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易問出那句話,以爲會得到肯定的答案,哪怕周曉彤點點頭也好。然而周曉彤竟然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把頭壓得更低,繼續洗菜。
“別洗了,回答我的問題。”他急了,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想拉快“進度條”。他又慌了——這要是把人嚇跑了,豈不是玩脫了?
周曉彤在心裡回答了一萬遍“算數”,可喉嚨卻像一堵高牆,沒有一個“算數”能爬上去。周曉彤是有顧慮的,當初突然表白是很衝動的,只是認爲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龍城,不想留下遺憾。反正也不會再見面,說了也就說了。周曉彤覺得自己或許只是一個在他眼前晃的影子,那個叫夕蕊的女孩卻是心尖的那道疤——長在最痛的地方還深深扎進肉裡......
回到盧城後,她冷靜地思考過自己對徐易的感情,甚至用上了各種學過的心理學,邏輯學知識來分析自己,分析徐易。誰知,分析是徒勞的,她每次一準備分析,只要一想到徐易,就什麼事也做不了。
走在街上,住在家裡,甚至吃上一口盧城的青團也能想到龍城的驢打滾......偌大的盧城,一磚一瓦上都遍佈着徐易的影子。
原來,喜歡是真的喜歡,不是一時衝動,甚至只是純粹的喜歡,不帶半點其他目的。就這樣,想了他兩年,遇到了來做老師的機會,她毫不遲疑地打包行囊,回到龍城。
“你真不是爲了我回龍城的?”徐易見周曉彤是不準備回答了,額頭皺成了“川”字,這句反問明顯帶着情緒。
“喲,徐易同志,你面子挺大嘛?我是調龍城工作的。”周曉彤臉上紅霞飛。
“你是來燕北大學了?”徐易愣是把早已知道的答案說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我沒跟你說過啊。我跟郭姨說的,她怎麼告訴你的?”她簡直驚掉了下巴,然後用力地回想自己近來有沒有給他寫過信,在信裡提到過工作調動的事。
“家裡的房子你捐去建醫院了,你在南邊已經沒有親人,沒有家了。你回來,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開心。我代表龍城歡迎你,周曉彤同志!”
“原來,你什麼都知道?我寫的信你看了的,對吧?可是,你爲什麼不回信?你可識字的。”
兩年,周曉彤給徐易寫過十封信,還寄過一張照片,徐易這個棒槌一封也沒回,倒是把照片收藏得很好。
“你寄過來的照片我收得好好的。”說完,徐易就往襯衣裡掏。曉彤的照片他一直帶在身上。可是,現在竟然沒有了。
這下完蛋了,沒照片,怎麼給曉彤證明自己的心意?前一世也沒把照片弄丟啊?這,要上哪裡去找?
“丟哪去啦?”徐易急得轉圈。後來一個健步飛出屋子,找了一路。
其實,他倆出去逛稻田的時候照片就掉出來了。周曉彤撿到不動聲色地收着,就是想看他急不急着找。
等他一無所獲,滿頭大汗地回來,周曉彤飯都蒸熟了。
一進屋,徐易就瞥見書桌上的乖乖躺着的照片。
“你找到的?在哪裡找到的?”他幾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田邊,你走得太急,不小心掉出來的。你還要不要,不要的話,我拿回去了。”周曉彤不緊不慢地炒着菜。
徐易鬆了一口氣,趕快收到襯衣的兜裡。
“你放裡面讓我聞你的汗味嗎?”她顯然對他放回原處不太滿意。
“行行行,我供起來。”徐易說着便把照片立在了窗臺上,還看了半天。看還不夠,還悄悄親了一下。
他以爲是悄悄,卻被曉彤看在眼裡,又驚又喜。
“徐易,你……別這樣。我不懂你了。你送我回城裡吧。”周曉彤真是不知道怎麼辦了,現在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徐易又奇奇怪怪的,如何是好?
“周曉彤,我喜歡你。不,我愛你,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我們以後還有一生一世。”他鼓足勇氣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你愛我,你不回信?你愛我,你不告訴我?你剛剛逼着我回答那個問題,而不是主動說出來你的心意?過分了吧,徐易。”誰知,她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把一肚子怨氣都抖了出來。
“對不起,曉彤。是我錯了,我TM就是個傻瓜。但是,我真的很想問一問你,做我的愛人好不好?”
