜色朦朧,然而觸感和輪廓能感覺到是身材玲瓏,臉容貌美的女子,他在掃視章瀅的時候,便可以在心中暗暗與那晚女子的形象相對應,再看章瀅的容貌,便多了幾分滿意。
“你說你是那晚的女子,你可能說出那晚你與朕說了什麼?”明帝將他一貫的問題說了出來,深邃的雙眸緊緊的盯着章瀅。
章瀅開始還有些緊張,然而進來對話了幾句之後,雖然覺得明帝威嚴逼人,可到底有一種已經逼上梁山,無路可退的感覺。人也慢慢的放鬆了下來,不似開始只敢低着頭。她在宮中呆了一段時間,也知道後宮的妃嬪得到明帝的寵愛是最重要的。此時,聽到明帝的話後,慢慢的擡起頭來,望着明帝含羞一笑,緩緩道:“陛下,臣女不敢逾越……”
丹鳳眼本來就是極其嫵媚的,此時章瀅半擡半合的這麼一笑,眸如秋水,徐徐生波,再加上她的聲音,讓人聽了以後,渾然愉悅。
只見明帝的眉宇間露出了三分喜色,脣邊也掛上了笑容,道:“朕讓你說,你便說就是,何來逾越?”
東太后含笑的望着明帝的神色,手中的佛珠撥的慢條斯理,一粒粒的珠子在指尖上下,就像是操控着一個個人的人生。
章瀅行了個福禮,雪白的面容上帶着兩抹紅雲,輕合目光道:“陛下,臣女可以寫出來,單單呈給陛下一個人看嗎?”
“魏寧,備紙墨。”不高的聲音傳過來,魏寧已經猜出,這個面前的公主伴讀,十有**就是明帝當日所遇見的女子了。
他吩咐了小內侍準備了執筆端上來,只見章瀅盈盈而立,左手拉袖,右手執筆,在紙上寫下了字後,吹了吹後,讓小內侍呈給了明帝。
明帝接過之後,臉上的笑容終於在今天明顯的展露了出來,點頭道:“果然是你。”他一面看着紙上的字,望着雖然素顏,然後顏色依舊美麗,像是一朵文靜的海棠綻放着明豔光芒的女子,和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章瀅。”
“是哪個瑩?”明帝顯然記得宮中還有一個瑩妃,不由的問道。
章瀅低聲道:“‘玉山前卻不復來,曲江汀瀅誰平杯’的瀅。”她的眼神黯然,這首詩也是娘教她的,說是她名字的由來。以前娘說要讓她嫁個好人家,如今她嫁給了皇帝,娘覺得是好,還是不好呢?
然,明帝卻笑道:“不錯,是個好字。”
聽到明帝這麼讚美,章瀅心中稍許舒服了一些,擡起頭正好望見明帝的雙眸之中,卻覺得那雙眼眸裡看自己的眼神有着不一般的凝望,裡面包含的東西實在是讓章瀅覺得受寵若驚,那眼神迷濛中好像是透過她,在看着另外一個人。
東太后含笑的望着章瀅,古井般的眸中有一種淡淡的慈色,問道:“章瀅,聽你口音並不像是京城人士?”
章瀅道:“回東太后的話,臣女乃揚州潁川侯之女。”
“難怪,哀家一瞧便覺得舉止不凡,聽剛纔說話,也是精通詩書的,原是侯府出身的女子,果然不俗。”東太后轉過頭對着明帝笑道。
明帝淡淡的點頭,然而眼角一直帶着一點皺紋,看起來確實是很高興。
章瀅動了動嘴,想要直接說舅舅的事,然而此時說出來,她又覺得有些突兀了,顯得她突然來承認便是因爲舅舅之事,便思忖要怎麼開口才好,才能顯得直接自然,又能讓舅舅脫罪。
東太后卻接着開口了,“你家中在揚州,爲何到了京城來做公主伴讀呢?”
這句話讓一直找不到機會說話的章瀅心裡一陣激動,望着東太后的眼神帶着淡淡的感激,手指緊緊的握在一起,控制自己急切替舅舅求情的心情,依舊恭謹道:“回東太后,臣女母親去世後,舅舅爲免臣女在揚州睹物思情,便帶臣女到京城散心。”家中的事兒,自然是不能拿到明帝和東太后的面前來說,只稍稍帶過。
東太后點點頭,緩聲道:“你舅舅倒是不錯的。”她轉頭道:“陛下,說起來,章瀅的舅舅倒是給你帶來了一個好嬪妃呢。”
明帝微微一笑,目光望着章瀅道:“你舅舅是朝中何人?”
“吏部侍郎孟祈佑。”章瀅一字一字的從口中說道,生怕說的太過急切了,引得明帝的反感,她的表情儘量顯得平靜,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般。爲了避免眼眸中的情緒被人窺視,章瀅假裝垂下頭,樣子顯得十分恭謹。
然而,明帝聞言,眉梢依舊是一皺,望着章瀅的目光裡帶着一抹探尋,即便是沒有擡頭,章瀅也能感受到那目光在探視着自己。
畢竟她出現的時間真的是太巧合了,若是有目的的出現,會讓明帝將這份欣喜降低一大半。
“孟祈佑?哀家今日似乎聽過這個名字。”東太后慢慢道。
郭公公在一旁立即道:“今兒個在殿上穿白服的就是這位大人。”便將今日殿上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東太后像是有所思忖的看了明帝一眼,隨後道:“皇帝,哀家雖然剛到後宮不久,卻也聽說那孟祈佑是三品的吏部侍郎,他在朝中素來也有清名。怎麼會犯這樣淺顯的錯誤?”
“別人如何不會犯,偏偏是他?”明帝擡起眼,目光望着章瀅,慢慢的說道。
章瀅知道此時自己若是還不開口,便有些顯得太刻意了,她擡起頭來,雙眸裡帶着一絲濡慕,還有一絲哀痛,跪下來道:“陛下,臣女瞻仰陛下的風範,那一日恰好在弄風閣看到了陛下,望見心儀之人一時衝動之下,做出了逾越的行爲。然而心內卻覺得羞恥,無法再見陛下。左思右想,卻敵不過對陛下的思念之情,今日前來相認,卻在半途中得知了舅舅在殿中發生之事。臣女不敢在陛下面前說假話,孟大人是臣女的舅舅,自幼照顧臣女,許多關於陛下的事蹟,便是舅舅說給臣女聽的。他這等忠心之人,不可能會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陛下英明神武,治國有方,臣子百姓無不臣服,臣女纔有此膽量,希望陛下明察,給臣女舅舅一個清白。”
她眼中的淚水要落不落,十分脆弱的樣子,然而面上卻顯出一抹剛強,而剛強之中又有着一絲哀傷,使得面如秋風刮過後的芙蓉,又堅毅,又柔弱。
章瀅已經將當年側夫人經常在潁川侯面前展現的那種哭態出來,偏偏她容顏美豔,更多了一份其他女子柔弱起來沒有的堅毅,反而效果更好。
見明帝眼中流露出了的隱隱約約的思緒,東太后眼中露出了滿意的神色,趁熱打鐵道:“皇帝,如今西太后身體抱恙,正是需祈福之時,若是冒然見血,倒不妥了。孟大人雖然自己有疏忽,然而智者千慮也有一失。陛下不如緩一緩,也給時間查清楚,這背後究竟有沒有人是故意陷害的。”
明帝緩緩道:“既然東太后如此說了,那便緩三天。也算是給母后積德。朕使刑部去查,究竟是何人,竟敢在官服上動手腳!”
雖然不冷不淡的一句話,然而章瀅卻聽出來了,明帝這是鬆口了,他的意思已經不再將罪名直接安置在孟祈佑的身上,而是查幕後之人。
章瀅喜上眉梢,連忙道:“臣女謝謝陛下,謝謝東太后。”
她的目光看向東太后的時候,正望見東太后慈愛的對她一笑,頓時心中更是感激,今日若不是東太后在這裡,也許事情會變得很難。
明帝見章瀅還跪在地上,眉頭微微的舒展,擡手道:“起來吧,地上潮氣重。”一旁有宮女聽到了,識顏色的上去將章瀅扶起來。
東太后自然是看到了她眼神裡透露出來的神色,緩緩的一笑,常年吃齋唸佛的面容帶着一種佛一般的高深莫測,“陛下,如今章瀅也找到了,你看要給她一個什麼封位好呢?”
明帝聞言後,稍微想了想,“賜珍字,擇日封妃吧。”
明帝的話一出,連魏寧都是一怔,雖然知道陛下對這個在弄風閣裡遇見的女子格外的看重,可是一進宮,就直接封爲妃位的,在明帝繼位以來,是從來沒有過的。
明帝寵愛的妃嬪也不是一個兩個了。像以前的瑩妃,現在的碧修容,那也沒有一個是直接封了高等級的位置,瑩妃也是入宮好幾年後,才得了明帝的封賜,如今這個章瀅,難道是格外得陛下的眼?魏寧不由的多看了章瀅幾眼,目光最終停在了那張紙上。
而場中唯獨只有東太后一個人,不管是心內,還是眼底,都沒有多少吃驚的神色,望着有點呆愣的章瀅道:“珍妃,還不趕緊謝恩。”
另一邊,汶老太爺接到流翠送來的信後,便到宮中去找章瀅。
當他到公主館去尋的時候,其他的人說章瀅到了安嬪的宮中。當汶老太爺到了安嬪的宮中,章瀅又去了御花園,最後待汶老太爺知道了章瀅到慈寧宮時,走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明帝牽着章瀅的手,從慈安宮走出來,正巧見汶老太爺站在門前,不由揚眉道:“汶老御醫,過來替母后看診的嗎?”