“你什麼意思?”周曉彤被“愛人”二字嚇得出汗。
“不是,嘴……嘴瓢了。你願不願意跟我,談戀愛。”徐易一臉嚴肅。
他嚴肅的樣子把周曉彤逗笑了:“再說吧。”她沒有接茬。
兩人頓時“噗嗤一笑”,默契地擡頭望望天,晚霞把天空染成了粉紫色。
山區回學校的路途太遠,周曉彤硬着頭皮留了下來。夜色深沉,周曉彤睡牀,徐易打地鋪。其實本不用鋪牀,也不用打地鋪,他倆根本毫無睏意,躺下不外乎是爲了更舒服地聊天。
那晚他們聊了很多話,把從小到大的事,家裡家外的事都聊了一遍,完全停不下來。徐易把以前沒說過的小時候跑去廢棄的皇城偷磚,卻救了一隻受傷的大雁的事都跟周曉彤說了。
“去偷皇宮裡的磚啊?你怎麼想的?”周曉彤覺着自己學那些知識遇到徐易算是廢了,他腦子裡總會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他的行動力又驚人,想到了就要去做。
“我忘了當時咋想的,大概爲了好玩吧。後來想明白了......”徐易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轉向看着周曉彤,月光默契地照到了她眼睛,眼裡全是笑意。
“明白了什麼?”周曉彤好奇地問,在等他給一個有趣的答案。
“我明白了,可能是老天爺要讓我救下那隻大雁。”他把目光毫無保留地投向周曉彤。此刻,他覺得她就像那隻大雁,從南到北,來來回回,最後在北邊落地。
“那隻大雁後來怎樣了啊?”周曉彤順着問下去。
“被我抱回去,跟我爸一起治好了,飛走了......就像你一樣......”徐易回答問題的時候冷不防又把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我?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飛回來啦!大雁是候鳥,也許它回來看過你。”周曉彤莞爾一笑,笑出了聲——徐易是藏不住話的人。
“那誰知道啊,每隻都長得差不多。”徐易嘟囔道。
“可那隻大雁一定認得你。”周曉彤話裡有話,她相信徐易能聽懂。
“認得就好!”徐易坐了起來,盤着腿,託着腮幫子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周曉彤。
“你困不困啊,徐易?要不,歇了吧。”屋裡雖然比較暗,可週曉彤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眼神投射的位置。
“曉彤,你飛回來......哦,你在燕北大學還是教心理學?”他怎麼用“還是”呢?自打丟了回照片,他就估摸着,這一次可能會有所不同。
“是啊,燕北大學,哲學系心理學專業助教。不是,徐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你們做警察的消息可真靈通。”周曉彤爽快地回答,她認爲那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能夠讓自己學以致用就好。
”你甭管我怎麼知道的。你呢,還在天上,我呢,還在地下。”
徐易一塊大石頭落地,好的,工作沒變,以後大概也不會跑偏。
“對呀,你在地下,你這不是正打着地鋪嗎?”
“我說的是你的工作啊。那麼好,教書育人。今後,你可以爲我們國家培養好多心理學人才。”
“我只是助教而已。”周曉彤無法判斷他此刻的情緒,趕忙強調了一下,自己沒那麼了不起。
“反正,你就在天上。”徐易假裝氣鼓鼓地伸開腿,身子重重地砸到地鋪上,背對着周曉彤側臥着。這招欲情故縱他第一次玩。
“徐易,我說喜歡你是還算數的,做你的女朋友,我是願意的。”周曉彤見他這樣,反倒覺得有幾分可愛,突然有了勇氣說“算數”二字,更有勇氣說“我願意”。她一下子跳下牀,扒着徐易的肩膀,把他的身子翻了過來。
“當真?”徐易咬緊雙脣,於是心裡的熱望從他雙眼裡爭先恐後地鬧騰着。
“徐易,有的事,語言表達最單薄,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問問自己的心。”周曉彤輕輕地說,徐易覺得那聲音讓人舒服,像夏天又熱又渴的時候喝下的冰鎮酸梅湯。
“吧唧”他實在憋不住了,吻了她的左臉,又趕快縮進被窩裡,只露出了一小撮頭髮。
“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學校報到。”曉彤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整懵了,嚇得趕緊躲回被窩。
“這就要走啊?”徐易一下坐起來,聲音高了八度。
“嗯,早點去學校安頓下來,總好過老被人說成在天上飄。”周曉彤把被子裹得可緊了。
“哎.....嗯......呃......”徐易嘴裡蹦出一個又一個語氣詞,索性直接站了起來,打開燈把屋子照亮了一些,黃黃的,柔柔的燈光照到兩人的臉上,驅散了夜的涼意。徐易清了清嗓子,像足馬上要開唱的老生。然後,鄭重其事地問:“周曉彤,我會對你好的。”
“你要說話算話啊。”周曉彤裹着被子,只露出臉,直直地看着徐易。說完,又因承受不住他雙眸的熱望,害羞地低下了頭。徐易聽到這句話,像被臘月裡風颳過的湖面——凍住了——這一世,我還能說話算話嗎?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一夜無眠的兩人早早地起來。兩人在屋外並肩刷着牙,明明就在身旁,卻都不敢名正言順地看對方,反覆偷瞄着,也不說什麼話。
吃完早飯,徐易找了牛車把周曉彤送走,這一送起碼送出十里地。兩人同乘在牛車上,一句話也沒說,眨一眨眼睛,嘴角揚起的弧度,如同摩斯密碼訴說着千言萬語的秘密。
“就送到這兒吧,馬上就到大馬路上了,離派出所挺遠的,你回去不方便。”周曉彤說。
“那,好吧!”徐易說着便跳下車,結果沒站穩,摔了個屁股蹲。這把周曉彤可擔心壞了,他倒把手反撐在地上,擡頭看着周曉彤傻笑。
“你有事沒事啊?還笑?”周曉彤說罷也跳下了車。
“沒事,沒事,我,徐易,多經摔,經打,經踹,皮實着呢。”徐易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過幾天,中秋節,我再過來。”周曉彤紅着臉幫徐易拍了拍肩上的灰,笑着說。
“別,我去你那兒吧.....要不,咱一起跟郭姨過吧。就她一個人,怪冷清的。”徐易已經開始憧憬着八月十五的那輪滿月。
“行,就去陪郭姨過中秋。”周曉彤說着又登上了牛車,招呼老鄉可以走了。
徐易看着周曉彤的方向,退了好幾步,越看越捨不得,眼裡溼潤起來,左胸口眼看要有什麼東西跳出來。
陽光照進了徐易雙眼,周曉彤清楚地看到那裡泛着光。
看周曉彤漸行漸遠,徐易舉起了右手,用力地揮着,然後轉過身,“嗖”地一下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出二里地。96歲的徐易,24歲的身體,他在狂野裡奔跑着,叫喊着:“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可能他叫太大聲,驚到正在犁田的牛,被一頭水牛又追了八里地。