汶老太爺在揚州的時候見過章瀅,此時看到她站在明帝的身側,事情肯定已經發生了。當時雲卿身邊的丫頭流翠就說過,要在章瀅沒見明帝之前給她,若是見了,也就不必要了。
“老臣特意來看看西太后服藥的情況。”汶老太爺不動聲色的說着。
“勞汶老御醫費心了。你在宮裡,母后的病朕才放心。”明帝一笑,臉色看起來比白日裡好了許多,雙眉裡的刻痕都比往日淺上些許。
東太后站在一旁,望着汶老太爺,緩緩道:“如今有了汶老御醫,過幾日又有喜事出現,想必西太后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喜事?”汶老太爺擡起頭,望着明帝身邊的章瀅,忽而一笑,“恭喜,陛下又添新佳人了!”
“對,佳人,珍妃正是珍的佳人啊。”明帝哈哈笑道,旁邊的人也陪同着一起笑着,只有章瀅的笑容淺淡的若一抹雲絲,隨時可能消散在春風中。
雲卿在家中等待着,她拿着一本書靠在美人榻上看着,不時的擡頭看着外面的天色。
有了汶老太爺和御鳳檀兩人的合力,將孟祈佑行刑時間延遲自然是不難的。她只需要在家中等待事情的結果就好了。但是,在胸有成竹之間,她又有些擔心。章瀅的性格雖然是變了不少,但是骨子裡一些東西不可能一下子就改變。就像上次,她要進來找雲卿的時候,還是帶着急迫和衝動的成分在裡頭,不顧流翠的攔截就往裡面衝。
章瀅對她舅舅和舅媽的感情,雲卿是知道的。在心情急迫之下,章瀅也許會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行爲。但是她那日和章瀅說話,聽章瀅對安初陽的感情確實是真的,對於一輩子的事情,章瀅再怎麼衝動,也應該會躊躇纔對。
然而,雲卿一手策劃都成了空,等到的卻是章瀅被封爲了珍妃的消息。欽天監選了一個黃道吉日,本月十四對進行珍妃的封位大典。
因爲明帝對章瀅的寵愛,怕她一個人剛進宮不熟悉,在得知雲卿與她是好友之時,傳召雲卿進宮陪伴章瀅,直至封妃典禮完成的那一天。
當消息傳遍了宮中,不少妃嬪都氣的暗自咬牙。其中最氣的便是晶心宮的瑩妃。
“好個賤蹄子!竟然到弄風閣去勾搭了陛下,還讓陛下念念不忘!”瑩妃站在屋裡,一手將桌上的物品全部掃落,咬牙切齒道:“不知道使了什麼妖術,竟然直接一躍成了‘珍’妃!”
瑩妃氣的不僅僅是章瀅一躍成爲妃子,還有章瀅的這個封號,進宮這麼多年,明帝可從來沒給哪個妃嬪用過“珍貴”的“珍”字。
“珍字?!她配嗎?”瑩妃越說越氣,拿起背後的靠枕對着前面砸去。
旁邊的心腹婢女見此,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娘娘,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你費不着爲了她生氣。小心隔牆有耳啊!”
瑩妃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齒道:“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就做上了妃位,和本宮平起平坐!若是有了倚靠,那還不把本宮踩在腳底下嗎!陛下還怕她什麼在宮中不熟悉,派了沈雲卿那個賤人來陪她!這宮裡那個妃嬪有這樣的待遇!”
當說到‘雲卿’的名字時,瑩妃更覺得氣憤!一雙美眸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又是沈雲卿,只要碰到什麼不好的事情,都會和沈雲卿扯得上關係!這章瀅進宮的事情,只怕也是她一手策劃,故意讓一個人進宮與自己爭寵的!
她冷冷一笑,眸中掠過一絲寒光,戴着銀色鑲嵌珍珠護甲的手指在桌上劃出兩道白痕,暗道:沈雲卿,你想讓那小蹄子做珍妃,可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